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抬往前行去,拽在陆以芳手中的袍角一下被牵拖出去。她还不甘心,匍匐着又抓扯住一角,然而中听一声刺耳的“裂锦”之声,她的手落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手指间剩下的,不过是一段黑色的衣料。
    人已不快不慢地行出了二门。
    陆以芳怔怔地望着手上那一段黑缎,人说“割袍断义”,此时真是映景。这个男人与她之间,恐怕从头到尾,真的只有“义”没有一分一毫的情。
    人再也没有回过头。
    叶声沙沙作响,于是哭声似乎也能隐藏其中。
    陆以芳将手摁在地上,垂下头来,长发一下子覆盖了她的脸,她终于呕心呕肺地哭出声来。直哭到眼前发黑,心口欲裂。然而女人们只是怔怔地望着宋简离开的方向。
    偌大的宋府。她终于从‘颠覆’里活了出来,而其余的人,还在她的如同黑云一样的阴影下,闭眼酣睡着。
    ***
    陆以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辛奴和张乾是如何把最后人事不省的她架回房中。女人都围着她,拧帕子的,端水的,替她擦汗的,找得位置的,找不到位置的,都拥在她的房中。她却宁可往一个诡异而妖异的梦里坠去,也不肯睁眼,不肯听女人们口中的一点声音。
    她梦见了那个她拼命想要摆脱的人。
    那人身着深褐色的宫服,手执拂尘,行在雨中的宫廊上。
    梦里的场景还是她奉命出宫的那一日。他从司礼监出来,淡淡地拂掉那座冰冷的宫城最后一丝为她而存的温情。
    “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啊。闫掌印有事寻我,同他说了半日的话,出来看见你,想着略站站。”
    他是个很犀利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清楚楚。
    同时他也是个很明白的人,什么样的人,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他也都一眼看到底。
    所以临别时,没有一分温语去回馈深宫几年的相互慰藉之情,他直直地拔出一把口舌刀,往她的心底扎去。
    冷雨里的那句话,陆以芳一直想要忘记,却一直不能忘记。
    他说:“你和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不论你以后在什么地方,看似多么热闹,永远都摆脱不了,做一个孤绝人的命运。”
    名满帝京的女君子,那个时候的陆以芳,真的受不了一个阉人来剖白她即将开始的人生。可事到如今,他却被证实,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看明白她的人。
    回忆潮湿又混乱,多年孤寂的身子被某种来自宫廷辛秘之中,淫靡又禁忌的快感唤醒。她在梦中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终于猛地惊醒过来。
    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辛奴坐在榻边,女人们暂且都散了。有的人在房中哭泣,有的人忙着收拾箱笼细软。庭院中四处响着磕磕碰碰的声音,以及女人隐忍又卑微的啜泣。
    对面的屏风后面点燃了一盏灯。
    把一个人的影子淡淡的投到纱帐子上。
    她挣扎要坐起来,却因为腰上没有力气,又重重地跌回榻上。
    辛奴忙道:“夫人,您可算是醒了。奴这就去给你唤王太医。”
    然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却抬起一只手来,朝着烛火的方向轻轻晃了晃了。
    那影子跟着动起来,一下子被牵得老长,扑向房梁,如同一个鬼魅。
    陆以芳睁开干得发疼得眼睛,朝那个影子望去。一时之间,鼻中突然发了燥。
    “让他滚……让他给我滚……”
    辛奴道:“夫人,若不是梁督主寻了太医过来,夫人今日恐怕……”
    那屏风后面的人笑了一声,随手拢着一个火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顺手将她榻边的那盏灯点燃了。
    “你就那么怕我?”
    第101章 异命
    不是怕, 是恨。
    那人并不刻意来缠绕她, 却若无影的幽魂,一辈子摆脱不了。她刚刚经历一场潮湿的春梦, 浑身正在发腻,而他衣冠楚楚地走到她面前,把过去在宫中那些腌臜打发掉寂寞时光, 一下子拉回了她的眼中。
    陆以芳要崩溃了。
    “你别过来, 滚,滚滚啊……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是宋府, 你再过来,我就叫人拿了你。”
    梁有善吹熄手中的火折子,压根没有在意她混乱的话声。
    他倚着她的床榻坐下。扬手示意辛奴出去。
    “辛奴!去叫人!”
    谁知,辛奴却看了梁有善一眼, 依他的话,弯腰退了出去。
    “辛奴!”
    “别唤她了,我让她跟着你这些年, 是想她将你照顾好,你如今落到这份田地, 她是要受责的人,哪里还脸在你我面前立着。”
    “什么……你的人……”
    她突然浑身发冷地颤抖起来。
    “我说过了, 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我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出宫去,冷冰冰地生活。”
    她瑟缩着往床榻后面褪去。脚掌摩搓着床单面儿, 莎莎作响。
    梁有善看向她的那双脚,三寸金莲,一手堪握。他不禁笑了笑。“你看看,你这样好皮肉,好心性的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没能和宋简过好。”
    “你……你给我住口!”
    梁有善笑出了声,他伸出手臂,一把将陆以芳拽了过来,强硬地揽入怀中。
    “住什么口,太监才这天下最会心疼人的,以芳,信我的话。”
    她拼了命地在梁有善的怀中挣扎,然而他的手臂却如同一个铁箍,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去。他的身上很温暖,带着一股她久违了龙涎香气。这是在御前伺候久了,自然而然的熏染。
    “梁有善……我要割了你的舌头!”
    “嗯,割,割,割了我让周家娘子,煎来与佐酒吃。”
    “你……你……”
    他用嘴堵住她的话,搂着她往榻上倒去。陆以芳脑子里嗡嗡作响。顷刻之间,腰间的裙带就被人轻轻地挑解开了。
    她好像一下子动不了了。
    心里,眼里,死一片寂静和黑暗。暗红色的绣花鞋被人蹬踢的散乱,地上泛出夏季酸潮。院子里一片沉寂。此时连细软箱笼的磕碰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女人都准备共赴红尘,各奔前尘,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曾经被她们尊重,奉为圭臬的当家人,在这个发腻的夜晚衣衫凌乱地躺在榻上,任人宰割。
    更漏声一声一声地传来。
    陆以芳怔怔地躺在榻上。梁有善立在木施前系衣带。月光雪亮地穿过绿纱窗户,落在绣鞋面儿上,把银绣的鞋面反出干净的光来。
    梁有善半屈一膝,撑在她的身旁,低头抚去她额前潮湿的乱发。
    “你恨宋简吗?”
    陆以芳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往她的耳朵里灌去,听觉之中隆隆作响。她抓紧了床单面儿。尖长的指甲几乎割破缎面子。
    她张开甘裂的嘴唇,闭眼道:“恨……恨啊。”
    梁有善用袖口拭去她耳廓中的眼泪。“别怕,我让他和纪姜,一起偿还。”
    ***
    两方天地不同。异命从不肯相互怜悯。
    宋简离了宋府,又被陈鸿渐唤去了内阁,等再从东暖阁回来。天已漆黑。七娘正在院门悬灯。
    见他的车撵回来,便去门内端了脚凳子,一面扶他,一面道:“殿下入宫去了,这会儿人也将回来。”
    宋简点头,推门往院中走去。
    纪姜一手轻轻推着孩子的摇篮,就着月光,在院子中挑一筐白芷的沙石。
    “回来了。”
    她抬起头来,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将好能将各自的身形,容貌,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灰。
    “我今日顺便在宫里问了一嘴周太医,他说用白芷泡身子,对你膝盖有好处。”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我……备了水。”
    无端地,她的脸上爬起了一丝羞红。七娘识趣地过来,将摇篮里的孩子抱了起来,推门往里间走去。
    “欸,你抱他走做什么。”
    七娘在门前回头道:“殿下,夜深了,小少爷也得安心睡了不是。”
    说着,便含笑,狡黠地抬手掩了门。
    她无法,此时却有些不敢回头了。好在,他体谅她难得的羞赧,先开了口。
    “早不疼了。”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她的身后。
    纪姜怕这才稍稍消去的难为情又要燃起,忙寻了个话头道:“回得怎么这么晚。”
    “刑部在议南边犯官得罪,要收拢尾巴了,邓舜宜那边呈文内阁,议起来忘了时辰就晚了。”
    “哦……我后日,要入宫去住几日,这段期间,你让张乾过来,照顾你起居吧。”
    “不用他过来,我让他在我府中点算,这半月都消他挪动。不过,你要入宫做什么。”
    她还是不肯回头,看着面前的白芷,甚至有些后悔多此一举。好在话题从令人脸红的事上被拽来了回来。她的声音也稍稍平和下来。
    “原本是想借着万岁大婚的仪典,寻个机会见见万岁的。但你在涂乡出了事,李娥和黄洞庭的安排就落了空。后日新后的千秋,也是她入宫的第一个千秋节,按礼,要赐宴重华宫。”
    “你想避开梁有善去见他?”
    “对。你虽然在朝堂上拔去了他的党羽,但他还是掌控着真个司礼监和东厂,蒙蔽万岁,万岁的生死在他手里捏握着,对我们而言,永远是掣肘。”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对于朝堂政坛,你有你的眼光。”
    纪姜轻轻捏紧了手指:“你肯为天下放下家仇,那我大齐皇族,绝不能把你逼上你父亲的那条绝路。梁有善在一日,你在朝堂就立不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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