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说焉蓉啊?”他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那姑娘跑走的方向,道:“你刚来认不全人,焉蓉是师父的女儿,倒不是你哪位师姐,她修习不了仙法……”
    “你们两个!卯时一刻了,还不回房去!”冷沉沉的声音打断了延郢的话,云修看到他脸上逐渐僵硬的笑容,顿时觉得背后凉得有些透彻。
    “大师兄!”
    “大师兄!”
    “明日你二人早起半个时辰,去把大堂打扫干净。”
    “是……”
    两人齐齐应了一声,目送着自家大师兄走远,相觑一眼,不约而同低低笑出声来。
    /
    太燕门立于千丈高峰之上,入了夜比白日要冷上许多,山风料峭,带着凉凉的雨,吹得瑶夙一个激灵,占据了全身的睡意立马去了大半。
    灯火昏黄,雨打房檐的声音、烛火跃动的声音,与那行针走线的男子融汇在一起,将这安静的微冷雨夜,变得温煦。
    门外的更夫正好报过寅时,瑶夙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朝他靠近了一些。
    “不好意思啊,说好休息一会儿我却睡过去了,转眼都后半夜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她伸过手想去接北胤手里的布料针线,才发现他已经走完最后一道正在收针。
    细线在针尖上绕了几圈,一拉一扯,一件杂各色于一身的衣袍落到了瑶夙手上,针脚细密,比未出阁的姑娘做活都要好。
    她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临睡前交到他手上还只有一只袖子,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件衣服,明日师父问起来,她都不敢说自己参与了袖子的缝制。
    “你跟师父说是你缝的就好。”北胤神色淡淡,收好针线,将小筐放到一旁。
    瑶夙小脸一红,有一种被人看破心思的心虚。
    “这不行,我不能邀了你的功。”
    “同门师兄妹,无需计较,若真要计起来,我还得谢你,若不是你,我现在只是太燕门的一名普通弟子。”
    “既然师兄这么说了,那这功劳我就拿走了。倒是没想到师兄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还会做这些针线活。”
    放眼整个仙界,她还真不知道哪个男神仙会这些女红,远的暂且不提,就连她那会为她阿娘制叶烹茶的爹都不曾拿起过针线。
    北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衣服从她膝上拿起仔细又端详了一遍,状似无意道:“这没什么,一个人,总得什么都会些。”
    瑶夙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没品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是说作为一个人总得什么都会些,还是说他孤苦伶仃一个人,总得会这些?
    她直觉是后者,毕竟作为一个人,一个仙人,云修他们就不会。
    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她再挪近了一些,小心翼翼询问道:“那你,为什么会来太燕门?”
    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得这样直接,北胤微微错愕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忽而笑了一下,清浅的笑里,藏着苦涩。
    他说,“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依无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远游在外,能念及的归处罢了。”
    瑶夙在他这句话里呆愣了好半晌,想想过去万年里她跑遍仙妖鬼界,在凡间三千界徘徊不归,从未念及过家中如何,原来是没有他这样的苦处罢了。
    “怎么?想家了?今日听你们说话,你在北荒也算是有脸面的人,怎么跟着小殿下千里迢迢跑到这来?”
    “这个说来话长,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再不睡天就该亮了。”瑶夙打着马哈将衣服针线一把抱起就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跑,心里虚得连头都不敢回。
    但她也不算骗他,除了没有承认自己是俟人族的人,她来太燕山这件事,确实说起来有点长。
    瑶夙躺在床上看着门前行过的人影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两日前。
    /
    两日前,是天宫太子殿下的长子云珩小殿下的三万岁生辰,近年来越发嫌操办宴会麻烦的太子妃难得操持了一回,在天宫大摆宴席宴邀诸仙同乐。
    瑶夙在人间晃荡了七千多年终于想起了回来歇息歇息,正正赶了这个巧,便提了几壶酒上去了,料想自家归隐养仙鹤的爹娘应该也在天宫,回头正好一并回去。
    想不到来回寻了一圈没找到二老的人影,倒是碰上了太子妃,欲言又止了一番,才告诉她她那上神娘亲就快给她添弟弟了。
    这消息比晴天霹雳还要有打击力,难怪她在三界溜达了近万年都没回去他们都没派人来找,原来背着她又造了个小娃娃。
    当即也顾不上什么生辰不生辰,匆匆忙忙就往昆仑山去,常合上神见她那着急的模样生怕她回去和爹娘吵起来,赶紧让云修一路跟了过去。
    两位上神喜清静,雍圣殿除了花草化成的小仙灵在打扫之外没有旁人,瑶夙带着小尾巴云修寻了半天才找到自己刚输完灵气从房里出来的阿娘和她那躺在树下闭目乘凉的爹。
    兮扬看到自己近万年不见的闺女先是有些意外,随即指尖弹出一道灵力弹向一旁午睡的白晔,语气平常得跟昨日才见过闺女那般,朝白晔喊道:“快起来,你女儿回来了!”
    “嗯?回来了?”白晔睁开一只眼睛瞅了她一眼,继续阖着眼睛躺着,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懒洋洋道:“我早就说了,她玩够了自己就会回来的,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我可不一样,我那是去历劫!”兮扬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瑶夙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吵打趣全然把她当做了透明人,心知一会就得被自己恩爱的爹娘秀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抢先打断他们。
    “阿爹!阿娘!常合上神说你们背着我又孕了个弟弟,是真的吗?!”
    “嗯?你知道了啊?那太好了,你爹还愁着你回来怎么说呢。”
    “……”重点似乎并不在怎么说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啊?我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再孕一个弟弟?难道你们要他继承雍圣殿?”
    “这倒不是,你娘我千秋万代,这雍圣殿我能坐到三界毁灭。不过是千万载悠悠岁月太漫长了些,委实无聊,你又不在家,我和你爹才想着再要个孩子解解闷。那小子还得三千年才能出世,也太久了些……”
    “解闷……”瑶夙抽了抽嘴角,用手肘捅了一下身后一直在憋笑的云修。“这么说来我也是给你们解闷的?阿娘,我是你亲生的么……”
    “是亲的,不是生的。”兮扬看着自家闺女,颇为认真地说出这句话,完了觉得自己说得异常精辟且正确,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动作仿佛突然点中了云修的笑穴,一直在瑶夙身后憋笑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连连挨了几下打,才发现上神正盯着他看,吓得赶紧板正了神情,垂眉低首行礼。
    兮扬上神他不是第一次见,但距上一次见面也有上千年了,虽然每一次都离得近,他到底还是没有胆子直视这尊金光闪闪的大神。
    大哥曾和他说过,他千余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兮扬上神,云修尚在襁褓之中,有着年轻相貌的上神十分和气,可他就是被她身上的神压逼得站在父神身后不敢出声。
    兮扬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的礼,默了一会儿,开声问道:“你母妃近来可好?”
    “回上神,母妃一切安好。”
    “嗯,那便好,有些日子不见了,改日我去瞧瞧她。对了,听祝离说,你父神替你定下了师父,过两日你就要去拜师学艺了?”
    “正是,父神托了太燕门的南泽仙君收我做徒弟,后日便启程过去。”
    “南泽仙君是个有本事的神仙,好好学。”兮扬抬手拍了拍云修的肩膀,手下力道明明不重,那孩子却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到底还是后辈啊。
    后辈与后辈,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兮扬扭头看了看自家闺女,只想把她塞回神胎里重塑一遍。
    别人家的孩子,还是她兮扬上神出面定下的未来的女婿,虽说性子胡闹了些,好歹修为功法样样不落,还懂得给爹娘分忧,不像自家的,以前还小的时候任性胡闹不说,长大了些放出门了就跟蹿进山里的野猴似的没了影。
    “夙儿啊——”她语重心长地唤了她一声,将企图溜走的人提溜了回来。“为娘同你说,你有如今显赫尊贵的身份啊,都是我们——你贵为上神的爹娘,给你挣来的,所以你生来就有无尽的神力,生来就比别人尊贵享尽荣宠,你不想着为三界造福成日胡闹,这于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娘……你想说什么?”瑶夙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慌忙看向自己老爹,可恨她疼娘子胜过疼女儿的爹装死装得彻底,连呼噜声都冒了出来。
    “我想说,你不能再靠着爹娘给你挣来的这些荣宠过活,不能继续过这种拼爹拼娘胡作非为四处野的日子了。正好云修要去拜师,你与他一同前去,倒是我会封了你的法力,你就乖乖修炼。当然啦,你本来修为就不差,封了你的法力也不指望你能修炼得多好,为娘的,主要是想你学学处事之道,别总一身轻地到处跑什么都不会。”
    “阿娘……”
    “好了别说了,赶紧收拾收拾去,太燕门近年来是众仙派当中的佼佼者,你去虚心学习学习是好事,别想着再溜,别以为这些年我不去逮你就不知道你在哪撒野。”
    “……”
    ☆、祠 堂
    昆仑山的上头挂着一轮弯月,又冷又清,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透过窗户静静地泻进房间里,细碎的树叶的剪影将地板点缀得斑驳。
    兮扬着一身薄衣披着一头长发静立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月若有所思。
    白晔拿来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呼吸声一起一伏落在她耳际。
    “想夙儿了?”他问。
    “嗯。”她轻轻应一声,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又把她给赶出去了,她还只是个两万岁的孩子。”
    “两万岁也不小了,你看云珩,也是两万多岁就跟着元胥打理天宫事物,送她到仙门去学些本事也好,免得成日不知道在哪一界寻不着人。再说了,她虽然被你封了神力,但是有云修在,在仙界总不至于出什么事。”
    “这倒是。今日常合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我让夙儿跟着云修添乱。她这些年越发贤妻良母了,千把年没个书信往来,一来信就和儿子有关。”想起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脑子里浮现出常合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情,这两日阴郁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你这两天愁眉苦脸的,倒是叫常合一封信给弄笑了。”白晔蹭了蹭她的脸,腾起了一股子醋意。
    兮扬低低笑了起来,转头看他,对上他柔和温情的视线,心里仅剩的一丝阴霾也扫了去,啄了一下他近在眼前的唇。
    “夙儿一万多岁就开始去见识三界,远行在外即便有时感应不到她去了哪里,我也不曾担心过,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从她走的时候开始我就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看你是思虑太过了,你也说了,她在外边这么久都没出什么事,去太燕门还能发生什么?你要相信咱们的女儿,在外游历这么久,总有应变的能力,我将银节索环给了她,她能护好自己的。”
    “我倒不是怕她护不住自己,而是……”
    “好了,你什么时候这么爱胡思乱想了?赶紧来睡觉吧,趁着还有几天安宁日子,等咱们儿子出生了,又该闹腾了。”
    “你还说,几年前就让你到天宫去找一趟灵缪仙君让他再给起个名字,到现在都……啊!你干嘛!”兮扬正说着话被他懒腰一抱打断了,惊叫一声赶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任他抱着往床帐的方向走去。
    到底还是太平日子过得安逸,才两日不曾注意,自家夫君又把纱帐换了个颜色。
    /
    此时,九重天宫华昌宫书房,太子元胥正伏案批阅着奏章,房门被规规矩矩敲了三下,抬头正瞧见云珩推门进来。
    按着龙族的年岁算,三万岁已是成年,是以前两日云珩过完了生辰,就搬去了新建的仙邸,新邸也在天宫,与华昌宫离得不算远,这还是他那不舍得儿子远行的娘选下的址。
    “你怎么来了?来寻你母妃?她正在寝殿歇息。”元胥放下笔,看了一眼旁边的漏刻。
    天宫没有黑夜,有些仙君譬如白晔,会设下结界使殿里有日夜之分,晨起暮休;有些仙君没有那番雅趣,却也会依着时辰入定歇息。
    这个时辰,天宫以外的仙界各地应该都是黑夜,正是卧榻安眠的时候,他以为只有白晔带出来的祝离仙君会出来游荡,没想到一向规矩的云珩也跑过来了。
    “父神,儿臣不是来寻母妃的,是来寻父神您的。”
    “来寻我?何事?”元胥从案后起身行了出来。
    云珩和云修不同,行事一向沉稳,既然他有事来寻,定然是有事的。
    “父神让我暗中派人护送阿弟去太燕,我便让跟去的人顺带探听一下往生海附近妖族的情况,今日回来的人告知,妖界似乎出了内乱。”
    “内乱?可知具体情况?”
    三万年前连清和有狐虚复生远古凶兽提升妖族妖力,事败之后妖界受到重创,仅剩两位魔君,整个妖族势力衰微无力与仙界抗衡,虽说不曾向仙界俯首称臣,也是事事依从不敢二话,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重整妖族,倒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大动静。
    云珩摇摇头,道:“具体情况不知,只是听说羽族和狼族两位魔君头领吵得厉害,似乎是小妖皇不见了,狼族首领獠牙怀疑人被羽族藏了起来,指责矢屿自己想坐上王位,两族吵得不可开交。”
    “小妖皇不见了?小妖皇尚且是个孩子就被两族拉上了妖皇的王位,是他们两族的傀儡,这些年一直安守本分做他的木头妖皇,突然不见了,却是是件要事,明日凌霄殿朝会,我会将此事告知众仙。”
    自三万年前后,妖界各族都受到了重创,仅剩的两位魔君分别成了狼族和羽族的首领,各族群纷纷归顺狼羽两大族,彼此之间明里和睦实则争执不休,当年为了谁做妖族的王差点就打了起来,争持不下之际将老妖皇的儿子放到了那个位置上才算安宁下来。
    要说这小妖皇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本是个富贵的命,却先遭逢父亲被妖族残害,后被推上那囚笼般的王座,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抹了脖子取而代之。
    元胥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些年忙于天宫事物对妖界一块留意少了些,竟不比云珩知道得多些什么,想来还是派人前去查探较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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