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也道:“如此甚好。”
    陈瑜也敛去了笑,一脸肃容。
    皇帝张了张嘴,知道众人都在等他下令,可从私心上来说,他是不愿意庄鸿曦和陈瑜这个时候领兵出战的。这师徒两人,一个有伤,一个眼看当爹,战场刀剑无眼,谁知道这一去他们能否安然无恙回来?
    但国事大过家,皇帝终还是道:“妥。”写了道旨,盖了印遣人送去兵部。
    此事议定,众人便都告退。皇帝欲亲自送他们出城,并在城门为他们践行,庄鸿曦吹胡子瞪眼:“大梁国贫兵弱,这一战短则半年,长则三五年,输赢未定,你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若是赢了尚可激奋民心,可要是输了那大梁还不乱了套!咱们现在是挨打的那方,要低调行事,桂州战事能瞒多久瞒多久,否则战事未平又起了内乱,谁吃得消!”
    说着,庄鸿曦想起往事,越发没好气地朝镇远侯道:“朝政上你盯紧些,别又出什么叛王篡位的乱子!”
    昔年诸王谋逆篡位时,就是选在庄鸿曦领兵出战之时。平叛那场叛乱,庄鸿曦最终选择带兵回汴梁,桂州便是因此而失了一半城池。
    如今,诸王势力皆已覆灭,哪怕仍有叛王余孽活着,却已不成气候。
    眼下庄鸿曦忽然提起这一桩陈年旧事,皇帝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有话。
    镇远侯却明白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歆,沉声道:“你放心吧,我看着呢,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赵歆也明白了,庄鸿曦这是在防她会像当年叛王那样趁战事起人心惶惶时篡位呢。
    她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含笑,却也不作半分解释,只颌首目送三人出宫。
    出宫后,庄鸿曦对陈瑜道:“西戎王那厮,既然亲自带兵出征,那此战必不会轻易罢休,你要做好准备,出发前诸事交代清楚,以免发生不测,也不留遗憾。”
    镇远侯闻言脸就黑了,听听这都什么话,人还没动身呢,就先诅咒万一了。
    陈瑜朝庄鸿曦躬身道了声是,便赶在自家面黑如碳的爹发作前,领人回家了。
    在庄鸿曦、陈瑜调兵赶往桂州时,桂州那边,席香已经和西戎军起过几次侧面冲突了。
    正如庄鸿曦所言,西戎王这一次性确实是抱着咬下大梁一块肉的决心而来。
    他带兵作战的方式,与其子哈德不同,比多年征战的莫里还要难缠一些。知道大梁才打了胜战,此时正是士气最高的时候,他没有正面出击,而是让手底下几个颇有经验的将领分别带几股兵,不定时不定点的来骚扰一下。
    有时候是夜半时分突袭城门,有时候又晨曦微起靠近桂州那边瘴林,企图从林中猥琐地摸过来,甚至还有正当午时,带着队气势汹汹的骑兵冲桂州城门外叫嚣佯做攻击,等大梁守军点兵开城门准备迎战时,又迅速退兵,叫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接连几次,桂州守军被搞得心力交瘁,原本十足的劲头,不知不觉就消弭了许多。杨老大等人将领更是气得破口大骂无耻,顶着一双黑眼圈满嘴的胡茬子,守在桂州城墙,恨不能一箭射死扎营在桂州三十里外的西戎王。
    饶是席香再有定力,也不免有些疲累。偏偏敌我双方人数差异太大,她还没办法转守为攻,眼睁睁看着军中原本高涨士气在这样的消耗战里一点点被磨了下去,能下达的命令却依旧一个字:守。
    如此这般,很快半个月过去,桂州的防守依旧牢不可破,这令西戎王对席香有些刮目。
    他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竟比大老爷们还能沉得住气。
    但西戎王比席香更沉得住气,眼看桂州守军士气一点点低迷下来,他始终没有下令正面进攻。
    西戎王深知桂州易守难攻,是真正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纵使他领三十万兵马,正面进攻也未必能讨得好。
    大梁国力不强,粮草供应不足,他只需打一场长期的消耗战,总有一天,桂州守军会士气崩溃,到时候便可不攻自破。
    西戎王信心满满的等着。
    却等来了探子传来的消息——庄鸿曦带了十万兵马前来支援桂州了。
    第095章
    西戎探子探的消息说是十万兵马,但真正到了桂州,实则只有五万。
    且率兵前来的,也不是庄鸿曦,而是陈瑜。
    当然,这些都属于机密信息,知道的席香、杨老大以及穆瑛等人,寻常士兵都不知道。
    陈瑜对外放出的消息是,五万兵马运输部分粮草进城,另有五万兵马及粮草则在桂雍两城之间扎营,由庄鸿曦坐镇指挥,随时都能支援。
    这消息无疑是给桂州守军们下了一道强心剂,原本低迷的士气又瞬间涨了回来。
    而得知庄鸿曦另率十万兵马去守幽州,并未重伤到卧床不起,杨老大安心了,不再整日站到城楼上指着西戎军痛骂了,只守着席香下的命令,每日巡防三遍,睡得安稳也吃得下了。
    其他人,也基本都像杨老大一样的状态。
    庄鸿曦是大梁的军魂,是大梁将士们乃至大梁百姓们的信仰,只要他在,大梁山河就不会动摇分毫。
    这种犹如神祇一般的地位,早已深入人心,不是席香打赢几场仗,就能轻易撼动代替的。
    好在席香也从不是在意这等虚名的人,陈瑜打着庄鸿曦的旗号带兵而来,不管是从哪方面而言,都解决了她不少烦扰。
    但陈瑜终究没有真正上阵拼杀的经验,眼下困局仍是无解。好在他也十分识趣,带兵来了,就甘愿当陪衬,绝不插手席香任何布局。
    至于西戎王围困桂州,庄鸿曦却带十万兵马前往幽州驻守的行为,不消陈瑜解释,席香也能明白。
    “我离开汴梁前,大将军他老人家给了我几本兵书,其中有本是专门针对西戎王写的。”那几本兵书,席香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了一跳。里头所写战事,全是老人家亲历的,小到沟壑游击大到城池之战,无一不细言,又有批注总结退敌之策,可谓是将他这一生所遇所想的都记录了下来。
    而那几本兵书里,最厚的一本,是单独写西戎王的。
    庄鸿曦年长西戎王近二十岁,可在军事对战指挥上,西戎王却与他不相上下。两人挂帅对上的战役盈百,但能一锤定输赢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以各自同时撤兵歇战,养精蓄锐后双方再度出战。如此往复,直到十几年前诸王叛乱,庄鸿曦舍弃半个桂州城,带兵回汴梁平叛辅助幼帝登基,西戎王也退回西戎专注于民生发展,这才算得一个短暂平息。
    可以说,纵观庄鸿曦一生征战沙场无数,在前半生未尝败绩风光无限,直至遇到了西戎王。
    是以,在那本兵书最后,庄鸿曦评道:“赤努此人,善骑射,用兵灵活,不拘古法,善用突袭、迂回穿插作战。假以时日,必将卷土重来窥我大梁河山。”
    赤努,便是西戎王的名讳。
    庄鸿曦与西戎王数十年的对手,熟知西戎王最喜用声东击西的计谋,眼下西戎王扎营在桂州城外,但说不准转眼之间,他进攻对象就变成了幽州。
    桂州易守难攻,放席香和陈瑜率八万兵马在此驻守,庄鸿曦放心。因而,行到半途,他便带十万兵马去折道去守幽州了。
    “兵书的原稿给你了?”陈瑜面露讶异,庄鸿曦那几本兵书,他自然是知道的。张南还在时,被调往桂州驻守,就赖着脸皮讨原稿回去誊抄了一份下来,带到桂州研读。
    席香登时一顿。想起陈瑜才是庄鸿曦实打实的弟子,可老人家却把那几本兵书却给了她,如今叫陈瑜知道了,未免有些不妥。
    陈瑜见她神情,知她是误会了什么,便摇头道:“那几本兵书老师我也曾看过,我并非是介意他既将原稿给了你。”
    介意的不是这一点,那是……
    席香眉头猛地一跳。
    陈瑜叹息一声,虽未多言,但其神情已明明白白告诉了席香,庄鸿曦将兵书赠与她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一生心血所著付与她,显然是早已经做好撒手人寰的准备了。
    席香垂下眼,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不提这个了。”陈瑜话题忽然一转,“老师折道转往幽州前,曾交代于我,待我率兵到桂州后,便要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席香眉头一皱,“西戎军有三十万,俱是精锐之师,咱们转守为攻,讨不了什么好。”
    敌我双方差距太大,真要主动进攻那就是去给西戎送人头的。
    陈瑜道:“老师的意思是,虽转守为攻,但切记不要与西戎军起正面冲突。”
    庄鸿曦了解西戎王,西戎王又何尝不了解他。
    庄鸿曦这人,喜欢正面迎战,若真带了十万兵马到桂州,当天夜里说不定就主动出击来试探他的深浅。
    如今对外放出的消息庄鸿曦驻守桂州,倘若他们一直按兵不动,西戎王必有怀疑。
    席香既将庄鸿曦所著的兵书都看完了,那自然也对庄鸿曦的作战风格有些了解,陈瑜这话音一落,她便明白了,当即点头道:“我现在便去安排,让瑛子带人晚上就行动。”
    陈瑜以一种温和却毋容置疑的语气道:“我去。”
    席香一声应下:“好。”
    她这样果断,反而让陈瑜有些迟疑,“你不怕我这一去无回?”
    “你是有个分寸的人。”席香语气淡淡,却满含信任。镇远侯教儿有方,三个儿子都很出色,进退有度,不是那等倨傲不知分寸之辈。
    陈瑜笑了笑,语气轻松许多,“那还是劳烦穆姑娘领我走一趟吧,这一带地形,我终归是不熟。”
    当夜,穆瑛与陈瑜果真就带了五千兵去骚扰西戎军。
    西戎王收到庄鸿曦驻扎在桂州的消息,自然有准备,是以这一股趁夜前行的大梁军还未靠近西戎驻扎的营地,就被发现了。
    陈瑜演戏演到底,被发现后没有撤兵,而是正面迎了上去和西戎军兵戎相见。双方交战小半个时辰,发现都讨不了好,方退了去。
    这一次短暂的正面冲突,说是交战,其实是双方都在探对方的底。
    西戎王是真信了庄鸿曦驻守在桂州。
    而陈瑜撤退途中仔细回味了他这第一次出战的情况,结果越品感觉越有些不对。西戎王既然早有准备大梁会夜里偷袭,为何只派了不足三千人在路上埋伏?且看当时情况,对方明显也是小打小闹,没打算真和他们正面起冲突。
    这明显是不符合常理的。
    若是他,带着三十万大军扎营,知道有人偷袭,那是完全不带怕的,妥妥的带足了人马候着,前来偷袭的敌军有来无回,绝无可能放他们再回去。
    陈瑜想到这儿,越觉不对劲,心中忽然就冒出了一个猜测。
    “会不会是驻扎在桂州城外的西戎军其实并没有三十万?”回城后,将两军交战的情况告知席香听后,陈瑜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席香神情一凝,脑中已飞快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
    如果真是陈瑜说的这样,那么西戎军的反常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包括这一段时间来西戎军时不时骚扰桂州,却始终没有真正大举进攻。
    西戎王骁勇善战,手上有三十万人,不可能就一直晾在桂州城外只打消耗战。
    那通常是以寡敌多时才用的战术。
    可万一这只是诱敌之计呢?
    庄老爷子那本关于西戎王的兵书里,就曾有类似例子。
    西戎王带兵十万对庄老爷子三万大军,也是打这样的消耗战,让庄老爷子误以为西戎王的十万兵马是个幌子,便主动进攻西戎,熟料西戎王确实有十万兵马,那一场交锋,大梁损失惨重,三万兵马最后仅剩一万。那一场战役,是所向无敌的老爷子第一次尝到败绩,后被人称平邑之战。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错估局势,便会让成千上万的将士埋骨桂州。
    桂州城外驻扎的西戎军到底有没有三十万,席香实在不敢轻易下判断。
    陈瑜见她没底,也不禁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一点怀疑。
    倒是一旁穆瑛等人想得简单,觉得眼下情况,其实不用管西戎有多少人驻扎在城外。反正他们的目的也不是进攻西戎,他们只要守住桂州,就是大功一件。
    穆瑛道:“不管城外西戎驻扎多少万兵马,桂州这个地形,我们只要以不变应万变,总归是最妥当的。”
    杨老大朗声附和:“穆丫头说得对,管他西蛮子有多少人,横竖咱们现在有八万人,粮草物资能供应得上,他就是真有三十万大军,也难攻下桂州!”
    话虽如此,但这个疑惑悬在心头,总归让人觉得不那么踏实。
    次日,席香便让人仔细留意城外驻扎的西戎军有没有什么异动,顺带还让人去查探西戎军营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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