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停磕头。
    哎,又是一个痴儿……
    终于,掌门还是同意由秦师兄领着我去了后山禁地。
    第110章 逆转冒险(二十二)
    百年来,这后山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无比,宛如我自身的枝叶一般。但唯有那后山禁地,是我的神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的领域。
    这儿是聚清观用来关押重刑犯,以及走火入魔弟子的地方。
    秦师兄为人稳重,修为虽只有融合,但在弟子间说话极有分量。他对我也一样亲和有加。
    “师弟,我知你救师心切,但还是莫要太过接近得好。”
    秦师兄一边解开法阵,一边带我走入那禁制重重的涯洞。
    “师叔现在连掌门和芷涵仙子都认不得了,很难说他会不会对你发动攻击。你且趁着他还没醒转,远远瞧上一眼吧。”
    我抬起头,只见那四面峭壁上刻满了种种大阵。有一人被粗黑玄铁缚于山壁。一身白衣满是脏污,墨羽般的长发凌乱纠结。从那血衣下曝露的肌肤也遍布伤痕。他垂着头无声无息,宛如一具空壳。
    师父。
    我在心里一遍遍唤他。
    师父。
    哪怕他此刻狼狈至极,从前的谪仙姿容半点不存,可我依然为他还活着这件事悲喜交加,情难自抑。
    我在那儿站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秦师兄忍不住劝道。
    “师弟,时候差不多了,我们……”
    我在心底默默对师兄道了声歉,取出藏在袖子里的符纸,用眠咒击昏了他。
    我是第一次攻击人,也不晓得这符咒的效力有多强。能拖一阵是一阵吧。想到这点我便快步走至师父身前。
    上回我只是拉着师父的手,但这回情况紧急,我踮起脚尖,一边在心底为这大不敬道歉,一边挺身拥抱了师父。
    正如百草长老所言,这一回师父身上的魔气比上回深重得多,也难缠得多,它们像蛆一样附在师父的经脉里,吸噬着他的真气。唯有用比之更富吸引力的东西才能转移它们的注意。
    是了,那就是不掺一丝杂质的天地灵气。
    我默默运转心法,拼命将魔气纳入体内。那魔气一开始还负隅顽抗,等它们尝到了精纯灵气的滋味,便一股脑地全钻了过来。我的灵脉承受不住那突如其来的重压,险些被撑破。但我咬牙硬挺,卸掉身上本能的斥力,愣是将那魔气全盘接收了下来。
    这是何等可怕的至阴至邪之气啊。像是由洪荒时代保留至今的污秽沉垢,宛如黑暗中蓄养着百万恶鬼的无尽深渊。凄厉至极的惶惶嚎哭中夹杂着人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罪并重,八苦同悲,万恶炽盛。就连从未体尝过人世艰辛的我也差点被那强烈的憎恶和绝望吞没。我警告自己稳住道心,万万不可半途而废,金丹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崩裂声,我的气海如被撕裂般剧痛无比,险些功亏一篑。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我冷汗如雨,不知不觉沾湿了师父的衣襟和鬓发。有一滴汗从他的颊边淌过,我愧疚着伸手拂去,却堪堪擦过了师父淡色的嘴唇。那唇形状极美,平日里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我知道从那口中发出的话是何等清彻温柔。是呵暖我心的光,是这世上遍寻不得的奇迹。
    我鬼使神差般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我知道这是人的礼节之一,唯有关系亲密之人才容许做这种事。但是那一刻我怕是被魔气侵扰了神智,变得欲令智昏、忘乎所以,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从师父的口中吸走了最后一缕魔气。
    等我回神的时候,师父已经睁开了双眸。正震惊而怒不可遏地看着我。
    淡色的唇无法抑制般颤抖着。他对我说。
    “滚!”
    我从没未过师父如此嗔目切齿的样子,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一只卑鄙而又低贱的恶鬼。
    我大退一步,双膝一软,就这样跪在地上,头触着冰凉的石地,感受着心如刀绞、魂飞魄散的滋味。
    我对着勃然大怒、双目充血的师父磕了三个响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就这样转身颤巍巍地离开了禁地。
    魔气在我的周身百骸恣意奔涌着,宛如欢快的鱼儿得了水,贪婪又迫不及待地敲烂我的经脉,吸噬我的灵气,嚼碎我的金丹。与此同时,我感受到身体内部有另一个恐怖又强大的存在,它如获至宝般把玩着我满是裂痕的金丹。
    “瞧瞧,我发现了一个怎样的宝贝!千年的结丹榕木!至阴之体!”
    它桀桀大笑。
    “榕木自古就是招阴的好东西,难怪你能吸食我的魔气而保留神智,玄沄可真是藏了一个好大的宝贝!”
    我在剧痛之中拼死保持着一丝清明。
    “你……你是谁……”
    “我是谁?我就是你师父信誓旦旦要讨伐的魔王化身呀。”
    它得意洋洋地笑道。
    “我原以为天煞孤星和天生仙体已足够稀罕,但若是要夺舍,还是这至阴之体更亲和我的魔气。玄沄啊玄沄,你千方百计要除我化身,肯定死也想不到最后却平白送了我一个绝世容器!”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它高声狂笑。
    我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抱紧仿佛已经支离破碎的自己。
    “小榕木,你莫要垂死挣扎了,乖乖把身体交给我吧。”
    它一边劝诱,一边鬼魅般滑入我的心底。
    “让我来瞧瞧你有什么秘密……哎哟,你和玄沄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个当徒弟的也是罔顾伦常,这可真是……”
    他啧啧称奇。
    “要我说啊小榕木,你把身体交给我,我也不会亏待你,就将你师父变为你的炉鼎如何?到时候你我二人联手,扫荡天下,何愁还有得不到的美人!”
    我不懂什么叫炉鼎,只隐约觉得是很不好的意思,但那心魔对我的心思一清二楚,当即反应道。
    “天哪!你活了千年居然连什么叫炉鼎都不知道!玄沄真是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他可真是……”
    心魔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但我的神魂已有溃散之征,听不清太多东西。我原本以为,这次仍和上回一样,我吸走魔气,再跑回洞府闭关一阵就行,但没想到这回不单单是魔气,连同那伺机夺舍的魔王都一起到了我体内。我这微末道行在它眼里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站起身,蹒跚着向前走。
    “小榕木,你要上哪儿去?你最喜欢的师父可还在那山洞里?你不和他道一声别吗?”
    这魔许是在那塔里被镇了太久,絮絮叨叨的,颇有些话痨的架势。
    我想……既然他能读出我的想法,那我便放空身心,由着自己往那最熟悉的地方去。
    “小榕木啊,你说你也挺倒霉的,好不容易修出人身,却连这山门也没出过,不是我说,这聚清观可没多大看头,论大好风光还属人间哪!那手足相残、易子而食可真是让我一想起来就血脉偾张!”
    它一阵兴奋,魔气翻涌,使我一步步走得更为艰难,宛若足底插满了刀刃。
    “你就把身体交给我吧,我带你去看,带你去好好游戏人间,虽然那时你的魂魄也早已不在啦!”
    它仿佛说了个笑话般兀自乐不可支。
    我依然不回话,只顾埋头赶路。
    “哎,你说你真是……你跟你师父可真是一个大木头带一个小木头,一个比一个无趣……像你们这种恪守纲常,不敢逾矩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魔的中心大意无非是还不如快快把身体交给它。这时我也终于接近了目的地。此刻天色尚早,院子里空无一人。我轻车熟路地推门进了屋子。
    “小榕木你……嗯?这里是……”
    那魔终于止住了絮絮叨叨,借我的眼朝外观望,而我继续一步不停地朝前走,唯恐自己半途崩落。
    到了。
    我走至巨大的炼丹炉前,推开炉盖,望着那里头终年不熄的熊熊炉火,投身而入。
    “啊啊啊啊啊啊——”
    那魔在我体内撕心裂肺般叫着。
    “这、这不是普通的灵火——这是太上老儿的六丁神火!!!”
    是了。这炉子不是普通的炼丹炉。而是模仿老君的八卦炉制成的法宝,里头的火是三界至刚至阳的焪火,正好克我这纯阴之木和此刻在我体内沸腾不息的魔气。
    “你、你这木头竟然敢…………让我出去!!”
    那魔拼死从我身上逃离,我当然没有法子阻止它,但是这炉子可以。炼药时偶尔会用到一些阴毒妖物,为防它逃跑,这炉子被彻头彻尾改造成了克阴法宝,再加上这八卦阵和连观音的杨柳枝都能烧却的六丁神火,魔倘若进了这炉子便是插翅也难飞了——以上大都是我从蝉衣师姐那儿听来的。
    在被灼烤的激痛中,那魔头化身开始求饶了。
    “小榕木,你干嘛这么想不开,你修成人身才多久?两年还不到吧?就这样死在这儿你甘心吗?”
    它加快语速。
    “对对,还有你师父,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也心悦于你,你俩是两情相悦的,多好啊!你还不快快出去寻他,告诉他你的心意!他一定会接受你的!”
    我心想,这魔真是被烧得开始说胡话了,师父刚才那么生气,我就算是傻子都知道这是谎话。
    那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干脆破口大骂。
    “你这蠢笨至极的愚木!!你可知这六丁神火连魂魄都能烧个干净!我只是个身外化身,本体在北阴活得好好的!但是你呢!?你只是个小小木灵,你的三魂七魄将被烧得一干二净!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正因为我只是一介木灵,才只能用上这种迫不得已的法子。
    我在火中打坐,任由火苗舔舐我由外向内的每一寸。渐渐地,那魔发出的声响慢慢退去,缠绕在我灵脉里的魔气也在嘶鸣中消散。最终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唯剩自己的寸寸崩落声。
    我早已维持不了人形,在这炉内现出了真身。不过这炉子还有收纳物体的功能,我由一棵参天巨木被缩小成短短十寸,就这样躺在炉底,任由思绪和魂魄一同飞散。
    我在回顾自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生。
    我原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树种,阴差阳错之下被老祖当成宝贝种在石上。因为得了仙霖和老祖滋养,平白有了聚灵期的修为,但是我依然灵智未开、浑浑噩噩,看周遭宛如雾里看花,既不分明,也不真切。
    那树下人来人往,不知多少个冬去春来,我立在那儿毫无作为,只是恪守一颗树的本分。后山此处常有弟子来闲逛或者比试。他们出手不知轻重,时常在斗法时烧秃我一块皮或者砍断一片枝叶,对此我习以为常,并不会有多大痛感。有时一男一女还会来我树下山盟海誓,他们把名字刻在我的躯干上,说要这爱和我一样地久天长。我睡了又醒,名字被刀划去了,我醒了又睡,他们都已不在了。
    我依然站在那里,不悲不喜。悲喜是人的情绪,不是我的。人是什么,我并不关心。
    直到那一天。
    我在朦朦胧胧中听到一阵械斗声。兵兵乓乓打得十分热闹。仿佛有很多人靠近了我的方位,他们边打边嚷。
    “你这克死满门的煞星,别以为编几个神仙下凡的谎话就能骗过掌门!!”
    “就是!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庶出的杂种,尽学江湖术士编这种不入流的谎话!”
    “这次门内大比你休想出风头!我现在就卸了你一条胳膊!看你用什么拿剑!”
    青天白日下,凶烈的剑气在我身前炸开,吹得我叶片乱飞一气,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那些人围着一个人打得乐此不疲,甚至掏出了雷火符——这当然是在我许久之后才弄明白的。当时我只是站在那里,迎接一场不明不白的殃及池鱼。
    但是焦痛并未如期而至。那白衣人没有避开,反而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只听,“嗡”的一声。
    那是铮铮剑骨用自身抵御术法的声音,那由共震迸出的长鸣如一道横空出世的梵音,激荡清越,振聋发聩,让我混沌一片的思绪骤然抓住了一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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