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想过也许范晋川可能不会见她, 说不定早就忘了她这个朋友,想来想去觉得都是庸人自扰,遂也就不想了。
    谁知拜帖递过去, 当天下午就来了信, 范晋川约她见一面,地方由她选。
    不得不说,只通过小小的一件事,就能看出范晋川体贴入微的性格。
    他不清楚凤笙这边的情况, 才会说出地方由她定的话, 他甚至没有询问凤笙找他到底为了何事,就答应见面的事。若是凤笙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 既然见了, 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呢?
    不管怎么说, 范晋川的态度都让凤笙打心底的松了一口气。
    *
    江南多雨,尤其是梅雨季节。
    从早上开始,外面便飘起蒙蒙细雨,这种雨打湿不了衣裳,反而让本就湿润的空气更多了几分清凉。
    街上的行人很少,男子下了马车后就去了埠头等候。
    苏州城内诸如这样的埠头有很多,说是百米一个都不为过,城内水道纵横,很多当地百姓都惯于坐船,通过水道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似乎见到埠头前有人,不多时就有一艘乌蓬小船行了来。男子上了船,他身后的随从似乎说了些什么,他才点头允许他同行。
    小七早已不是当年跟在范晋川身边,那个单纯莽撞的书童了,这么多年来范晋川在外做官,也算经历了不少事,就跟着这么历练下来,小七也今非昔比。
    那封拜帖他昨日就看过了,心里却不愿相信是‘方师爷’找自家大人的。
    ‘方师爷’是什么身份,如今又成了什么人,也许旁人不知,小七却是知道。这样的人会鬼鬼祟祟递了拜帖来见他们大人?莫怕是有人寻机想害大人。
    还是范晋川点出拜帖上的暗记,小七才愿意相信这封拜帖真是从‘方师爷’手中发出。
    可她到底找大人做什么?小七不免多想,也因此今日范晋川出来明明不想带他,他依旧厚着脸皮缠着来了。
    “大人,您不该见她,若是让夫人知道了……”
    范晋川皱着眉,嘴角轻抿,显出不悦。
    小七讷讷,再不敢多说。
    小船划过平静的水面,往前驶去,走了大约一刻钟,就见正前方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乌篷船。
    虽都是乌篷船,但比起范晋川所乘的这艘要大了许多,船头立着一个人,一袭青衫,手持折扇,卓然独立。
    范晋川眼睛一亮,让船夫靠近去。
    同时,那边的人也看见了这边,未语人先笑,抱拳行了揖礼。
    “范兄。”
    范晋川回礼,怅然道:“方贤弟。”
    多年不见甚至两人之间的一些隔膜,都在这一来一往中烟消云散,等范晋川去了对面船上,似乎又宛如回到多年以前的初识。
    两人进了船篷中。
    船内十分简陋,有一方桌,方桌两侧各有一固定在船板上的方凳。此时方桌上,茶釜里的水已然煮沸,飘起阵阵烟气。一旁的竹篮中,放了数个洗净的茶盏,以及茶盒茶碾等物。
    凤笙请范晋川坐下,自己在对面坐下后,就着手煮起茶来。
    等茶汤倒入细白瓷的茶碗,只见细沫浮碧,茶香宜人。
    “多年没喝过方贤弟煮的茶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凤笙浅笑道:“我哪会什么茶艺,不过是随手乱煮罢了,能入口就行,还是范兄不嫌弃才会这么说。”
    两人静静喝茶,缭绕的白烟模糊了彼此的脸庞。
    凤笙瞧去,见范晋川面容清隽,容貌改变不大,只是气质比早年更为成熟稳重了些。
    就在凤笙看范晋川时,范晋川也在看她。
    见她气色红润,眉宇舒畅,便知晓她这些年过得不错。
    “你……”
    “你……”
    “还是你先说吧。”凤笙笑道。
    范晋川微窘,侧脸轻咳了声,才恢复正常。
    “你这趟前来,可是为了借粮?”
    凤笙垂目失笑:“还是没能瞒过你,我这趟前来确实为了此事,想着若是能攀攀旧交情,说不定你这个旧友能缓手一二。你也知道魏王这趟前往山西赈灾,本就千难万阻,暗中还少不了有人下绊子,差事办好半坏且不提,总不至于苦了百姓,若再闹出什么民乱,恐有愧江山社稷。”
    凤笙态度坦然,毫无遮掩地道出目的,倒让范晋川心中翻腾不休。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局势会是这么演变,如今各地都缺粮,钦差借到江苏是早晚的事,可惜他左等钦差的书函不至,右等还是不至,倒是把凤笙给等了来。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王的心眼未免太小了些,宁愿罔顾大局,都不愿向他低头。转念再想,若是换成他,恐怕……
    没有恐怕,他与她二人只是朋友。
    这不免又让他想到当初他初出茅庐,她虽是贤弟,却教他甚多,可以说他能有今时今日,离不开方凤甫的大助力。当初两人联手,何其默契,何其爽快,如今时光荏苒,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再看过去,见她眉眼平静,他的心也平静下来。
    “这两年晋、皖、赣、湘、鄂、豫多有灾情发生,尤其今年旱灾甚至蔓延大半个大梁,其中两湖地区,本为产粮大省,今年也受灾严重,自顾尚且不暇,还要向外省告急,所以苏湖两地的处境可想而知……”
    就如同凤笙的坦然,范晋川也十分坦然,将自己面临的处境一一道出。
    尤其他这个布政使,看似也算是个封疆大吏,可惜在江苏这地界只能排个第三,上有江苏巡抚及两江总督,侧有按察使及江南道监察御史,如今各地都在往江苏借粮要粮,正值风口浪尖之上,处境可想而知。
    凤笙也心知范晋川的处境不好,只是能不能行,她总要试一试,如今听了范晋川这番言语,也知晓不能强求了,再强求就是给范晋川为难。
    “罢,我还是不替范兄为难了……”
    范晋川打断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完。”
    见她讶然扬眉,他也有几分失笑:“我们交情在此,你既出了面,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其实早在之前,我便预料到魏王殿下的山西之行恐怕不顺畅,便提前留了一批粮食。”
    “当真?”凤笙十分意外,当然也有惊喜。
    他点点头:“当真。”
    “谢谢范兄了,只是——”凤笙略有些犹豫,心绪翻转之间,也知晓他若真出手相帮,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堂之上从来是旦夕祸福不定,范晋川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得罪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如此风头浪尖之上,他若是对魏王施以援手,那些暗中想与魏王为难的人更会视他为眼中钉,是时双方联手,范晋川将会步步维艰。
    可即使明白,凤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似乎看出她眼中的愧疚和迟疑,范晋川笑了笑道:“不要觉得负累,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总不能因为某些人的龌蹉的心思,便罔顾了正在受苦的饥民。且这批粮食数目并不多,只能解一时之危,于大局面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个道理凤笙自是懂,范晋川能施以援手已是不易了,如今各地都盯着江苏,能筹到一些粮已是邀天之幸。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
    傍晚来临之前,范晋川就告辞了。
    二人能在这山水之间闲聊饮茶,还是范晋川推了一切公务才空出这半日。关于两人相商之事,自是已说定,次日凤笙便让魏王的人前去把那批粮食运走了。
    数量并不多,只有二十万石,却是范晋川顶着压力捣腾出来的,凤笙的感激之意自是无法言表,只求后日来报。
    就不提因为借了山西这批粮食,给范晋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以至于巡抚总督连连找茬,各地皆有官员上书弹劾,这边凤笙让人把粮食运走后,却并没有放下心中的担子。
    二十万石看似挺多,可对于山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顶多只能解一时之困。
    茅单劝道:“王妃不用太多忧虑,有了这批粮食总能解一时之急,殿下那边也借到一批粮,这两批粮食加起来,至少能度过这个冬天。”
    度过了冬天,还有来年春天夏天,连着两年山西遭灾,于秋收之际颗粒无收,所以这些粮食不光要挺过这个冬天,还要挺过来年春夏两季,等江南与两湖一带的早稻收了,待到那时说不定能缓解一二。
    可若是灾情不减,明年继续闹灾,那可真是天不让人活命了。
    还有,凤笙可是知晓魏王借来那批粮食的真相,不过是唱空城计而已,只是这事极少有人知道,只有魏王的几个心腹才知晓。
    凤笙摇着扇子,面露沉凝之色,指节在桌几上轻轻叩着。
    直到从外面进来一名侍卫,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才点点头站了起来。
    至于去往何地,凤笙并未对茅单等人言明,茅单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但也知晓事关重大,其实王妃不与他们说反倒是好事,也免得走漏了风声,若是出了岔子谁也说不清。
    第128章
    再见黄金福, 凤笙感觉时间似乎没有流逝。
    唯一有别的就是黄金福比几年前更胖了。
    当年黄金福投了方凤甫,将黄家永永百年的引窝抛售, 人人都说他是败家玩意,谁知当年名震两淮的十大盐商之家,败的败落魄的落魄,最后反倒让黄家拔了头筹。
    如今的黄家手握隆日升两成干股, 又因当初投诚够干脆,两淮之地有大半的官盐店都握于黄家手中, 俨然一副皇商的架势, 黄家甚至比当年黄金福他爹在世时还要兴荣昌盛。
    凤笙这几年身居京中,与黄家的联系并未断掉。
    于公, 黄家能有如今半私半官的身份, 多亏了凤笙的暗中相处。哪怕换了身份, 背靠着魏王也让黄家足够在江苏横行,所以这几年哪怕黄金福从未去过京城,逢年过节或者逢上魏王府有喜的时候, 孝敬却从未少过。
    不是门人,却胜似门人。
    而于私,九姨娘和黄莹儿与凤笙私交甚笃,如今九姨娘能当黄家大半个家,交情自是不用说。
    “参见王妃。”
    黄金福一身金钱蟒纹的锦袍,体格比几年前更胖了, 也因此不过是行个礼, 也让他折腾得满头大汗, 模样狼狈。
    他十根手指有五根都戴着宝石戒指,一伸出来明晃晃的,几乎能闪瞎人眼,一点都没改当年盐商的做派。
    九姨娘也与几年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眉眼之间又多了几分干练,一如既往的明艳照人。
    “行了,不用行礼,我此次轻装简行,你们也就不用多礼了。”凤笙依旧一身男装,手持着折扇的手往上抬了抬。
    九姨娘也是个爽快人,当即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扶黄金福,言语之间没少抱怨他不知道节制,以至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其实也是帮黄金福解释,也免得让凤笙误会他不够尊敬。
    凤笙也就顺着话说了两句,还假借宫里太医之口,说人太胖病就多,又说改日以王府的名义请个太医来,帮黄金福把把脉开个方子,总是要把这体重减一减,这样才能康健长寿。
    这话迎来九姨娘的赞同,虽当年她跟了黄金福,是因为全家都靠着黄家吃饭,可被黄金福宠了这么多年,除了没有个正室名分,她也等同黄家的当家主母无疑。
    这其中少不了黄金福的偏心眼,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与黄金福也是有一份夫妻情分在,自然希望他康康健健的。
    再者说,她就生了黄莹儿一个,也没给黄金福生个儿子。时下以子嗣为大,若黄金福真有那一日,她没个儿子撑腰,恐怕和黄家那边还有的纠缠,就算不会被扫地出门,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过。
    九姨娘顺着凤笙的话音,埋怨了黄金福好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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