“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父子俩走进屋与徐皇后见了礼,徐皇后客套了一句,这才看向福生,眼神柔和地说:“这就是福生吧?我记得他和我家元和是同月同日出生的……一转眼,竟都长这么大了。”
    元和就是她唯一的儿子,那个哑巴二皇子。
    听人提到自己,小福生抬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朝徐皇后看去,见是个长得好看的姨姨,顿时就冲她露出了一个亲近的笑容。
    徐皇后一怔,笑了,随即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越瑢说:“五妹妹一直念叨着小福生,不知可否让她带着这孩子去院子里玩一会儿?”
    这就是要把五公主和小福生支开说正事了,越瑢挑眉,点头同意了。
    五公主看了苏妗几眼,有些不安地带着小福生出去了——她在担心自己带徐皇后来这一趟,会给阿妗姐姐和王爷带来麻烦。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徐皇后目光转向苏妗,见越瑢没有让她出去的意思,不由顿了一下。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很懂得察言观色,因此她很快就把本来准备请苏妗先出去的话咽了下去,只沉默片刻,而后脸色郑重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今日前来,是想和王爷做一个交易。”
    “交易?”越瑢眸子微闪,有些意外,“不知娘娘此言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我既然来了,便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徐皇后顿了片刻,干脆利落道,“我知道王爷正准备急流勇退,只是陛下好面子,是绝对不可能让你清清白白地退的。若我说我有法子能让你轻轻松松得偿所愿,王爷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越瑢顿时没忍住挑了一下眉,苏妗也很惊讶,但同时又有些警惕。徐皇后怎么会知道越瑢的计划?!
    像是看出了他们在想什么,徐皇后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是猜的,不过现在是肯定了。”
    猜的?
    原本并不觉得她能有什么筹码和自己做交易的越瑢顿时就来了兴趣。
    这位皇后娘娘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一点?
    他沉吟片刻,没有否认,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娘娘是怎么猜出来的?”
    第64章
    徐皇后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定国公一案。
    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与她是交手帕,因此她对定国公一案多有关注。而越瑢在这件事上的反应看似寻常,其实却有些不符合常理。比如丰顺帝最后给定国公的处罚,从明面上看其实已经算是合理了。可他明知丰顺帝不可能再收回成命,还非要咬着这件事不放,甚至不惜出言顶撞,惹得丰顺帝没忍住给了他一顿板子。
    旁人不知他的真面目,只会觉得他是年轻气盛,太过冲动,可深知赵王是怎么倒下的徐皇后却觉得有些怪异。
    她倒也没有刻意去查,只是结合镇北王府如今的处境,以及近来朝中武将的职位变化推测了一下,心里便大致有了个猜测。
    只是一开始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越瑢能有这样的魄力的。
    镇北王可是大楚唯一的异姓王,“镇北王”这三字代表着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还有足以撼动整个大楚的滔天权势!
    世人都在为了这些东西拼了命地往上爬,他却要舍下这众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急流勇退,潇洒离开?
    徐皇后有些难以置信,可观越瑢的所作所为,除了这个答案又没有别的解释,再加上她如今也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才会在辗转了三天三夜之后,下定决心前来堵上一把。
    结果,她竟然真的没有猜错!
    徐皇后心里不是不震惊的,她看着越瑢和显然也是知道越瑢计划的苏妗,真心实意地佩服道:“王爷王妃品行高洁,乃心有大义之人,我替天下百姓谢过你们。”
    以老镇北王在军中的威望和越瑢的心机手腕,这父子俩要是想造反,那就是翻翻手的事。可面对皇家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与打压,他们却宁愿选择放弃祖辈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爵位与富贵,也不愿为了自己这点委屈,去打破百姓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
    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徐皇后自认是做不到的。
    又想到这要是换个人,丰顺帝别说是想登基了,没准儿这会儿狗命都已经没了,她心中便一阵无语。
    就这还不老实安分点,整天搞三搞四的,真不怕哪天把人家给逼反了啊?
    “娘娘过奖了。”听完徐皇后的话,越瑢淡然一笑。他没有假意谦虚什么,事实上要不是因为天下刚安宁没多久,百姓们也无法再承受更多的战火了,他们家早就已经反了——镇北王府忠的是天下百姓,可不是他刘氏皇族。
    苏妗一直都知道他的想法,但是大概是因为越瑢的态度一直都很寻常的缘故,她从没觉得他现在在做的这件事有多么了不起。直到这会儿,看着徐皇后郑重道谢的样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男人和公公做出的这个决定有多么伟大。
    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一双眼睛微微发亮,不由自主地朝越瑢看去。
    越瑢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被她这么一看,却突然看出了万千豪气来。
    他忍不住不着痕迹地挺了一下胸膛,露出了一个云(极)淡(其)风(装)轻(逼)的微笑,成功骗来了一个敬仰的眼神。
    不过那眼神不是苏妗的,而是对他的真面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徐皇后的。
    行了别装了,赶紧说正事儿吧——苏妗的眼神儿是这样的。
    越瑢:“……”
    忘了他媳妇儿早就已经看穿他了。
    越瑢突然有点怀念从前两人还彼此带着面目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媳妇儿是多么崇拜尊敬他啊,看他的眼神那就跟看天上神仙的,哪想现在,只剩下了然与嫌弃了。
    他暗暗叹息了一声,面上却只不显山不露水地笑了一下:“我的目的娘娘已经猜到,不知娘娘的目的又是什么?”
    徐皇后闻言,回神稳了一下心神。
    “我的目的对王爷来说应该很简单,”她笑了一下,眼神平静,笑容却带点了艰涩,“我希望王爷离京的时候,能带上元和。”
    越瑢有些意外地顿了一下,苏妗也是惊讶道:“二皇子?娘娘这是想……”
    “我想让那孩子远离皇宫,平安健康地长大。”徐皇后强忍着心中的不舍说,“元和不能说话,注定无法继承大统,我对他没有别的期盼,只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长大。”
    “娘娘这话的意思,难不成宫里有人想伤害二皇子?”苏妗愣了一下,又觉得不可能。谁会吃力不讨好地去伤害一个注定无缘太子之位的皇子呢?
    徐皇后果然也摇了一下头:“并非是有人要害他,只是……”
    她垂了一下眼睛,脸上闪过几许苦意,“元和的嗓子,并不是传闻中说的那样,是生了病发烧烧坏的,他是叫坏的。”
    苏妗一怔,和越瑢对视了一眼:“叫坏的?”
    徐皇后点头,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忍不住握了一下:“三年前某次宫宴,我因身体不适没有出席,只让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带着元和去参宴。陛下那时有事要忙,便让身边的宫人带元和去花园里玩,却不想那宫人受人指使,竟将年仅四岁的元和骗到了一处冷宫密室里,将他反锁在了里头。元和被关在里头整整两天两夜,也哭叫了整整两天两夜。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发不出声音了。太医说他是哭得太久哭坏了嗓子,又受了惊吓,心里落了阴影,所以才成如今这副怕黑又怕生,也不愿见人的样子……”
    这件事是徐皇后心里永远的痛,她眼睛红了一瞬,又努力忍下,而后才继续道,“为了治好他的嗓子,我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可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渐渐地我便也不愿再强求了,只要他过得健康快乐,能不能说话又有什么要紧呢?可不管我怎么做,元和都始终没法走出曾经的阴影,重新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哭笑玩闹,每天木木呆呆的,也不愿意见人。我知道他是对这个皇宫心存恐惧,我怕再让他在这里待下去,他的情况会越来越糟。”
    “原本我是想将他送出宫,让他在我爹娘身边待几年的,可如今……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我已经是徐府的一颗弃子了。且坦白说,徐府家风并不是很正,我也不放心让元和长久住在那里。所以我才会想着,请王爷带他走,镇北王府家风清正,您与老王爷又都是英勇磊落之人,跟在你们身边,元和也许就能渐渐恢复正常了……即便不能,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也远比呆在这牢笼一样的皇宫里要强。”
    同样是做母亲的人,苏妗能体会到她心中的痛苦与担忧。她一时间愤怒又怜惜,忍了忍,方才开口道:“可皇上又怎么可能让我们带走二皇子?”
    “我会制造一出意外,让众人以为那孩子没了。”
    越瑢闻言一顿,他比苏妗想得深,徐皇后这态度,一开始让他有种二皇子并不是真的哑巴,而她今日来这么一出,是想要替二皇子拉拢他,好图谋以后的感觉。这会儿听了这话,方才眉眼微松,信了她几分。
    若是想替二皇子图谋皇位,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只需要找个与二皇子相似的孩子把他从宫里换出来就行,这样日后操作起来就方便多了。制造意外让二皇子诈死,这会引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虽说也不是没法子可解,可徐皇后态度这么决绝,看着确实不像是在算计什么,反而有种托孤的意味。
    越瑢沉吟片刻,看了徐皇后一眼,却也没有多问,只道:“那不知娘娘说的,能让我轻轻松松得偿所愿的法子,又是什么?”
    徐皇后没有马上回答,直到眼前交错着闪过了儿子出事之后,丰顺帝看见他就嫌弃皱眉,以及她嫡亲的妹妹淑妃进宫那日,他当着她的面就搂住了她说“难得佳人”的样子,方才慢慢闭了一下眼睛,不再犹豫地说:“陛下一年前……得了一种怪病。”
    第65章
    徐皇后口中的怪病,是一种不常发作,但每回发作都会让人全身血脉倒流,剧痛不止,最重要的是连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病。
    她不知道丰顺帝是怎么得的那种怪病,只知道那病是在大约一年前出现的,据说永兴帝从前也得过,只是瞒得紧,再加上发病时间都是在晚上,白日里看不出来,所以无人知晓。
    丰顺帝生怕朝臣们知道他得了怪病会趁机作乱,因此也和永兴帝一样,将此事死死地瞒了下去,只在暗地里寻找治病的法子。徐皇后是因为某次意外撞见了他发病的场景,这才知晓了一二。
    “因不知那到底是什么病,太医们也不敢给陛下乱开药,只能在陛下发病的时候给他开点镇痛散。那镇痛散能暂时缓解痛疼,但服下镇痛散的两个时辰内,病人会出现易燥易怒,神志也不如平时清楚的情况。太医说,这是那镇痛散的副作用……”徐皇后慢慢说着,眼神有些复杂,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我可以在陛下发病后的第二天早上,再暗中让他吃下一颗镇痛散,到时他带着这药的副作用去上朝,王爷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激怒他,他也只会以为自己那镇痛散的药效还没有散尽。朝中敌视镇北王府的人不在少数,相信到时您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达成所愿了。”
    越瑢听完这段话,只有一个感想:别惹女人。
    尤其是像徐皇后这样聪明决绝,行事果断的女人。
    丰顺帝是笃定她与自己乃利益共同体,所以才敢让她知道自己有病的事情,可却忘了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一个母亲。
    这世上大部分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丰顺帝大概做梦都不到,徐皇后会暗地里往他身上插刀吧。
    苏妗也是眼睛一亮,觉得此计甚是可行。
    只要越瑢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把握住徐皇后给的机会逼得丰顺帝当朝下旨,就算事后神志清醒后悔了,丰顺帝也没法再挽回什么——这做皇帝的都讲究金口玉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来的话,他就是再想反悔,那也得忍着,不然颜面何在?
    这么想着,她就扭头朝越瑢看了过去。
    越瑢冲她笑了一下,而后才看向徐皇后,轻轻颔首表示答应:“臣与内子定竭尽全力,悉心照顾二皇子,叫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个计划对他是绝对有利的,因为主要行动者是徐皇后。即便最后计划失败了,要负责的也是她,他并不会受到什么损害,大不了就是重新按照原计划行事罢了。何况虽然还没来得及查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永兴帝就崩了,但永兴帝得了某种无法医治的怪病,因此妄图与他换命一事越瑢也是早就知道的,因此他并不怀疑徐皇后说的这些话。
    越瑢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丰顺帝竟也跟永兴帝一样得了那种病。好在看永兴帝那样子,这病一时半会儿要不了性命,不然他还得担心丰顺帝哪天突然崩了,朝中再生乱子。
    徐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闻言猛地一顿,而后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王爷。”
    她这辈子都只会有元和一个孩子了,只要他能过得好,即便这次分离很可能就是永别,她也心甘情愿。
    ***
    徐皇后很快就走了,她毕竟是皇后,不好在外头久留。
    五公主得帮她掩饰身份,自然也是依依不舍地跟着走了。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徐皇后突然来找她的那一刻开始,心里便一直惴惴不安。这会儿犹豫了一路,到底是在到达皇宫之前,鼓起勇气看向了徐皇后:“皇、皇嫂……”
    徐皇后正在想事情,闻言回了神:“五妹妹?怎么了?”
    丰顺帝姐妹不少,五公主又一向没有存在感,徐皇后与她并不怎么熟,这次纯粹是因为她和苏妗有点交情,这才找上她的。
    “阿妗姐姐和王爷,都……都是我的朋友,您……”五公主咽了咽口水,一张白皙的小脸因为紧张微微发红,“您找他们是……”
    小姑娘性子单纯,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徐皇后一怔,像是刚认识似的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五妹妹放心,我找他们是想请他们帮一个对他们自己也有益处的忙,不会给他们带去麻烦的。”
    五公主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她没法拒绝徐皇后的要求,唯一能帮阿妗姐姐和王爷的,也只有鼓起勇气帮他们打探一下徐皇后的真实目的了。
    眼下见徐皇后笑得温和,神色与在镇北王府时没有什么差别,五公主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绞着双手小声道:“臣妹不是……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阿妗姐姐与王爷对我有恩,我……”
    “我知道,你只是关心他们。”没想到这平时闷不吭声的小姑娘竟有着皇宫里最难得一见的赤诚之心,徐皇后眼神微软,笑容也真实了几分,“放心,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五公主心下一松,红着脸低头:“多谢皇嫂。”
    徐皇后看着她,满是寒冰的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暖意,她顿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皇后宫中特有的凤纹令牌递给她:“这个令牌就送给你,算是我谢谢你今日帮了我,往后你可以随时出宫去找你的朋友玩。”
    五公主受宠若惊,瞪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半晌才欣喜又忐忑地接过那令牌,连连道谢。
    徐皇后失笑摇头,见皇宫已经到了,便没再说话,只低着头做恭敬状,跟在五公主身后回宫了。
    而那厢,越瑢和苏妗一起送走她们之后,也以最快的速度开展了这个计划。
    只是合适的契机并不是那么容易找,他后来和徐皇后商定,决定先将二皇子从宫里带出来,徐皇后同意了。
    于是几天后的某个晚上,凤栖宫偏殿意外起火,年仅七岁的二皇子被活活烧死在了寝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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