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冷冷“哼”一声,“都是铁公鸡,该出银子的时候一个个缩的跟王八羔子似的……得想法从他们手里抠点银子出来。”
    杨萱立时想到自己腊月就要跟偎翠楼解除契约的纸笺。
    偎翠楼那位姓钱的男人着实敢要,二两银子一刀的纸笺,他翻了两个翻,往外卖八两。
    众人一瞧利润大,纷纷照猫画虎,刻了印章印纸笺。
    从九月开始,价格一下子就降下来了。
    怎奈有契约在先,钱姓男子仍是按每刀二两的银子买杨萱手里的纸笺,可往外卖却不容易了,就是倒贴二百文也没人买。
    故而,他老早就对杨萱知会了,契约就到腊月底,让她别再做了。
    见圣上想从公侯手里抠银子,杨萱便道:“之前内府公公带回来的纸笺,不知圣上见过没有?”
    话音未落,已有太监将纸笺呈上来。
    圣上翻着看看,问道:“李山是何许人?”
    杨萱答道:“是江西前来应考的举子,这些图样都出自他手,另外还有印成彩色的牡丹、山茶等图样,若是内府公公采买是二两银子一刀,卖给他人则卖五两银子,其中差价可分六成给圣上。”
    圣上沉吟片刻,“朕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是今科进士?”
    杨萱忙道:“他会试没中,现留在京都等待明年开恩科。”
    “朕不打算开恩科。” 圣上摇摇头,又道:“画得还不错,工匠的手艺差了点。”忽而来了兴致,吩咐范直铺好一张宣纸,提笔蘸墨,飞快地画出两杆细竹,虽不若李山笔触细腻,却更见疏朗挺拔。
    范直不住嘴地拍马屁,杨萱也随着赞好。
    圣上颇为得意,“朕这竹刻成印章如何?”
    杨萱认真地再看两眼,“圣上画得自然是极好的,就怕工匠刻不出神~韵来。”
    圣上不以为然地说:“若连这个都不能刻,也不用在宫里混吃混喝了?”
    杨萱看圣上兴致颇高,突然想出个主意,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第120章
    一番话在嘴边徘徊片刻, 终于鼓足勇气出口, “圣上,民女之前曾在长安街目睹圣上班师回朝, 圣上寥寥数语令千万儿郎苦练技艺投军从戎。寻常百姓少有机会聆听圣上教诲,不如圣上写几句劝诫的话,印在纸笺上分发出去,好叫天下百姓得益。”
    圣上龙心大悦,“好!”
    另换纸,笔走龙蛇写了句“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又写“只解沙场为国死, 何须马革裹尸还。”
    杨萱扶额。
    只有书生才喜欢光顾笔墨铺子,喜欢赏玩纸笺,那些真想从军的,只会去逛兵器铺子,谁还愿意买纸笺啊?
    可见圣上正在兴头上,又不敢说他写得不对。
    范直偷眼瞟见杨萱欲哭无泪的表情,眸光垂下,待圣上写完“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低咳声, 赞道:“圣上心系边陲, 实乃百姓之福。不过鞑靼人经上次一役, 元气大伤, 三五年内定不敢犯边。当务之急乃是激励少年向学,为国效力。”
    圣上点点头,“言之有理”,侧头问杨萱,“杨二,你说朕写什么诗句好?”
    杨萱早想出两句来,便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还有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不知行不行?”
    刚说完,适才被打发索取药粉的太监回来,双手恭敬地将瓷瓶奉在案面上。
    圣上打开瓶塞闻了闻,笑道:“孙仲义今儿大出血,心疼坏了。”朝杨萱努努嘴,“拿走吧,告诉萧砺省着用,这都是孙仲义的命根子……纸笺的事儿朕再琢磨,几时有了定案再召你来。”
    杨萱恭声应是,屈膝行礼,拿过瓷瓶正要迈步,又停住,低声问道:“圣上,那个明年不开恩科,我能不能告诉李山?告诉他,以便他早做打算。”
    等了片刻,圣上仿似没听见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杨萱正忐忑,瞧见范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她离开。
    杨萱又行个礼,道声:“民女告退”,这才挪着细步走出门。
    甫出大殿,立刻长舒口气,而扑面而来的寒风,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这才短短半个时辰,她都汗湿过好几回了。
    难怪有俗语说“伴君如伴虎”,跟在天子身边的确是无上荣光,可也太不容易了。
    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行或者不行,给个准确的回话很难吗?
    非得让人猜。
    万一猜错了呢?
    说不定还要上门问罪。
    杨萱两手兜着瓷瓶,腹诽不已。
    而御书房里,圣上楚洛心情却是极好,连接写了好几页诗句,才神情愉悦地放下笔。
    范直低声道:“老奴看那杨姑娘相貌颇佳,性情才学也不错,来年改元增补秀女,不如将她召进宫来侍奉圣上?”
    楚洛手指轻轻敲打几下案面,长叹口气,“臣子妻不可戏啊……真要召进宫,也就索然无味了。公公替朕留点心,看她那两间铺子怎么样,别让人欺负了。朕就是要立个典范,也让严伦和御史那帮家伙看看,别整天指手画脚地卖弄口舌,有这闲工夫,多想想兴国治国之策略。男人自己没本事,还拦着妇人上进。”
    这话说得是严伦。
    严伦是个酸朽文人,家中事务不管是外头的店铺还是内宅中馈都仰仗夫人掌管。
    偏生严伦平素喜欢买块玉,养个兰,甚至去青楼听个小曲儿。
    这些都是花银子的事儿,而严伦未成名前,每月俸禄不过三五两,怎供得起他风花雪月,少不得伸着手跟夫人要银子。
    久而久之,就落得个“惧内”的名声。
    现今严伦已经成名,但怕夫人怕了几十年,已经根深蒂固。
    许是因此,他对女子的要求便特别苛刻,之前就曾因有女子跟男人结伴同行,上书怒斥过世风败坏,并极力主张女子裹脚。
    且因他是知名大儒,门生颇多,先帝对他多有忍让,更使得他有恃无恐。
    楚洛则是从十五六岁开始征北征西,陆陆续续在西北待了七八年。
    西北战事多,男人们提着刀上战场打仗,婆娘们在家收割庄稼照顾孩子,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
    倘或都裹成三寸金莲,能上山种地?外敌来了,能跑得动路?
    故此楚洛对严伦等人的行径深恶痛绝,只碍于乍乍登基,不便多生事端,暂且容忍。
    而杨萱出身诗礼之家,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却凭一己之力照顾幼弟,还把开铺子所得收益用来建造典房。
    楚洛无论如何都要把这面旗杆竖起来,狠狠地打严伦的脸。
    范直对内情最了解不过,先前是怕楚洛对杨萱另有非分之想,故而试探一二。此时听到楚洛吩咐,心里立刻有了数,干脆地应道:“圣上但请放宽心,老奴知道怎么做。”
    这事对范直来说,真正是两全其美。
    对公,是效忠天子,对私,杨萱是萧砺心尖上的人,连着两年都孝敬过他生辰礼,怎么也该照拂点儿。
    如今得到圣上明令,他大可光明正大地假公济私。
    范直一边伺候楚洛批阅奏折,心里暗自思量,萧砺还真是有点儿傻福,看上这么个聪明会揣摩上意的姑娘。
    楚洛虽性情疏朗,不太在意细枝末节,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君心似海难以捉摸。
    如果战战兢兢畏首畏尾,楚洛自是瞧不上,若是太过放肆,口无遮拦,那就是藐视君威对天家不敬。
    杨萱礼数上没得挑,恭恭敬敬的,言语间却时不时流露出女儿家独有的娇气与任性。
    好比她反问楚洛的那一句,“这话圣上该问夏举人,民女怎么会知道?”
    明明白白地就是不服与不忿。
    放在后宫的哪一个女子身上,除去皇后外,她们都不敢这般跟楚洛回话。
    想必杨萱也知道语气不妥,很快又收敛起来,转而解释事情的原委,完全就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别说楚洛这般正当年的男人,就连他这个无根之人也不忍苛责她先前的失言。
    能在御前应对得当,这也算是杨萱的过人之处了。
    杨萱却没有范直想得那么能干,她现在满心都是后怕。
    她是真没料到萧砺会去割夏怀宁的舌头。
    要知道夏怀宁并非白衣,而是个举人,已经有资格出任官职,况且在圣上心中也是有名姓的人物。
    若非今天正好碰到,说不定圣上会偏袒夏怀宁。
    即便会派人查证,萧砺能当着别人的面转述夏怀宁的话吗?
    如果传出去,恐怕满京都的人都会知道她右肩有粒红痣,那她可就真的没法活了。
    她之所以半路回去要药粉,不是怕圣上忘记,因为圣上是金口玉言,御书房里的范直跟另外四个太监肯定会提醒这一点。
    她是想看看圣上的态度。
    还好,圣上显然是相信了她的解释。
    看样子也不会再治萧砺的罪。
    杨萱想跟萧砺谈谈,不能让他这样铤而走险。
    夏怀宁这种无耻之徒迟早会被天收,即便不会,大可套麻袋揍他一顿解解恨,或者暗中下个绊子,为何非得报上名姓?
    难道不留名就不是英雄好汉?
    吃过晚饭,杨萱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等,一直等到二更天,她实在熬不住,便吹熄蜡烛,换了油灯,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写着“大人回来后请叫醒我,有事商量”,把两只瓷瓶当成镇纸,一左一右压在字条上。
    油灯灌得满满的,足够点一夜。
    只要萧砺回来,肯定能看到字条。
    杨萱放心地回到东次间睡下。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早起来,见桌上字条跟瓷瓶都没了。
    显然萧砺是回来过了,也看到字条了。
    却没有叫醒她。
    杨萱气鼓鼓地跺下脚,正要往厨房去,夹棉帘子被撩开,萧砺大步走进来,瞧见杨萱,脸上立刻浮起温暖的笑容,“萱萱醒了,外头落了雪,你别出去,我给你端水洗脸。”回转身又出去。
    杨萱跟着往外走,刚探头出去,就被凛冽的寒风冻了回来,而外面已经白白一片,积了厚厚一层雪。
    这空当,萧砺已经端了脸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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