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章收到了蒙遂从方城郡送来的书信后,起初并不是很在意,但当他打开书信看到信中的内容后,他却愣了一下。
    楚国好端端的故意在边境制造摩擦?
    当时翟章捋着下颌的胡须思考了片刻,继而便带着这封书信直奔王宫。
    来到王宫,见到了魏王遫,翟章立刻呈上蒙遂的书信,同时口中说道:“大王,蒙仲族弟蒙遂在方城郡送来这封书信,老臣以为……有点意思。”
    『……』
    看着翟章那诡异的神色,魏王遫脸上露出几许困惑,遂摊开翟章呈上的竹简仔细观瞧,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联想到翟章方才那句‘有点意思’,魏王遫有些迟疑地猜测道:“大司马的意思是,楚国这个举动……莫非是秦国指使?”
    “除了这个解释,老臣实在想不出楚国有什么理由突然在边境制造摩擦。”翟章嘿嘿笑道:“秦国这是借楚国的手,有意要大王把蒙仲那小子调回方城郡啊……”
    魏王遫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旋即吩咐左右近侍道:“去请国相前来,就说寡人有要事相商。”
    “诺。”近侍应声而去。
    此时,魏王遫再次拿起蒙遂的那封书信,逐字逐句地仔细观瞧。
    关于方城郡的情况,其实前前后后有不少人偷偷向魏王遫禀告。
    起初是与蒙仲不对付的田文,他就不止一次地在魏王遫面前说蒙仲的坏话,说蒙仲擅自收容了二十几万楚国的难民却要求魏国国内运粮救济,似这种擅作主张的行为简直就是目无君主。
    然后又指责蒙仲接纳了楚国流放之臣屈原,让后者参与治理叶邑,不守规矩。
    可能是因为蒙仲的三位老师名声太大,以至于就连田文也不敢用莫须有的理由诬陷蒙仲,因此只能挑这些蒙仲‘不守规矩’的行为,比如在没有请示过本国君主的情况下,擅自接纳了二十几万难民不算,且现如今还在来者不拒地接纳流民,给魏国南方的县城造成了人口与粮食方面的压力——在当代这个并不将人口当做珍贵战略资源的时代来说,蒙仲这种行为在外人眼里,除了‘意图不轨’等负面的猜测,也就只剩下博得好名声这一个猜测了。
    不过对于这些事,魏王遫倒是看得很开,一来蒙仲对于他魏国的重要性越来越大,二来嘛,蒙仲乃道、名、儒三家弟子,是庄子、惠子、孟子的出色弟子,有这样的人物委身于他魏国,他自然要有所宽容,再者魏王遫也知道,那位年轻的郾城君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蒙仲是圣人的弟子,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做出有损自己老师名誉的事情来。
    更何况蒙仲在方城郡的时候,也曾送来几封有关于魏国未来发展远景的谏书,其中‘联韩楚抗秦国’本来就是蒙仲所主张的观点,因此,蒙仲近几年在对待楚国、尤其是对待楚人的问题上基本上以笼络为主,魏王遫也毫不见怪。
    否则,楚国挡得住那位郾城君么?
    魏王遫是不信的。
    可有意思的是,明明蒙仲在对待楚国的问题上表现的极力笼络,可这次,楚国还是无端端地在魏楚边境制造摩擦,就像翟章所说的,这就很有意思——他当然不会怀疑蒙遂捅出了什么篓子却将责任推卸于楚国,毕竟蒙遂是蒙仲的族弟,即是真惹出了什么问题,日后也该由蒙仲去处置。
    就像那句话所说的,臣子的臣子,并不是王的臣子,王只需管好自己的臣子就可以了,尤其是对待像蒙仲这种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好生哄着的擅战宿将与圣人弟子。
    不多时,国相田文便急匆匆地来到了宫殿内。
    只见他走入宫殿,目光第一时间便扫见翟章坐在殿内,他的面色立刻就变得凝重起来,觐见魏王遫时拱手问道:“田文见过大王。……大王,莫非阴晋那边又发生了什么?”
    “啊?啊,不是。”
    魏王遫摆摆手,示意左右近侍将蒙遂的书信递给田文,口中解释道:“这是郾城君的族弟蒙遂从方城郡送来的,国相先看看罢。”
    田文神色古怪地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继而他的面色变得更奇怪了。
    此时魏王遫笑着问道:“田相看完了么?不知田相对此有何看法。”
    只见田文目视手中的书信斟酌了片刻,这才闷闷声说道:“臣看到,郾城君在阴晋前线十分强势,让秦国感到非常头疼,是故,秦国指使楚国在边境制造摩擦,摆出魏楚两国再次交兵的架势,迫使我魏国将郾城君调回方城郡。”
    果然,以田文的眼界,自然也是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真相。
    “啪啪啪。”
    魏王遫抚掌大笑,笑着说道:“哈哈哈,我君臣三人不谋而合啊。”
    翟章与田文很配合地笑了两声,然后恭维了魏王遫几句,大抵就是‘臣岂敢与大王相提并论’之类的奉承话,听得魏王遫开怀大笑。
    笑罢之后,魏王遫脸上的笑容徐徐收了起来,沉声说道:“郾城君上一封书信,两位应该还记得,虽然与魏冉的交涉还在僵持阶段,但阴晋,郾城君与公孙郡守已将其从李兑手中拿了过来……”
    听着魏王遫的话,翟章与田文不由得开始回忆蒙仲上一封书信。
    蒙仲的上一封书信,其实也就是大半个月前的事,在这封信中,蒙仲写明了“秦国与联军和谈”的大致过程,并有理有据地怀疑秦国根本没打算割让土地、息事宁人——至少对魏韩两国没有。
    因此蒙仲在信中劝魏王遫,在这个关键时刻魏国一定要抗住压力,莫要被秦国一些所谓鱼死网破的威胁给吓住,倘若秦国要打,那么魏国就聚集举国的力量去跟秦国打这场仗,彻底将秦国打趴下。
    说实话,对于蒙仲的这则劝说,魏王遫是有些迟疑的。
    毕竟秦国可不是弱小的国家,哪怕是现如今秦国被五国联军打成那样,但它的国家体量还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国家,万一魏国在与其死磕的同时,自己也逐步衰弱,这可如何是好?
    要知道,有称霸中原野心的国家,可不止秦国一个:齐国做梦都想像其祖先那样称霸中原;逐渐崛起的赵国也未尝没有称霸中原的意图;还有楚国,甚至是宋国。
    是的,宋国,别看宋国顶多就是比韩国稍微强点,但这个国家很有潜力,只要给宋国几十年时间,真说不好宋国是否会一跃而起,跻身于强国之列。
    别忘了,这次打地秦国喘不过气来的蒙仲,他就是宋人,是宋相惠盎的义弟,虽然他与宋王偃的关系在外界传言并不和睦,但蒙仲与宋太子戴武的关系好啊。
    更别说,蒙仲与宋王偃关系不和睦,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别忘了,蒙仲那个‘郾城君’的封号,就是宋王偃对他魏国试压而为蒙仲争取的,这叫关系不和睦?
    基于这一点,事后魏王遫也曾怀疑过蒙仲的意图,怀疑蒙仲是否是故意想叫他魏国与秦国打得两败俱伤,借此给宋国创造崛起的机会。
    可转念想想,蒙仲所说的也确实有道理:眼下若是屏住力气狠狠重创秦国,不惜冒着与秦国发动倾国决战的风险也要从秦国身上咬下一块肥肉,那么,这一切岂不是又回到了起点?等到秦国喘过气来,它还是会年复一年地攻打魏韩两国。
    总而言之,当时魏王遫花了几日工夫理清思绪,最后才做出了决定:先击垮秦国!
    不可否认,齐国、赵国、楚国,甚至是与他魏国存在联盟关系的宋国,都有可能在这次魏秦两国倾尽国力的战争中趁势崛起,但即便如此,秦国仍然是这些国家中对魏国威胁最大的一个。
    先击垮秦国,然后逐个击破齐国、楚国与赵国,倘若在此期间宋国趁机崛起,甚至于蒙仲也回到了宋国,他魏遫也就认了,大不了到时候再对付宋国;而倘若在这段时间宋国没能趁机发展起来,依旧需要依附他魏国,那么,他魏国就是这场中原大战中最后的胜出者。
    是的,至少昨日为止魏王遫还是这样想的,可今日在收到了蒙遂的书信后,他忽然又犹豫了起来,因为他害怕楚国在这个时候介入这场战争。
    想到这一点,魏王遫问翟章道:“大司马,你说楚国有几成可能介入这场战争?”
    “不到五成。”
    翟章摇了摇头说道。
    他与蒙仲那帮人关系很近,因此也得知不少事,他对魏王遫解释道:“屈平,或者说屈原,此人在楚国很有名望,通过此人,蒙仲结识了昭雎、庄辛等楚国的臣子,昭雎、庄辛那些人,都是对秦国抱持敌意的,主张‘联魏抗秦’,只是奈何楚相子兰亲善秦国且楚王又宠信子兰,是故楚国还是与秦国结盟。……但大王别忘了,子兰并不擅统率军队,且他也不敢离开楚郢,否则岂不是给了昭雎、庄辛等直臣劝谏的机会?因此最终统率军队的,只有昭雎。臣方才就说过了,昭雎是屈原的内兄,是主张‘联魏抗秦’的楚臣,纵使秦国指使子兰,要求子兰派昭雎攻打方城郡,想来昭雎也会以种种理由故意拖延。……当年宛方之战时,到那里仅不到半年的蒙仲,居然利用了一条隐秘的小道偷袭了秦军在宛城的粮仓,然而,宛城本来是楚国的国土,楚国占据了那里百余年,昭雎却不知这条小路,也未曾将这个小路的存在告诉秦军,叫秦军加以提防,这就很有意思。……虽然事后蒙仲并未透露,但老臣还是怀疑,在这件事上,昭雎是故意坑了一把秦军,甚至于,当时他可能私底下就与蒙仲有什么联系。”
    “唔。”听完翟章的话,魏王遫微微点了点头。
    蒙仲与楚国的昭雎是否有个人交情,他懒得去管,反正他能肯定蒙仲不会做出什么损及其三位老师名誉的事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楚国趁机进攻他魏国。
    不是一定就打不赢,只是这样一来,他魏国同时对抗秦楚两国,这就很伤,哪怕那昭雎跟翟章说的那样,在暗地里对他魏国手下留情,借此抗拒秦国的指使。
    『要不然,就接受秦国提出的割地承诺?』
    魏王遫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说实话,其实秦国给出的割地许诺并不算少,毕竟那也是包括临晋、大荔在内的几十里土地,换做在以往,他说不定早已经同意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以公孙竖、蒙仲为首的那批将领的不满足,他们希望更大程度地削弱秦国——这当然是忠于魏国的表现,只是魏王遫担心会引起秦国的强烈反扑。
    稳妥起见,不如先接受秦国这次给出的条件,反正有蒙仲在,他魏国下次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
    『不!』
    转念一想,魏王遫又把自己方才的想法给否决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蒙仲的话。
    这次,是因为五国伐秦,齐、赵、燕三国都有军队参与这次行动,且被蒙仲巧妙的绑上了战车,以至于这几个国家就算对他魏国有什么别的想法,但碍于本国有军队参与这次行动,也不好下手,但下次,未必就是这个情况了。
    考虑秦国现如今的状况,赵国绝对不会再帮助他魏国讨伐秦国,齐燕两国也不会,考虑到对这些国家的提防,日后他魏韩两国要讨伐秦国,说不定还要对这些国家放着一手——尤其是齐国,对盟国落井下石,这可是齐国的惯例。
    这次他魏国借助五国的力量重创秦国,下次,他魏韩两国只能单凭自己凑出二十几万军队,甚至于,还要反过来防着赵、齐、燕等国家。
    想到这里,魏王遫就再次深刻体会到,为何蒙仲会认为这次机会千载难逢,且希望魏国国内务必要顶住压力。
    哪怕这次赵、齐、燕三国的军队不帮助他魏国,但最起码这三个国家不会对魏国使绊子——一方面是时间上来不及,另一方面,想来蒙仲也不会傻到轻易叫这三国的军队给跑了,肯定会想尽办法拖着这三军,最起码叫这三个国家投鼠忌器,不敢对魏国本土耍什么心眼。
    总之一句话,错过此次,时不再来!
    而在魏王遫沉思的同时,翟章正在讲述他的观点:“……方城郡那边,刨除屈原、昭雎、庄辛等人的关系,其实方城郡也并非无一战之力。方城军有大半都在当地,至于带兵的将领,像蒙遂、武婴、向缭、乐续这些人,都是早些年跟随蒙仲一起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年轻人,大不了到时候臣这把老骨头坐镇方城即可……”
    说着,他见魏王遫转头看来,且并未提出反对,他压低声音又说道:“秦国只是耍了个花招,我魏国何必自乱阵脚?大王不妨回一个花招过去,让秦国明白我魏国的决心!”
    “哦?什么样的花招?”魏王遫好奇问道。
    只见翟章轻笑一声,说道:“封蒙遂为方城令,拜蒙仲为河东守!”
    魏王遫愣了一下,旋即就明白了翟章的意思:你秦国不是想蒙仲被调回方城么?我偏偏拜蒙仲为河东守,让你秦国与蒙仲坐镇的河东紧挨着,让你秦人能天天看到这位头疼的敌将。
    想来秦人在得知这件事后,相信表情一定会非常精彩。
    忍不住笑了一下,魏王遫又立刻憋住,故作沉吟地说道:“这……不太妥吧?寡人需要考虑公孙郡守的态度……”
    “公孙竖?”翟章随口说道:“公孙竖巴不得蒙仲早早接替他坐镇河东……”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殿内不说话的田文。
    他知道,其实魏王遫在考虑的,是这一位的态度……
    果不其然,在听完翟章的话后,魏王遫故作沉思地摸了摸胡须,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田文,问道:“田相,对于大司马的提议,不知田相有何意见?”
    看了看魏王遫,又看了看笑容意味不明的翟章,田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的,他不希望看到蒙仲坐上河东守的位置,这个秘密在魏国朝中并不算秘密,魏王遫、翟章、公孙竖等君臣都知道,甚至于,就连蒙仲本人也知道。
    可眼下的情况,似乎已无法阻止蒙仲入主河东郡——毕竟蒙仲所坐上河东守的位置,说不定就能吓唬住秦国,使秦国只能接受那个苛刻的条件;不接受也没关系,那么接下来就是蒙仲坐镇河东郡,就好比站在魏国的前院,时时刻刻针对秦国这个只隔着一道篱笆的邻居。
    从大局来看,这真的是极好的安排,只是……
    当年的赴秦之辱……
    曾经在赵国被蒙仲羞辱的旧恨……
    魏国的利益……
    在整整二十息的挣扎后,田文咬了咬牙,低头说道:“臣……没有异议。”
    见到田文终于妥协,魏王遫果断说道:“好!既然田相没有异议,那就按照大司马的建议,改封蒙遂为方城令,命他警惕楚国;再拜郾城君为河东守,令其坐镇河东,总摄与秦事务……”
    “大王英明。”
    翟章拱手而拜,旋即哈哈大笑说道:“大王,不如让老臣亲自跑一趟吧,老臣也想看看秦人得知此事后的面色。”
    魏王遫笑着允许了。
    片刻后,田文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王宫。
    『这一下,那小子就真的要与我田文平起平坐了……哼,只不过是宋国一小族的族子……』
    田文冷笑着腹诽了一番,旋即自嘲地谈了口气。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终有一日他压不住蒙仲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日居然会来的那么快。
    『罢了,好歹这小子曾经向我道过歉,看在他这次能让秦国颜面扫地的份上……不,我只是利用蒙仲对付秦国而已!哼,我田文是这么好杀的?这就是你秦国当初欲杀我田文的回报!』
    想到这里,田文忽然就释怀了,心情也转好了许多。
    只见他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坐上王宫外的马车就回自家府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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