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儿,快出来罢,娘这儿有你爱吃的芙蓉糕。”
    少夫人刘氏喊哑了嗓子,望了一眼天边的赤月,心里忽然打了个哆嗦。
    摇曳的灯,纷扬的雪,在夜色的掩映下红白错织为一团,疯狂而缭乱。
    “老爷,小姐是午睡之后才找不见的,想是躲在哪顽去了。门房那边说是肯定没出了院儿去,许是一会儿就能找见了。”乳母讪讪搭着话,孙廷元冷哼了一声,立在门口看着下人们提着灯满宅子地找人。
    寒冬腊月里,已是临近年宵,众人自下午酉时起已找了不到两个时辰,头上肩上积了一层晶莹雪,手脚皆冻麻了,肚子也早已饿空了。
    哪里有人敢抱怨什么,可谁也不知要这样找到什么时候……四岁的娃,还能跑去哪呢?
    就在这时候,那股奇异的香气却在空气中越发浓郁了,带着三分甜美,又有醇厚的肉香,闻过便叫人此生难忘。
    众人垂涎着热腾腾的烧肉盖白饭,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院灶房挪。
    刘妈儿掀起了微微烫手的锅盖,奶白色的水雾散去,只见汩汩冒着泡的肉汤里赫然有一枚小金镯,还套在炖得酥烂的一截骨肉上……另一处有四颗小白牙随之微微颤动。
    她愣在那发不出声来,青白着脸色挨到门外,张嘴便吐了满地酸水胆汁。
    而灶下的火依旧明艳艳烧着,锅里的肉块恣意翻滚。
    “小姐,找到了……”
    …………………………
    今儿是腊月初三。
    蒲风拎着一小坛子杂粮酒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李归尘正坐在厨房门口盯药罐子。
    她自鹿山书院混迹了一天回来,已喝得有些微醺,看到李归尘抬眼盯着自己,便拿袖子抹了抹冻出来的鼻涕道:“今儿是真冷啊。”
    劈柴在瓦罐下烧得微微噼啪作响,伴着咕噜咕噜的水声。
    蒲风将酒坛子撂在台阶上,蹲在炉子前伸手烤着火。她垂眸看着火光,嘴角含笑道:“我没醉,知道你又要说什么。‘别去书院,别和那些书生厮混,别妄谈是非,别在外边饮酒,家里也不许……”
    每一个“别”字都狠狠咬了重音。
    然而开坛的闷音儿打断了蒲风的醉话,她瞪着眼抬头望过去,只见李归尘一手捧着酒坛子已不作声灌了半坛下去。
    蒲风急了,绕过炉子一把拽住了李归尘的袖子,喝道:“你这人还喝着药呢,怎么能碰这湿热之物!”
    酒坛子一滑,倏地落在了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李归尘站起身来看着蒲风,面色被炉火映上了一层暖光,他只沉着脸道:“你也知道酒不是好东西。”
    他的话尾音儿像是挂了一把小钩子,让人心颤。蒲风一时涨红了脸,瞥了他一眼,随即低了头哼笑道:“醒着不如醉了好……我同你不一样,我身体……也罢!索性逍遥活着,跟那劳心劳神的,结果也没什么分别。我快活了半年,也不见有谁被我害死。”
    李归尘轻叹了口气,“平时夸你聪明,怎么就不明白闫氏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救不了她,也没人救得了。”
    他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蒲风红了一双眼,踉跄退了一步拍着心口恨声道:“纵是狗官、屁官的错,和我没半点关系,可若非我刨根问底,又怎么会生出后来之事……悬案好啊,没有线索最好!我是谁养的狗吗?叫我咬出谁就得咬出谁!是我矫情,是我小心眼儿,可一条人命啊……”
    都过去几个月了,这丫头终究还是放不下。李归尘攥住了蒲风的腕子,低头看着她的眼,声音压得很低:“所以你要冷静,你要比那些人活得更精明。我且问你,单为了这么一件案子便要沉沦至此吗?”
    蒲风咬着唇,只觉得那目光已将自己团团包起,憋了很久的泪刚要溢出来,她仰了仰头苦笑道:“你可懂,自己去追求什么所谓正义,最后却变成了可耻的帮凶……为什么?为了一只鸟?我昆溪蒲氏,百年望族,你看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李归尘静静听着,并不觉得蒲风失态,反而忽然意识到自己活至今日,竟是麻木如斯。曾经的一腔子热血,已被隐忍的岁月消磨得不剩什么了。他没办法反驳蒲风,因为她说得并没有错,可在这世道里,哪里分什么对错。
    或许她说出来,心里便会好受些。而他,终究是连那句“我懂”,都无法说出口。如此罢了。
    日子便也就这么不咸不淡过着。
    两日后蒲风正在大理寺卷宗室登着文册,张渊便派人将她喊了去。
    蒲风还没到那,已用大脚趾想到了必然是大理寺又有什么奇案冤案难以处理,喊她过去帮忙。她立在张渊面前行了礼,那句“学生身体有恙,怕是不能奔走”还没说出口,便见张大人一脸严肃神情,手里还握着一本案册,翻得已有些褶皱了。
    “这案子日后要三法司会审,你要是想推了,就实在是太不给我面子。”
    蒲风一听这话便知道了其中利害,若非是疑重案件,哪里轮的上三司会审,怕是已惊动了朝野,只不过对外压了下来。再者平心而论张大人对她扶助良多,自己的确不应该因为此前的心结便忘恩负义。
    张渊许是见她有些犹豫,便将那案册搁在了桌上,提笔写了张条子,沉吟道:“这倒不是我的意思,你可知当日开堂复审,那位主审官大人可是何人?”
    蒲风一愣,回道:“可是少卿大人?”
    张渊停了笔瞟了她一眼,蘸了蘸墨,又道:“是少卿萧润如大人。萧大人赏识你,不然你以为这大理寺这么好进?人才自是多得很,此番萧大人向顾衍大人举荐的偏就是你,你说这如何推辞?”
    蒲风闻此赶忙躬身行礼,请张渊替她向萧大人转达谢意,如此一来就算是她答应了。
    张渊将那准许协助查案的条子扣了私章,将其夹在了案册里一并递给了蒲风,揉着眉头道:“三日前,监察御史孙大人家的小孙女被人杀了。御史的苦处你该有所耳闻,本就是容易得罪小人被挂记的。早年宣宗皇帝下旨‘不因言获罪’,圣上日前得知此事专门提点了三法司仔细着审理,如何能大意。”
    蒲风冒了一层冷汗,答了是,托着东西一脚刚迈出了门,张渊又将她叫住补了一句:“叫着李归尘一起。”
    蒲风啊了一声,随即又颔首应了,将那册子揣在了怀里,到了家才敢翻看。
    她却是不成想,当天夜里入了二更天,竟有两个差役骑了快马来寻他二人,说是京中又出了案子一刻也耽误不得。
    待到进了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况大人宅里,蒲风牙齿打颤,强挺着腰板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前几天刚下了大雪,夜风便像是剔骨的刀子视棉衣如无物。
    而宅子里出了凶案,刑部便抽调了一百军士将王宅封锁了起来,又请大理寺来人相协查验。府里许多婢女小厮见这阵势吓得有些没了魂儿,一时大院里嘈杂纷乱,王夫人受不了丧子之痛的哭号声飘荡在萧瑟夜风里更是有些瘆人。
    现场还在清点人数,故而蒲风一时还不能进去。她回想着日里所看的卷宗,心道莫非是有人连环作案?可那作案手法,未免过于骇人。
    她一不留神打了个大喷嚏,脸上挂了两道晶莹鼻水,不想翻遍全身也没找到手绢,竟是任着李归尘拿棉布的白帕子给她抹了。
    张渊鄙夷地看了蒲风一眼,笑道:“到底还是个青瓜蛋子。”
    蒲风撇了撇嘴,便看到李归尘面色凝重,一双眸子盯着那灶房的门,似乎在想什么。
    近来也不知他又误信了什么风潮,开始蓄须了。
    李归尘原是有些络腮胡子的倾向,不想胡子长长些看着倒也是挺顺眼的。怎么说来好呢,别有一番男人味。
    蒲风盯着那胡子出了一段神儿,见张渊抬脚了便赶忙跟了上去,入到了那灶房之中。
    原是与此前孙家的案子大致相同。此时只见炉膛里烧的火已被浇灭了,烧的东西尽数被掏了出来,除了劈柴,多是些灰黑之物,不可辨出原状。蒲风拿火筷子挑了挑,便在一堆灰烬里翻出了一小块未被烧及的细小布片,草绿色,该是锦缎的料子。
    此外炉灶边角还有些细碎发丝,散乱在地上。
    蒲风一一记在案上,想到之前的卷宗更是头皮发麻。
    此案单是杀童已叫人发指,还要再加上一条烹尸……沾了汤汁的马勺被扔在了墙边,而门口便是一大滩呕吐的秽物,此时已经冻住了。
    蒲风站在灶台边,眼见张渊已将手按在了锅盖上。他也是长出了口气,这才一下掀了锅。
    原本若隐若无的奇异香气瞬间变得极其浓郁,而那锅中乍一看和普通炖肉一般无二,只是小孩的半张脸已肿胀模糊浸在了肉汤里,每根睫毛上都挂着凝结的白色油脂。
    在红润的肉块间显得可怖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案·雪夜月香
    可能还是不建议在吃饭的时候观看。
    第19章 永夜
    蒲风只觉得腹中翻滚,急走冲到了门口,被刺骨的冷风拍了个激灵才算是忍住没吐。
    她望着门外伫立着的李归尘,见他对着自己垂眸微微颔首,不知怎地心头一暖,这才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再去仔细检看现场。
    狭小的灶房里挤着张渊和她二人,刑部徐洪带人在外边对现场所有人逐个搜身录着口供,而都察院那边因着与此案有牵涉,故而暂且回避。
    北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杈子,留下尖锐的嘶吼。院子里嘈杂喧闹不止,又有哭声低低沉沉着此起彼伏。
    这一带离皇城很近,一条街上无一例外全是深宅大院,住的多是官家。夜里便会有巡逻的校尉,等闲草民哪一个不知惹不起权贵,就算是鬼打墙迷了路,也得避着这几条胡同走。
    可近来这两桩案子里,孙府正是在这朱印胡同西数第一家,往东不出二百步,便是王况大人府邸。而这一片还云集着六部的不少大人,单有一处废宅,是早先工部侍郎赵祯一家所住。年头里因着圣上的陵寝修建不利,故而家中遭了难。
    若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可这么好的宅子,自赵家落败之后便卖不出去了。大概是官场的人都好个吉利,觉得许是宅子风水不好,赵家这才有难。合情合理。
    而蒲风这边只见锅台右首立着一面砧板,经多年使用覆着不少陈年的痕迹,蒲风将其平放在桌上,便可见发黑的木质上赫然出现了许多崭新的刀痕,其深入木,被人大致洗濯了却依旧带着淡淡血色。分尸之处莫不是在此?
    这场面想象起来实在是有些吓人——凶手非但是杀人烹尸,还对尸体进行了大致处理。若说是衣物头发扔到灶膛里烧了销毁罪证,那何以此屋内不见大片血迹?
    蒲风叼着笔,将墙边的一排罐子坛子一一掀开看了,却是除了米面咸菜之外没有什么斩获。再有,便是立在锅台边的一口大水缸,足足到她胸口的高度,蒲风吃力地挪了盖子,却是没看到水面。
    她踮着脚捞起了瓢,费力舀出了半瓢水来。
    拿到明晃晃的灯下一照看,蒲风皱紧了眉头——大片刺目的暗沉血色。要染红这一缸水,想来死者的血该是尽数放到了水缸里。
    杀人,放血,分解,烹尸。
    禽兽尚不至此。
    而抽屉内的刀具都安安稳稳地躺着,蒲风便留意到其中一把菜刀磨得亮锃锃极为锋利,可刀刃却是崩了好几处。她将此刀呈给了张渊,约莫着便是此案分尸的凶器。
    放眼四周皆是平常,但正因如此蒲风才觉得这一切太不合常理——这里实在是过于整洁,所有东西似乎都待在它们原有的位置上,甚至连血迹都被精心地擦拭了。除了砧板挡着的白墙上有一层密密麻麻蚜虫大的血点。
    并没有一丝杀完人该有的慌乱。
    “蒲风,过来。”张渊看着地面上的一团灰烬焦炭出神。
    她闻声凑了过去,这一堆她方才已经看过。那劈柴烧蚀后的炭块灰烬和衣料灰掺在了一起,已看不出什么,然而其中却赫然突出了几团焦黑畸形的异物,哪里有这种形状的木炭。
    究竟此为何物?
    蒲风方才就有些疑惑此事,现下看了却不由得去瞄灶上的大铁锅,她不敢说出心里的猜测,可若非是那物,偏就解释不通还能是什么。
    “煮豆燃豆萁……”这几个字眼捏在她齿间,张渊听到了亦是瞠目大惊。
    随即他唤来了两个差吏将那大锅搬至正堂,派人将这灶房大门贴了封条,这才唤来仵作验尸。
    而此案最为难办的便是这验尸。
    一般来说,不堪为验的标准可谓是极为严格,多是复验时尸体存放日久,因蛆虫咂食故而难以检验。而此案无疑是更为难办。
    即便如此,初验仍是不可推诿的。
    刘仵作已等候了多时,脸冻得通红,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见到死者时,皱着眉将旱烟抽得叭叭作响。
    因着案发后需得尽快出了验尸单子,此夜怕是无人能眠了。
    待到清空了院里下人,堂上便只剩下了张渊、李归尘、蒲风、刘仵作四人。刑部来的典刑徐洪见不得这些,独自歇在了厢房里。
    刘仵作并无多言,早前已备好了一应家伙事儿,麻利铺上草席白单,之后在大锅旁放了两个烧得火热的炭盆,并一桶温水。
    只因天气寒冷,二更天时有人发现了尸首,随即扑灭了灶火,一个时辰出头,锅里的热气便退得不剩什么了,尸块上结了薄薄一层白霜般的油脂,整锅囫囵一团。
    刘仵作不敢贸然翻动,只怕骨头分离,到时候更是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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