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将信展开。
    阳光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呈现视线,那些颤抖的笔画,将爷爷当年的痛苦与艰难,全数留存到如今。
    笔画痛苦,文字却不。
    这确实是封爷爷写给温别玉父母的信。
    “……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半年前我曾向你们咨询过安乐死的情况,你们嘲笑我,说我的想法无比荒唐,还问我是不是小玉做错了什么。”
    “小玉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真的有错,错的人,也只会是你们和我。
    “你们把本该自己负担的责任推到孩子身上,贪图自己的逍遥自在;而我,我辜负了小玉一直以来对我的悉心照料,我本该把事情告诉小玉,取得他的谅解,但我害怕在他脸上看见震惊和痛苦,我害怕他觉得我将他抛下,我更害怕他认为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才选用死亡来向他控诉。
    “我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精神上的痛苦对我如影随形。
    “我想要爬山,我想要运动,我想要和朋友出去喝酒玩乐,然而现实是,只要小玉和小野这两个孩子不在,我就只能望着窗外的世界,从天亮发呆到天黑。
    “我的朋友们已经厌倦了和一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交往,我也厌倦,每一次听到自己含含糊糊的声音,看见自己僵硬不能动的手脚,我都发自内心的厌恶。
    “我憎恨这具再也不受我控制的身躯,我这辈子都再也无法摆脱连在我身上的尿管,我所有的尊严,在这东西连上我身体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寂寞得让人发疯的日子。
    “我想了很久,虽然我已经无法控制绝大多数的事情,但我至少现在,我还能控制我的生命。但如果我再度中风,也许一两年,也许一两天,那我就彻底瘫痪在床,连抖着手,写下结束这一切的话都不能。
    “……
    “我走了。我不在意你最后没有照顾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但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你父亲,我给了你生命,我养你长大,那你就做一件事。
    “告诉小玉和小野,爷爷爱他们。爷爷的离去只是一场意外,直到最后,爷爷都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们。
    “他们是最好,最好的孩子。”
    两人看完了信。
    迟了很久的道别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薄薄的纸张于是有了生命的重量。
    他们开始遗憾,浓烈的遗憾遮去了心头的彷徨,磕磕绊绊走到现在,再回头看去,他们最遗憾的,其实是没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理解爷爷。
    坚持生命和选择结束同样不易,无论在人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哪一样,都应当尊重。
    而后俞适野侧头看着温别玉。
    他怔怔地凝视着人,直到温别玉问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俞适野慢慢说,“别玉,我能够理解安德烈,能够理解奶奶,也能够理解爷爷,可是如果我们碰到了这件事,我无法按下同意的按钮,不管有再有多的痛苦,我都会想要你留下来……我只会强求你……你已经把我宠坏了,我没有办法再像以前,对你放手……”
    他知道这究竟有多痛苦。
    他看了那么多的事例,照顾了那么多的老人。
    他知道不停发烧的昏冥,知道不能动弹的麻木,知道躺在床上感觉着生命流逝的恐怖。
    他真的能够理解所有寻求解脱的人。
    除了温别玉。
    他想要将温别玉留下来,无论有多痛苦,哪怕一次次的开刀做手术,哪怕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微薄的自由,哪怕摘除内脏,哪怕机器维生,只要再多一分一秒,也是一分一秒。
    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自私。
    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自私。
    “别玉,”他抬手遮住双眼,他恍惚地感觉到冰凉在掌心蔓延,“也许最后,给你带来无止境痛苦的不是别人,就是我,那时候,你会恨我吗?”
    “……”
    温别玉沉默许久,他拉开俞适野遮住眼睛的手,轻柔的抹去对方脸上的泪。
    他冲俞适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愿意。”
    “我之前就说过,我愿意。我在婚礼的殿堂上,同你发誓……”
    “无论生老病死,我们永不分离。”
    “小野,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好。”俞适野说,“我们约好了,白头到老。”
    光线里,闪闪的戒指并在一处,如同相互依靠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上也算把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破镜重圆梗写出来了,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3=
    回头看有没有时间,把比较甜的番外放出来,也许会写写两人上学时候的事情,少年时代,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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