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密尔又高又胖,一派乐天而又勤奋,是四个小孩的父亲,经营这家酒吧已有数年。他和布隆维斯特结为好友,不是因为布隆维斯特是特别熟的常客,而是因为他们俩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互相帮助过。曾有一两次布隆维斯特在家招待女性客人,却没时间到酒品专卖店买酒,阿密尔便为他提供一两瓶红酒,而布隆维斯特也曾帮助过阿密尔的一位没有身份的朋友写信给相关单位。
    “什么风把你这位贵客给吹来了?”阿密尔问道。
    “我来见一个人。”
    “很有意思的人吗?”
    “应该不是。莎拉还好吗?”
    莎拉是阿密尔的妻子,刚刚动过髋关节手术。
    “还在嗷嗷叫,吃止痛药。”
    “听起来很辛苦。替我向她问声好。”
    “好的。”阿密尔说,随后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
    但李纳斯没有现身,布隆维斯特心想这八成是个恶作剧。不过话说回来,要整人还有比骗你到邻近酒吧更好的做法,因此他又多待了十五分钟,聊一些有关金融与健康的话题。然后正转身走向大门准备离开,李纳斯出现了。
    谁也不明白嘉布莉·格兰最后怎么会进入瑞典国安局,而最不明白的人就是她自己。一直以来,人人都认定她是那种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昔日同住在耶秀姆高级郊区的女性友人看她都三十三岁了,既没名气也没钱,也没嫁给有钱人(其实是根本就没嫁出去),都为她着急。
    “你是怎么回事啊,嘉布莉?你想当警察当一辈子吗?”
    大部分时间她都懒得回嘴,也懒得指正自己不是警察,而是被挖角去当分析师了,而且她最近正在外交部写一些具有空前挑战性的主题,又或是暑假期间她都在《瑞典日报》担任写社论的资深记者。除此之外的工作,其实大多都不能谈,因此她干脆保持沉默,即使任职国安局被视为极其低下的工作也只能忍耐——不止那些势利的朋友这么想,身边的知识分子更是这么想。
    在他们眼中,秘密警察就是一群行动笨拙、思想右倾的白痴,为了一些基本上属于种族歧视的理由,就对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穷追猛打,但为了保护苏联间谍,即便犯下重罪或侵犯人权也丝毫不会良心不安。说真的,有时候她也有同感。组织里有无能的人也有不健全的价值观,而札拉千科事件至今仍是一大污点。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事实。振奋人心且重要的工作也同时在进行着,尤其是人事大幅改组之后的现在,有时她感觉到最能了解目前世界各地动荡局势的地方就在国安局,而不是在任何社论文章或演讲厅中。不过当然了,她仍时常自问:我是怎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待下来?
    说到底,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虚荣心。当初联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的国安局长海伦娜·柯拉芙。她说经过这么多风波和舆论的挞伐,招聘新人的方式必须重新思考,我们需要“引进大学里真正的精英,而老实说,嘉布莉,你就是不二人选”。一切就这么定了。
    嘉布莉首先受聘为反间谍分析师,后来加入产业保护小组。她年轻,有种中规中矩的魅力,虽然被取了“爸爸的小情人”“目中无人的上流贱货”等绰号,但她反应快、吸收力强、想法不受限于框架,是新进人员中的明日之星。而且她会说俄语,是就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时学的,不用说,当时的她肯定是个模范学生,却始终不是那么热衷学业。她梦想的不只是从商度日的生活,因此毕业后便去应征外交部的工作,当然也顺利录取。但她觉得在这里也不特别刺激有趣——外交官太死板,头发梳得太油亮整齐了。就在这时候,柯拉芙找上了她。如今嘉布莉已经在国安局工作五年,虽然过程不怎么顺利,但才能终于逐渐受到肯定。
    这是难熬的一天,而且不只是因为天候恶劣。组长拉尼亚·欧洛夫森一脸阴沉不快地出现在她办公室,告诉她出任务的时候最好别搞暧昧。
    “搞暧昧?”
    “有人送花来了。”
    “那是我的错吗?”
    “是,我确实认为你有点责任。我们实地出任务的时候,随时都要展现纪律和矜持。我们代表的是一个绝对重要的公共部门。”
    “真是太棒了,亲爱的欧洛夫森,跟你在一起总能学到一点东西。现在我总算明白,爱立信电信公司的研发主管之所以分不清一般的礼貌行为与搞暧昧,责任全都在我。我现在知道了,当男人看到单纯的微笑就以为有性暗示,而且沉醉在这种完全一厢情愿的想法中,我应该怪自己。”
    “别傻了。”欧洛夫森说完便消失不见。事后她很后悔回了嘴。
    像这样发泄很少会有好处。但话说回来,这种鸟事她已经忍耐太久,也该挺身为自己说说话了。她很快将桌面清理干净,拿出英国政府通讯总部送来的一份关于俄罗斯对欧洲软件公司进行产业间谍活动的报告,之前一直都没有时间看。这时电话响了,是柯拉芙。嘉布莉很开心,她都还没有打电话去申诉或抱怨,反而先接到电话了。
    “我直接说重点,”柯拉芙说:“我接到美国来的电话,事情有些紧急。你能不能用你的思科网络电话[6]接?我们安排了一条安全线路。”
    “当然可以。”
    “好,我要你帮我分析一下信息,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听起来很严重,可是我不太懂这人传过来的信息,喔,对了,她还说认识你。”
    “接过来吧。”
    是美国国安局的亚罗娜·卡札雷斯,不过有一度嘉布莉很怀疑真的是她吗?她们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华盛顿特区的一场会议上,当时亚罗娜是个自信满满、魅力十足的演说者,她将演说主题以较为婉转的方式描述为积极的信息监控——其实就是计算机入侵。散会后她们俩一块去喝了几杯,嘉布莉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对她深深着迷。亚罗娜抽小雪茄烟,有着低沉性感的嗓音,说起那些强有力的简短俏皮话与经常夹带的性暗示很搭。但此时在电话上的她听起来颇为困惑,有时说着说着也不知怎的就乱了头绪。
    布隆维斯特其实猜不到出现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是个时髦的年轻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不料到来的人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短小身材,穿着破烂的牛仔裤,深色的长发许久未洗,眼神中带有些微睡意与鬼祟。他大概二十五岁,也可能更年轻,皮肤状况很差,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嘴巴上还有一处溃烂,看起来相当吓人。李纳斯不像是握有重要独家的人。
    “你应该就是李纳斯·布兰岱吧。”
    “没错。抱歉迟到了。刚好遇到一个认识的女生。我们高一同班,她……”
    “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吧。”布隆维斯特打断他,并带路前往酒吧内侧的一张桌子。
    阿密尔带着谨慎低调的笑容来到桌旁,他们点了两杯健力士啤酒,然后安静地坐了几秒钟。布隆维斯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焦躁不耐烦,这不像他,或许和赛纳之间闹出的这些风风雨雨毕竟还是扰乱了他。他冲着亚纳那伙人笑了笑,他们全都瞪大双眼紧盯着他二人。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李纳斯说道。
    “听起来是好主意。”
    “你知道‘超技’吗?”
    布隆维斯特对电玩游戏所知不多,但连他都听说过“超技”。
    “知道,听过。”
    “只是听过?”
    “对。”
    “这么说你也就不知道这个游戏之所以与众不同,或至少之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它有一个人工智能功能,可以让你和一个玩家沟通战略,而你却无法肯定和你交谈的是真人还是数位产物,至少一开始无法确定。”
    “是吗?”布隆维斯特回应道,他压根不在乎一个破电玩游戏的复杂细节。
    “这是这项产业一个小改革,而我正好也参与了研发。”李纳斯说。
    “恭喜。这么说你肯定赚翻了。”
    “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们的技术被偷走了,现在‘真实游戏’赚进了数十亿,我们却一毛钱也拿不到。”
    这套说辞布隆维斯特以前就听过。甚至有一位老太太声称《哈利波特》全是她写的,却被罗琳用心电感应术给偷走了。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问道。
    “我们的计算机被黑了。”
    “你怎么知道?”
    “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专家确认过,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名字,另外还有一个……”
    李纳斯沉吟不语。
    “什么?”
    “没什么。不过就连国安局也插手了,你可以找那里的嘉布莉·格兰谈谈。她是分析师,我想她会证实我的说辞。她去年发表的一份公开报告中提到过这件事。我这里有文件编号……”
    “换句话说,这不是新闻。”布隆维斯特插嘴道。
    “对,不算是真的新闻。《新科技》和《计算机瑞典》都写过。可是因为法兰斯不想谈,有一两次甚至还否认有入侵行为发生,所以报道始终不深入。”
    “但这就是个旧闻。”
    “应该可以这么说。”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说呢,李纳斯?”
    “因为现在法兰斯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我想他就坐在火力强大的炸药上面,他对于安全防护变得疯狂到极点,电话和电子邮件只用超高加密模式,而且刚刚买了一套新的防盗警报系统,包含摄影机、感应器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认为你应该和他谈谈,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能让他开口,他不听我的。”
    “所以你指使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法兰斯的人看起来好像坐在炸药上。”
    “不是一个叫法兰斯的人,布隆维斯特,而是法兰斯·鲍德本人,我没说吗?我是他的助理之一。”
    布隆维斯特搜寻记忆,唯一想得起来姓鲍德的只有那个女演员汉娜·鲍德,天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是谁?”他问道。
    他看到对方的表情充满鄙夷,不禁吓了一跳。
    “你都住在哪里啊?火星吗?法兰斯·鲍德是个传奇人物,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真的?”
    “拜托,是真的!”李纳斯说,“去网上搜索一下就知道了。他二十七岁就成为信息科学的教授,二十年来一直都是研发人工智能的权威。他在开发量子计算和类神经网络方面的成就,几乎无人能及。他有个聪明绝顶、前后颠倒的大脑,开创性的思路彻底颠覆传统,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计算机产业已经追着他跑了好多年。不过长久以来,鲍德都不肯受聘,他想独自作业。其实也不完全是独自一人,他总会把一些助理折磨到不成人样。他想要看到成果,老是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拓展新领域……’诸如此类的话。偏偏就有人买他的账,凡事都肯替他卖命。对我们这些计算机痴来说,他就是全能的上帝。”
    “听得出来。”
    “但可别以为我是什么追星族,绝对不是。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比谁都清楚。跟在他身边能做出一番大事,却也可能粉身碎骨。鲍德甚至不被允许照顾自己的儿子。他把事情搞砸了,而且不可原谅。有很多不同说法,据说他有助理遇到瓶颈无法突破,一生就这么毁了,天晓得还有什么。但虽然他一直有强迫性的人格,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我直觉他一定有什么重大发现。”
    “你直觉。”
    “你要明白,平常他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应该说恰恰相反——以他在处理的事情来说,他从来是一点也不疑神疑鬼。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他好像很害怕,但平常他真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而他在做电玩游戏?”布隆维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
    “这个嘛……因为他知道我们都是游戏迷,很可能觉得应该让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过他的人工智能计划用在这方面也很适合。这是完美的测试环境,我们也得到很棒的结果,开拓了新领域,只不过……”
    “说重点,李纳斯。”
    “重点是鲍德和律师为这项技术最创新的部分申请专利,就在这时候受到第一次打击。‘真实游戏’的一位俄罗斯工程师刚好赶在这之前匆匆递出申请书,阻绝了我们的专利,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但这也没那么要紧,专利只是只纸老虎,有意思的是他们到底是怎么打探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每个人对鲍德都忠心耿耿,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尽管采取了一切防护措施,还是被黑客入侵了。”
    “然后你们就联系了国安局和国防无线电通讯局?”
    “一开始没有。鲍德对那些打领带、朝九晚五的人没什么好感,他比较偏爱整夜痴迷地守在计算机前面的笨蛋,所以他去找了一个他在其他地方认识的黑客怪才,那女的马上就说我们被入侵了。她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可靠,要是我就不会雇用她,你懂我的意思吧,说不定她只是胡说八道。不过后来国防无线电通讯局的人证实了她的主要结论。”
    “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入侵你们的计算机?”
    “不,不,追踪黑客入侵往往只是浪费时间。但对方肯定是专业好手。我们的it防护可是下足了工夫。”
    “现在你怀疑鲍德可能有其他发现?”
    “铁定有,否则他举止不会这么怪异。我敢说他在索利丰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在那里工作?”
    “对,也够奇怪的。我刚才跟你说过,鲍德本来都不肯被计算机大企业绑住,宁可当个局外人,只注重独立性,不愿成为商业势力的奴隶,而且从来没有人像他做得这么彻底。没想到就在我们的技术被窃取,所有人被杀得措手不及的时候,他忽然上班去了,而且竟然还是索利丰,谁也搞不明白。对啦,他们给的条件除了巨额薪水,还有无限的自由之类的废话,也就是说你想干吗就干吗,可是要替我们做事。这听起来可能很令人心动,任谁听了肯定都会心动,除了法兰斯·鲍德之外。不过有一堆公司,包括谷歌和苹果,都向他提出过类似条件。为什么这次他忽然感兴趣了?他始终没有解释,就这么打包行李走人了,我听说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鲍德继续开发我们的技术,我想他们老板尼古拉斯·戈兰特已经开始幻想数十亿的进账,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你其实所知不多的事。”
    “对,我们失去了联系。鲍德几乎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但以我的了解也足以知道事态一定很严重。他向来鼓吹开放,狂热地谈论什么群众的智慧,说运用多数人的知识有多重要,完全是linux式的思考[7]。可是在索利丰,他先是保密保得密不透风,就连最亲近的人也无从得知,然后砰的一下,他递出辞呈回家去了,现在就整天坐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面,连院子也没踏出一步,更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鬼样子。”
    “所以,李纳斯,你要说的就是有个教授好像受到压力而变得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不过他从来不出门,邻居又是怎么看到他的鬼样子?”
    “没错,可是我认为……”
    “你听我说,这可能是个有趣的故事,我懂。只可惜我没兴趣,我不是it线的记者,就像前几天有个人写了一句很聪明的话,说我是山顶洞人。我建议你去找《瑞典摩根邮报》的劳尔·席瓦森,他对那个领域了如指掌。”
    “不,不行,席瓦森不够分量。这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能力。”
    “我想你低估他了。”
    “好啦,别这么胆小。这可能是你东山再起的机会呀,布隆维斯特。”
    阿密尔正在擦他们附近的一张桌子,布隆维斯特对他露出疲惫姿态。
    “我可不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布隆维斯特说。
    “什么?好啊……当然可以。”
    “下次你要爆料,别试图向记者解释他能从里头得到什么好处。你知道有多少人跟我弹过这种老调吗?‘这将会是你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新闻,比水门事件还大!’如果能够只提供一些实际的基本信息会更好,李纳斯。”
    “我只是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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