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挺高兴,却被人凭空添了两道胡子,不但如此,脑门之上,还爬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间,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响起了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自己曾对她放出过的一句话。
    冯恪之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被火的温度渐渐烧烫,烫到了指头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顶。
    几个日夜坚守阵地所带来的疲倦和伤痛,空气里还没散尽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硝烟的刺鼻味道,暂时被打压住的敌人,下一刻或许又会再次发动疯狂进攻的隐忧,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难道,她是在告诉他,还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正如他那么痴狂地喜爱着她一样吗?
    冯恪之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这刹那,依然还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欢喜、懊悔和柔软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烟,再次揿亮打火机,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张带着自己体表温度的照片,将两张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机亮了灭,灭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烧尽了,火苗渐渐减弱,彻底地熄灭了。
    壕沟周围,陷入了夜色所带来的浓重昏暗里。
    冯恪之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在泥壁上,终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将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来,低头,往她的那张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
    三天之后,冯恪之完成了掩护的任务,率部撤退到了部队的一个临时集合点,让士兵治伤、休息。
    大清早,他就来到乡间那排被征为临时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刚来这里,现在说不定还和何方则在一起,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一边抽着烟,看着不远之外土墩旁两条黄狗打架,一边耐心地等着。
    冯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终于来到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气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狭窄的军用铁床上,身上不但盖着被子,又加了件军用大衣。
    但是昨晚搂着自己入睡的丈夫,却不见了。
    她一下睁开眼睛,撞见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眸,这才发现,丈夫并没离开,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边,在陪着自己。
    “现在我还没事。你累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何方则将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边这个一直总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对望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长了还不及刮的满是青色胡渣的脸,爬了起来。
    “今天我就去学护理。等我学会了,不许你再让别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撒娇。
    何方则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上次的手术,因为条件简陋,并没有将全部的霰弹碎片取出,肩膀总有隐痛。前两天终于得了空,刚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伤口还没拆线。
    昨晚她来的时候,刚好撞见护士在替自己换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冯恪之终于等到了冯令美出来,叫住了她“八姐!”
    冯令美转头,惊讶地看着弟弟“昨晚半夜才来,现在也没任务,你不抓紧再补个觉,跑这里干什么?”
    冯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长途电话过去,酒店说她早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无限惆怅,低声说“八姐,我有个事,不太确定,想请教下你。”
    “什么事?”
    “要是一个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乱画,给他添胡子,还……”
    他看了眼四周。
    “还往脑门上画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美感到意外,没想到弟弟一大清早来这里等自己,问的是这个,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吗?傻啊,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欢了。喜欢才画……”
    她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弟弟。
    “谁啊?不会是兰亭往你照片上画乌龟?”
    冯恪之下意识地摇头“没……”话没说完,又改了口。
    “是。”
    冯令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喜欢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冯恪之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一天之后,他写给孟兰亭的第一封信,经由特殊渠道,上了邮轮,在海上辗转,在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兰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邮轮。
    来来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长递送与夜深时分,于炮火静悄的间隙中醒来的的遥想和期待之中,光阴如同流水,从指间徐徐而过。
    ……
    民国三十年的秋。纽约附近的一个宁静小镇里,这个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阳光,穿过了高大的柞榛树的树冠,斑驳地照在校园里的到处可见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门窗之上,也静静地照在坐于林荫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女孩儿。
    在尚未面向女生开放招生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东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学生,却并不常见。
    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小姐,严格来说,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是数学系那个脾气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来的这里。
    四年前来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而现在,二十三岁的她,坐在校园道旁的一张长条木椅上,低头,看着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籍。
    她长发垂腰,随意结辫,肩上裹条围巾,格子呢裙,脚上一双黑色皮鞋,随意又青春。阳光照在她低垂的光洁额头上,几缕映着金色光影的发丝,从发辫里飘出,随风轻轻地沾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洁白,目光沉静。
    她看了一会儿的书,抬头,视线落到了对面不远之外的拿苏堂上。
    砖墙不加粉刷,绿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攀援其上,遮掩着墙体上的来自岁月的斑驳痕迹。
    她看着那片常春藤,渐渐地,仿佛出起了神。这时,近旁传来一道脚步之声,仿佛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转过脸,看来眼来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叫了声“松舟”,合上书要站起来。
    奚松舟示意她不必起来,加快脚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点了点头,随即坐到了她的身畔。
    这几年间,两人之间的碰面算不上频繁,但也有往来,异国他乡,犹如系住了友情的一根纽带,只会让彼此愈发成为知音。
    “兰亭,我已经收到了研究所的邀请,聘我做终身教授。”
    两人说了几句近况,孟兰亭问他研究所的事情,他说道。
    “恭喜你,实至名归。”
    孟兰亭衷心地笑道。
    奚松舟却双手紧握,视线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了?”孟兰亭问他。
    他慢慢地转过脸,看和她。
    “我没有接受。”
    孟兰亭一怔。
    “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回国。”
    奚松舟的双眉紧皱。
    “这两年,我给周教授去过几封航邮信,但你也知道,国内国外,如此情况,通信困难。好在前些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和我讲了些他那边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打这么久,现在非但没有获胜的曙光,反而进入愈发艰难的状况,也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联大更是如此,条件艰苦至此地步,他们没有放弃,依旧坚持上课。”
    他顿了一下。
    “我深感自责。他们已经坚持了四年,我却在这里安稳度日。周教授说师资紧缺。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动身回去,和周教授他们一道等着胜利的到来。”
    孟兰亭有点意外,想了下,说“周教授应该也只是无意提及,没有一定要你回去的意思……”
    奚松舟摇了摇头“我知道,是我自己决定的。其实之前,我就一直犹豫,只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过来,其实也是和你作个告别。”
    “兰亭,我先回国了。研究所不缺我一个教授,我想联大更需要我回去。”
    他说道。
    孟兰亭心里涌出一阵感动之情,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我很敬佩你的决定。祝你一路顺利,希望我们将来很快就能再次相遇,到了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又能过回和平的日子。”
    奚松舟也跟着站了起来,慢慢地伸过来手,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握紧,顿了一顿,终于,松开了手。
    “我相信一定会的。”
    孟兰亭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奚松舟微笑。
    “我知道你学业繁忙,没必要特意送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和肯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孟兰亭含笑望着他“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祝你一切顺利。”
    “松舟,你真的很优秀,我为我有幸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而骄傲。”
    奚松舟凝视着她,没说什么,片刻后,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先不快也不慢,就像平时走路的样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尽管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真的不必再回头了。她和自己,永远只会做朋友。
    但头却仿佛不听使唤,依然还是转了回去。
    他看到孟兰亭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见自己回过头,她再次露出微笑,抬起一只手,和自己摇了摇,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一个男生朝她走了过来,叫她,仿佛说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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