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君说道:“多谢吴书办提点,我这两日就去打听,等有了消息,我再来跟你回话。”
    吴书办点头,崔世君又将整理好的名册交给他带回去,便留在屋里等阿杏。
    没过多久,阿杏回到衙门,崔世君问道:“见到孙寡妇了吗?”
    阿杏城东城西两头跑,她热的满头大汗,说道:“没呢,孙寡妇家里就只有她女儿看门,姑娘的话,我已交待给她女儿了。”
    崔世君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对阿杏说道:“走,跟我到赵姥姥家去一趟。”
    阿杏刚从赵姥姥那里回来,听说又要去她家,嘴里不情不愿的干嚎几声,说道:“姑娘,还没到下衙的时辰呢,咱们这就走人了?”
    崔世君惦记着孙寡妇的事,她甚么话也没多说,只催着阿杏收拾东西锁门,阿杏看到自家姑娘不声不响,也不敢再嚎叫,随她一同出了衙门。
    崔福把马车赶回家了,这会儿离落衙还早,崔世君主仆二人只得走路过去,两人走了小半日,到了赵姥姥的住处,阿杏上前拍门,喊着:“赵姥姥,你在家吗?”
    一连叫了几声,从屋里响起一个妇人的应门声,随后,木门打开,从里面先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赵姥姥的儿媳田氏,她看到阿杏,又望见她身后的崔世君,惊讶的说道:“稀客,竟是崔姑姑来了。”
    阿杏问道:“我家姑娘来找赵姥姥,她在家么?”
    田氏朝着崔世君望了一眼,只见她脸色似乎不大好,再加上她等闲不会上她家,田氏只当出了甚么大事,嘴里一叠声的说道:“在的,她老人家正在歇午觉,我这就去叫她出来。”
    田氏将崔世君让进门,茶也没给她上一盏,就急匆匆的进屋去喊赵姥姥。
    没等多久,就见赵姥姥一边扣着衣裳,一边从里屋跑出来,她跟她儿媳想的一样,阿杏刚来送完婚书,崔世君转头又上门了,她以为是哪里出了差池,着急忙慌的就从床上滚下来了。
    “哎哟,崔姑姑,你有事打发人叫我到衙门去就是了,还劳你亲自跑一趟。”赵姥姥进屋后,先扫了一眼崔世君的神色,又假意瞪着儿媳:“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姑姑来了大半日,连杯茶水也不倒。”
    她那儿媳慌忙要去烧茶,崔世君叫住她:“不必忙了,我找赵姥姥问几句话就走。”
    赵姥姥听她语气平静,心里越发七上八下,她示意儿媳出去,等到屋里就剩她们三人,赵姥姥陪着笑,说道:“崔姑姑,你有话就尽管问吧,我老婆子只要知道,绝不瞒你半句。”
    崔世君也不拐弯抹角,她开口询问:“赵姥姥,孙寡妇那事你知道多少?”
    赵姥姥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常,干笑着说道:“我和那小蹄子一向说不上话,不知你指的是哪桩事。”
    崔世君嘴角一抿,眼光沉沉的盯着她,赵姥姥打了一个激灵,往常这崔大姑娘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猛然被她这么看上一眼,差点要吓死她了。
    “赵姥姥,长安城的官媒和私媒加在一起,通共也就咱们三个,我既然开了口,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如今找到你,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参了一脚。”崔世君冷冰冰的问道。
    她的话刚说完,赵姥姥已急得跳起脚,她嘴里赌咒发誓的说道:“崔姑姑,你别冤枉好人呀,我就给人牵线保媒,赚几个跑腿的零花钱,有损阴德的事,我可不干。”
    崔世君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赵姥姥诈出来了,她神色缓和了几分,问道:“孙寡妇手中的女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赵姥姥眼光闪躲,小声说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
    崔世君也不问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淡淡说道:“上月孙寡妇交上去的税银足有七十多两,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她经手的女孩子,少说也有十来个,你们私媒过去一年,差不多就这个数了吧,要是被官媒查出她手里的女孩子不明不白,这可是要吃官司的。”
    赵姥姥干笑着没有吭声,崔世君心知她和孙寡妇不和,要是孙寡妇吃上官司,第一个拍手称快的就是赵姥姥,这会儿她却不作声,崔世君越发觉得疑窦从生。
    崔世君看着她,说道:“赵姥姥,孙寡妇的事,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情?”
    赵姥姥被逼问得急了,跺脚说道:“哎呀哟,我的菩萨,你追问这么多做甚么呢,横竖那蹄子交的税银一笔不少,卖身契也是白纸黑字,就是惹出事来,也落不到你我的头上。”
    她自以为是为了崔世君好,要崔世君少管闲事,崔世君却说道:“怎么不干我的事,税银和契约都是经了我的手,她要是出了事,我还得白白担着干系,赵姥姥你要是看在我们共事一场的情份上,就实话告诉我,孙寡妇到底搭上哪个利害人物了?”
    赵姥姥眼见瞒不住,她深呼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在崔世君耳旁说道:“是孙二。”
    崔世君顿了一下,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原来是他。”
    说起这个孙二,早年是个混迹市井的泼皮无赖,后来得罪了长安城府尹的胞弟,逼得他在长安城活不下去,只得逃到南边,谁知不过七八年的工夫,这人忽然摇身一变,带着满箱的金银和贤妻美妾回来,据闻是在南边做生意发达了,高屋深宅起了几间,酒楼赌坊也有几处,如今人人看到他,都要尊他一声孙老爷。
    崔世君隐约听人说过,孙二所赚的银子来路不正,酒楼赌坊这些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放高利贷,还做着拐卖人口的生意,只因他家大势大,养了一批得打手,轻易没人敢去招惹他。
    孙寡妇背后的靠山是孙二,这么一想,崔世君倒明白了几分,她默默想了半日,问道:“孙寡妇怎会认得孙二,他俩是几时勾搭上的?”
    他们二人虽是同姓,实则并没关系,赵姥姥颇有些小道消息,索性跟她直言:“估摸着有大半年哩,听说是孙二主动找上她的,说是家里有几个丫鬟不服管教,要她发卖到勾栏院里去,这样的巧宗,孙寡妇还有甚么不乐意的。”
    第17章
    听完赵姥姥的话,崔世君已猜出几分,说是发卖到妓院,其实妓院也是孙二的产业,只不过是挂在他的子侄名下,经过官府的这道手,私盐就变成官盐了。
    赵姥姥悄悄瞅了崔世君一眼,迟疑片刻,她道:“崔姑姑,你莫不是要管这事吧?”
    孙二手里有银子,官府里还有靠山,是以赵姥姥明知孙寡妇的买卖不干净,也没有声张,像孙二这样的人家,谁敢得罪?
    崔世君一笑,她道:“我管得来吗,就像姥姥你说的,只要税银和卖身契是真的,余下就不干我的事。”
    赵姥姥放了心,她拍着胸口说道:“这话很对,咱们顾好自己,官府还没操心呢,轮不着咱们多管闲事。”
    赵姥姥和崔世君很对脾气,她见她无意插手,索性打开话匣子,说道:“这事以前也有,只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孙寡妇那黑心烂肝的小蹄子,这种丧良心的银子都敢赚,总有一日会遭报应。”
    崔世君做了十年的官媒,买卖人口的事见得多了,往常也有妓院的老鸨来官府买人,她最不爱和她们打交待,遇到利害一些的主母,存心想整治家里不听话的丫鬟,还会指明要崔世君卖到妓院。孙寡妇经手的女孩儿不同,她们多是被拐卖的,这样的买卖,就连赵姥姥也是不屑一顾。
    事情打听出来了,崔世君就不曾在赵姥姥家多留,回衙门的路上,崔世君心里沉甸甸的,阿杏见她满腹心事,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你还在为孙寡妇的事情烦心?”
    刚才在赵姥姥家,崔世君和赵姥姥说话时,阿杏就在一旁,起初她跟赵姥姥想的一样,只要银子和卖身契是真的,就不关她们的事,不过她看出她们家姑娘,嘴上说不管,实则还是于心不忍。
    崔世君停下停脚步,她对阿杏正色说道:“这事你不许在外头胡说,见到孙寡妇,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阿杏忙不跌的点头,路过桂荣斋的糕点铺子,崔世君进去买了几样儿糕点,家里的老姑姑和徐姨娘爱吃,她这些日子忙碌,许久没和她们好好说会儿话,一次买了不少,带回去讨她们欢心。
    不久,回到衙门,崔世君去见吴书办,给他送上一份买来的糕点,并说起孙寡妇贩卖人口的事,吴书办起先一惊,追问道:“你可打听准了?”
    崔世君说道:“赵姥姥这人,虽有些贪小便宜,这等的大事,我想她万万不敢胡说的。”
    这不是他们这些微末人物能做主的,吴书办皱着眉头想了片刻,说道:“你不要再管此事,我明日悄悄把这事回禀给何司长,且看他是个甚么章程。”
    崔世君称是,便和吴书办打了一声招呼,带着阿杏归家。
    到家时,时辰尚早,崔海正不在家,崔福赶着马车送他会友去了,崔世君进屋后,崔福家的来回话,她道:“姑娘,宁国府和东郡府的家人上午来了,说是请你过府有事商议。”
    崔世君暗自回想,昨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劝莫婉多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划算,当时宁国侯霍嘉亦在场,今日他们两家同时差人来请,保不齐这桩亲事是有眉目了。
    崔世君准备明日就到他们两家走一趟,她问道:“老姑姑在做甚么?”
    崔福家的笑道:“在后院和姨娘一起打络子,隔壁陈家给她送了几个新鲜果子,她还问姑娘几时到家,叫你回来到她屋里去吃果子。”
    崔世君一笑,打发崔福家的下去,便带着点心,和阿杏一起来到老姑姑的院里。
    老姑姑年纪大了,先前天冷,她就不大喜欢动弹,每日只在屋子里待着,这些日子天气暖和,老姑姑才愿意出门走走。
    崔世君走进跨院,老姑姑一抬眼就看到她,她放下手里的络子,笑道:“回来了。”
    崔世君走到老姑姑身旁,徐姨娘起身把凳子让给她,崔世君顺势坐在她的身边,说道:“这几日早出晚归,也没好好给老姑姑请安,今日落衙早,我买了你老人家喜欢的枣仁糕。”
    老姑姑牙口不好,喜爱甜烂软糯的吃食,崔世君记得她的喜好,家里一日三餐都以她为主,孩子们孝顺,她也是受用的。
    崔老姑姑笑着对徐姨娘说道:“怨不得总说我偏疼君儿,一口吃的也记着我老婆子,你们再不许说嘴了。”
    徐姨娘凑趣说道:“姑娘体贴细心,老姑姑就是多疼她一些也是应当的。”
    崔世君让阿杏把糕点摆出来,又重新沏了热茶,娘们儿几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茶,一边闲话,只待茶壶的水空了,崔世君开口,对崔老姑姑说起孙寡妇和孙二的勾当。
    老姑姑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手中继续打着络子,她道:“这种事只怕官府也禁不住。”
    崔世君自是明白老姑姑的意思,这事她管不住,也管不了,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却还是忍不住胸口一阵憋闷。
    徐姨娘口里念了一声佛号,她生性善良,最听不得这些,徐姨娘满脸同情的摇头:“可怜,好端端的流落到那种地方,老子娘该有多心疼。”
    孙二手里的姑娘,不比那些被自己亲生爹娘卖掉的孩子,多半是从外地拐卖的,皮相好的,养个三五年,送到烟花柳巷,从此一辈子暗无天日,再差一等的,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仆,往后便身不由已,是死是活全由主子说了算。
    老姑姑手里的络子快打好了,她耳中听着徐姨娘的叹惜,抬头看了崔世君一眼,又望着徐姨娘,淡淡的说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
    崔世君低头不语,老姑姑把手里的络子打上结,递给崔世君,她道:“你扇子上的络子旧了,换上这个新的。”
    崔世君道了一声谢,把老姑姑给她打的络子放到荷包里收好。
    几人不再说孙寡妇的事,转而说起她三妹崔世雅,自从她添下小哥儿,就一直没有工夫往城里来,许久没有见她和小哥儿,崔世君十分惦记,就说等闲了,她要抽空去庄子上看看她。
    次日,崔世君用完早饭,正要出门,徐姨娘来找她,她脸上带着几分忧虑,说道:“大姑娘,老姑姑请你过去有话交待。”
    老姑姑知晓崔世君每日出门很早,轻易不会叫住她,她奇怪的问道:“老姑姑有甚么事要找我?”
    那徐姨娘摇了摇头,她说道:“这几日乍暖还寒,昨日她老人家多吃了两块甜糕,晨起就说胸口发闷,我叫崔福请来大夫,大夫说不碍事,有些上火,口服几丸药就罢了。”
    崔世君顾不得再问,她随着徐姨娘到了老姑姑的屋里,彼时崔海正同在,他坐在轮椅里,守在老姑姑的床前,亲自伺候她服下丸药,劝她保重身体。
    崔世君走到近前,她见老姑姑还算精神,暗自松了一口气,嘴里问道:“老姑姑,你身子好些了没有,胸口还闷不闷?”
    老姑姑握着她的手,笑道:“叫你担心了,不打紧,人老了就不比从前。”
    崔世君鼻根微酸,没有作声,老姑姑看着她,说道:“我叫你来,是有事吩咐你去做。”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昨日夜里,忽然梦到你太爷爷和太奶奶,他二人仍旧是以前那个老模样儿,只不过看到我却不说话,我已有十几年没有梦到他二老,你替我到清华观里卜一卦,看看他们是不是有话要说。”
    老姑姑说得很郑重,崔世君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叫崔福速速去套马车,老姑姑对她说道:“去吧,早去早回。”
    崔世君点头,出门前,她嘱咐家人好生照顾老姑姑,自带着阿杏出城。
    今日崔世君原本要去宁国侯府和东郡侯府,只因老姑姑身子不爽利,不得不改日再去,崔世君心中乱糟糟的,她闭眼靠在软枕上沉思。
    马车一路飞驰,等到了清华观,日头刚刚升起,崔世君一进清华观,观里的小道士说道:“姑姑,你怎么有空过来?”
    崔世君问道:“你师父呢?”
    小道士回道:“师傅一大早进城了,志文师叔也下山了。”
    崔世君眉头微皱,竟这么不巧,她想了一下,又问:“玉阳道长在不在呢?”
    小道士为难的说道:“师尊正在闭关,不便见客。”
    崔世君见此,只得先到大殿拈香,小道士领着她们主仆进了正殿,刚进去,就见一个身影背对她俩而立,那人手拿剪刀,专心致志的剪着供案上的烛花,他宽衣广袖,身形修长,大殿里烟雾缭绕,越发衬得他仙气飘飘。
    小道士看到他,惊叫一声:“老侯爷,这种粗活儿怎好劳烦你动手呢?”
    他几步上前,想接过宁国侯手里的剪刀,宁国侯没理他,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只等把烛花剪好了,顺手将剪刀递给小道士。
    宁国侯回身,他看着站在殿前的崔世君,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来了。”
    崔世君双眼低垂,她走近几步,朝着宁国侯行了一礼,说道:“见过老侯爷。”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崔世君想起前些日子他送的那支梅花,梅花早就凋谢了,空剩一根枯枝,如今还插在她东窗下的花瓶里。
    第18章
    宁国老侯爷霍云清冷孤傲,就连面对自己的独子霍嘉也没甚么多余的话,他和崔世君见的次数不多,话也没说几句,不过这小妇人却很合他的眼缘。
    霍云平日从不管别人的闲事,此时看到崔世君上山,便问:“这不年不节的,你到观里来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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