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君一直以为《中华香港商情周刊》和《香港马经》这两门生意,是康利修和自己齐心协力的原因才能在香港报刊业站稳脚跟,至于宋天耀,对徐敏君来说,这个男人不过是一个有钱的投机商人罢了,至少在两份报纸的运营上,除了一开始拿钱出来投资,其他时候根本见不到宋天耀的身影。
    这也是她不顾康利修反对,执意要卷进宋天耀现在身处的这潭浑水中的原因,凭着两份报纸打出的名气,徐敏君自以为她和康利修在香港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话语权,如果能帮焦头烂额的宋天耀搞定徐恩伯的运输航线,宋天耀一定会承情,那么以后商情报和马经就再也不时宋天耀这个幕后老板的一言堂,而是真正意义上,她和康利修的产业。
    不过徐敏君终究是刚从香港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习惯用在学校中学到的法理,套用在现实中,无论是经历还是阅历,徐敏君显然都远远不够在如今这个泥潭中存身。
    所以当四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的时候,徐敏君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和康利修所谓报业新星的身份是多么可笑。
    “君嫂,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不用再麻烦你跟修哥了。”
    宋天耀和黄六打闹几下,留出足够时间让徐敏君平复心情后,这才转过脸来笑容和煦向她说道。
    徐敏君一愣,下意识就要开口再争取一个机会,但一想到在铜锣湾码头货仓里发生的一幕,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咬着嘴唇久久无言。
    宋天耀冲徐敏君笑了一下,斟酌一番后开口说道:“你跟六哥去见徐恩伯的时候,我已经跟修哥商量过,以后商情周刊和马经就交给你们打理,我之前投资的钱就当作股份注资,你觉得怎么样?”
    徐敏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望向宋天耀,对方这番话说出来,不就俨然就等于是说将两份报刊的生意彻底交给自己和康利修?
    除了报纸创办初期那段时间,宋天耀拿过几次钱出来,后来两份报刊盈利就一直是自负盈亏,徐敏君算过,宋天耀投资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几万块港币,这和如今估值百万的两份中文报刊相比,宋天耀投资的钱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换算成股份也没有多少。
    自己明明将事情办砸了,宋天耀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徐敏君这样想着,不由得蹙起眉头。
    “怎么?
    是不是觉得好不理解?”
    宋天耀抓起桌上的烟盒把玩一番:“我听修哥讲,你之前在香港大学是读财会专业的,这门课虽然要讲细心和理性,不过做人就不好像上课一样,太理性是不行的。”
    徐敏君眼神复杂的看着宋天耀,她有些开始理解为什么提到宋天耀,自己那个向来自命不凡的男人总是会眉飞色舞,语气里满是崇拜和感激。
    “有的东西是骨子里的,我跟修哥不一样,如果宋先生想因为这几句话就让我以后都对你感恩戴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徐敏君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宋天耀。
    宋天耀愣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君嫂,你真是……得了,报纸交给康利修个扑街迟早被他亏到蚀本,不过以后有你看住他我就放心了。”
    徐敏君也跟着露出笑容,灿烂明媚,见宋天耀止住笑意,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徐敏君主动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将火苗递到宋天耀面前。
    一旁的黄六见到这一幕,眼神古怪的看着两人,欲言又止。
    等到徐敏君走出门后,宋天耀吐出一口烟气,脸上再次露出笑纹。
    徐敏君自作聪明,而徐恩伯这家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呀!自己和于世亭在于家大宅演了一出好戏给全香港的人看,徐恩伯就有学有样在自家人面前自导自演一场,就是不知道徐平盛那只老狐狸会不会信?
    宋天耀看向身旁的黄六,心中暗忖如果让黄六挨两颗子弹,是不是这场戏会更逼真一点?
    黄六对宋天耀心中阴暗的想法一无所知,见他嘴角露出坏笑,还以为自己的想法落实,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凑上前郑重开口提醒:“老板,虽然几位老板娘都不在香港,不过你也不能饥不择食吧?
    朋友妻不可欺,我觉得康利修为人还不错,你不好给他戴绿帽啦……”宋天耀笑容僵在脸上,转头望去见黄六仍一脸真诚,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大骂:“我戴你老母!徐恩伯就该在铜锣湾一枪打死你个扑街!你老母这单事解决完你即刻给我滚回澳门,留你在身边迟早激死我呀!”
    被宋天耀称呼做聪明人的徐恩伯,此时正坐在徐家客厅,脸上隐隐带着怒气。
    带徐恩伯从铜锣湾回来的良叔坐在下垂手位置,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帘低垂,如老僧入定一般。
    两人当中的主位上,向来不好茶道的香港船王徐平盛,此时正捧着一杯新茶,低下头去轻轻拨动杯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所无的笑意。
    “宋天耀果然有本事,难怪褚耀宗提起他的时候都要赞一句。”
    徐平盛小啜一口杯中茶水,似笑非笑的看着徐恩伯:“跟他学演戏来骗你老豆呀?”
    徐恩伯神色一僵,脸上的怒气再也维持不住,瞬间消散一空,满是错愕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老豆,我……”只是一刹那的错愕,徐恩伯立刻反应过来,急忙开口想要反驳。
    徐平盛笑着摆摆手,打断了徐恩伯的话头:“不用讲了,这一铺暗度陈仓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两个气盛的年轻人的确比宋天耀和于世亭那一场更有说服力,如果换了第二个,说不定已经相信你和宋天耀已经反目成仇。”
    徐平盛这几句话,明显是在告诉徐恩伯,自己不是在用话诈他,而是让他不用再矢口否认搞的自己尴尬。
    所以一开始还想嘴硬几句的徐恩伯再也说不出话来,抿着嘴沉默了片刻后,无奈的摇头笑笑,紧接着抬起头来直视徐平盛,语气平静:“老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宋天耀做这次生意。
    宋天耀这次为了帮两航起义员工运送七十一台飞机发动机,宁愿拿出全部身家来博,他有多少钱我不在乎,但是只要能搭上他跟石智益和贺贤的两条线,以后香港航运业我们徐家就是龙头!”
    “就是因为这份利益?”
    徐平盛再次端起茶杯,轻声询问一句。
    “是!”
    徐恩伯回答的十分果断:“而且据我所知,宋天耀跟马来亚卢家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卢家庶出的卢元春为了帮他筹钱,已经开始抵押在马来亚的房产,只要搞定这单生意,将来徐家的船就能在马来亚海域上畅通无阻!”
    徐平盛盯着徐恩伯,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别的端倪,可最终却一无所获,那张像足了他年轻时候的面容上,除了追逐利益的热切,再无其他异样情绪。
    徐平盛稍稍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徐恩伯急于想要得到答案,忍不住再次开口:“老豆……”徐平盛摆摆手:“先回房间休息吧,这件事该怎么做,我会跟你良叔再商量。”
    沙发另一边的良叔抬起头来,像徐恩伯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使个眼色示意他听徐平盛的话先回房去休息。
    徐恩伯张了张嘴,却也感觉到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遭至徐平盛反感,于是慢慢站起身来,冲徐平盛和良叔先后打个招呼,慢慢走出客厅。
    徐恩伯离开后,客厅里的气氛陷入短暂的凝固,徐平盛突然幽幽的叹了口气,似乎再也不是往日霸气睥睨的香港船王,而是变成一个为后代儿孙劳心操持的普通老人。
    “正衰仔,除了赚钱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
    徐平盛无奈苦笑:“如果他刚才讲一句是为了帮大陆,就算明知是骗我,我都觉得没白养他这么多年。”
    良叔咧嘴笑笑:“盛哥,恩伯从小就受西方教育,又从国外留学回来,思想跟我们这些老顽固不一样的。”
    不同于于世亭家里的大管家、大高手水叔,徐家这位良叔陆佑良没有半分功夫在身,但他在徐家的地位却比水叔在于世亭家更为超然,至少从现在他能和徐平盛同桌而坐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
    陆佑良和徐平盛早年间在广东的时候,两人就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三七年事变,陆佑良为抗日奔走,家产充公,一家老小被害,而他本人也被日本人通缉,不得不躲到已经开始发迹的好兄弟徐平盛家中,这一躲就是十多年。
    后来徐平盛远走香港,陆佑良也跟着他踏上这片土地,徐平盛固然生意越做越大,可对这位当年烧过黄纸的把兄弟也从未薄待,名义上陆佑良是徐家的大管家,但事实上在徐家,就算是大太太见到陆佑良,也得称呼一声良哥,陆佑良和徐平盛也从来没有老爷下人那一套,一直以兄弟相称。
    “爱国是顽固吗?”
    徐平盛不满的开口说道:“他是徐家的男丁,身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非要拼了命的想跟鬼佬搭上关系,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他?”
    徐平盛愤愤说完,顿了顿又继续开口,语气里带着几许埋怨:“当初阿兰说要让他去留学我就不同意,要我说就应该找个私塾先生在家里教他,读那么多书有鬼用乜?”
    “盛哥,我记得好清楚,阿嫂当时还征求过你的意见,是你自己说去国外读书学几句洋文,以后方便跟鬼佬打交道的嘛。”
    陆佑良笑呵呵开口说道。
    徐平盛吹胡子瞪眼:“我几时讲过?
    好,就算我讲过,我有没有让他读完书以后连祖宗都不认?”
    “恩伯现在也没说不认祖宗,这种事要慢慢来,不能急的。”
    陆佑良顿了顿,望向徐平盛:“讲返正题,两航起义员工的那批货你准备怎么办?”
    这句话问出来,客厅里静了静,徐平盛脸上的不忿和激动之色逐渐敛去,整个人气质为之一变,目光深邃几分,回复叱咤香江的船王本来面目。
    徐平盛沉吟片刻,像陆佑良开口说道:“打电话给宋天耀,他跟恩伯之间的事我不知道。
    记得用家里的专线通知他,电话公司那帮人信不过的。”
    陆佑良似乎早就猜到徐平盛会这么说,说了句知道后,就笑盈盈站起身来,往客厅外走去。
    客厅中,徐平盛手捧茶杯出神良久,叹一口气感慨道:“宋天耀啊宋天耀,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不能乱动,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于世亭收养个干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果这件事你办得漂亮,我三个女儿随便你拣!”
    五四一章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盛兆中看着脸色阴沉的谭经纬,低声开口询问。
    从上午回来到现在,谭经纬已经将自己关在酒店房间足足两个小时,直到刚才才打开房门,让盛兆中独自一人进来聊几句。
    盛兆中一进房门就发现了谭经纬有不对劲的地方,将上午从积存围铜锣湾码头的所见告知谭经纬后,盛兆中又谈了谈自己的看法,可从头到尾谭经纬都寡言少语,只是偶尔应和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盛兆中说清楚有关徐恩伯和宋天耀之间的所有事之后,谭经纬仍陷入沉默,足足过了五分钟之后,连盛兆中都觉得气氛有些压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一句。
    谭经纬摸了摸床头的烟盒,烟盒里空无一物。
    盛兆中见状立刻从怀里摸出半包长寿牌香烟,连同打火机一并递上前去,乘着谭经纬低头点烟的功夫,盛兆中打开房门,向房门外守着等消息的两名文职人员开口说道:“出去买两包烟,我和谭先生在里面谈事,让狄震他们过来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知道了,盛先生。”
    两名文职人员小心翼翼往房间中看一眼,房间里烟雾弥漫,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插满了烟头,就算站在门外,两人也能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
    盛兆中再度返回房间,将房门关上后也取出一支烟点上,用来适应房间里呛人的味道。
    “四哥,你说我们四下奔走,究竟为的是什么?”
    谭经纬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嘶哑,眼中满是疲惫,似乎有些迷茫的开口询问道。
    盛兆中眉头微微皱起,从相识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谭经纬这副模样,印象中谭经纬似乎一直都是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姿态,就算得知自己的亲弟弟死在香港,谭经纬当时也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后苦笑着说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就再度恢复如常。
    盛兆中想到刚回酒店时,两名文职人员对自己说的话,试探着询问道:“跟朱秘书打来的电话有关?”
    谭经纬深吸一口香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随后苦笑着点点头:“现在有人觉得金三角的鸦片是一块肥田,可以从里面牟取大笔财富,我本来已经通知金三角的人黑吃黑,接过朱秘书今天一个电话,就让我们协助泰国人,一起分取这块肥田,甚至还讲出两航员工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这种话。”
    盛兆中脸色变了几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谭经纬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干你娘,我大老远过海跑来香港,如果一早知道他们是在打鸦片的主意,还不如留在学校给学生们讲课。”
    谭经纬捏着手里还有半包的长寿牌香烟,看着香烟下迎着的‘建设台湾,复兴中华’几个黑体字,狠狠的将烟盒砸向墙壁:“复兴中华?
    从上到下都烂到根里面了,用什么复兴?”
    盛兆中陷入沉默,终于知道为什么今天谭经纬会变得如此反常,他和谭经纬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人,一直以来受的教育让他们将复兴作为首要任务,就算明知道这趟来香港九死一生,两人依旧义无反顾,可现在得知自己只是被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当成了掠夺财富的棋子,而且这财富还是最为人不齿的鸦片烟土,顿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一腔热血凉了大半。
    “我给长官打个电话,让他想办法跟校长反映一下现在的情况?”
    盛兆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并没有底气,台湾现在由内到外已经乱成一锅粥,就算校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心无力罢了。
    谭经纬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烟头一点点按进烟灰缸中,转过头来盯着盛兆中:“四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有些人连君都算不上,敢不敢跟我玩一局?”
    盛兆中心中松了口气,从此是的谭经纬身上,他又看到了之前熟悉的影子,之前怕他因此陷入颓势的担忧一扫而空,毫不犹豫地开口答道:“都是同一间学校出来的,连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谭经纬从床沿上豁然起身,脸上再次绽放出自信的笑容:“好!这次不光要让两航员工的船出不去,泰国人我也要让他们永远留在香港,这两件事做完之后就算回到台湾会受到处罚我也认了!干你娘的泰国人,一群残兵败将还想在中国的地盘大发鸦片财?
    以为现在是大清国啊?”
    盛兆中也咧嘴笑了起来,眼中隐隐有冷厉的寒芒闪过,能够和谭经纬共事这么久,两人在观念上有很多契合的地方,其中一点就是都对鸦片流毒甚广的这种东西深恶痛绝。
    “对了,之前你说徐恩伯和宋天耀暗中勾连这件事,再跟我讲一遍。”
    谭经纬打通了心中的疙瘩,仍旧没有忘记这次来香港的主要目的,开口询问有关两航起义员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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