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归尘将那字条燎为了灰烬,便听着急促的马蹄车辙声近了。
    未几, 栅栏前的土路上停驻了一驾锦绣的马车,梳着丫髻的青衣侍女扶下来了一位身段丰腴的妇人。
    这妇人年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也不顾自己苏锦料子的藕荷色裙角扫在黄土上,径直快步进了院子里。
    李归尘无言看着她。
    那夫人养尊处优的姣好面容上急色难掩,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直白问道:“大理寺的蒲大人可是住在此处?我是萧少卿的夫人郑氏,现有要紧事要找蒲大人。”
    李归尘点了点头大言不惭道:“我正是。”
    郑氏微微打量着他,屈膝行了礼端正颜色道:“愚妇听闻冯公公将夫君的案子交由了大人您来审理,只怕是这里面的误会扰了大人心神,故而特来此见上大人一面。”
    李归尘撒着谷子不以为意道:“你夫君人在刑部大牢,不去打点大牢里的狱卒反倒来找本官何为?”
    郑氏一听这话,立马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恳切道:“愚妇在此先代夫君向蒲大人赔罪了,夫君在当时出言重伤大人也实在是权势所迫罢了……大人您同在官场,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官节?还望大人您网开一面……”
    李归尘似是随口打断道:“那案子是一桩,还有杨如儿的案子……顾大人说,数案并审。”
    他说完此话便冷眼打量着郑氏的神态,只见她的两道黛眉忽而蹙作了一团,轻嗤道:“若是这案的话,大人便不必继续查下去了。那贱人必然是自杀的。此案当年就是悬而未断,再者,尸首都丢了,人证也没有,只怕大人您想要翻案也是难。”
    李归尘将一碗谷子尽数倾倒在了鸡棚里,淡淡道:“我倒是好奇你说这话是哪里来的底气?即便是你浓妆艳抹,萧琰心里也从未将你放在心上不是吗?甚至连自己最厌恶什么颜色都不会告诉你。”
    郑氏有些慌乱地看着自己的衣袍,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盯着李归尘的脸有些声音颤抖道:“自是我们夫妻相处如何,也轮不得旁人说什么的。就连韵娘那贱人活着的时候,润如也不敢将揣着野种的她带回宅里来。”
    李归尘无言望着她,郑氏又换了笑意娇媚道:“不过有一点还请蒲大人别忘了,家父乃是吏部侍郎郑大人,既然蒲大人不愿听我多言,那车上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直接收下罢,也好去城里买套像样些的宅院。”
    她说完这些话施施然要走,可刚转过身来便听到李归尘悠悠道:“你的心意我定会好生保管。不日萧琰定罪,满门查抄,这份赃物便会一同摆在锦衣卫段千户面前,诚然是夫人你贡献的一份好罪证。此外,还望吏部的郑大人早日写好辞呈,以免晚节难保。”
    “你……”
    “前几日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大人因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之事已被抄斩了。”李归尘站在远处无关痛痒道,“想来你们萧家也想要个这样的结果,倒是本官小看夫人了,这砍头确是比凌迟要少受些苦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郑氏显然被触痛了心神。
    李归尘沉着面容道:“我在想你和萧琰的确是绝配。你若是诚心想为他脱罪,便应当将杨如儿的事尽数说与我听,若是漏了分毫……”
    郑氏白了脸色将侍女屏退了,垂着头将心一横,说道:“本不欲提起此事的……我第一次知道那个女人存在的时候,还不以为然——青楼的女子那么多,更别提她还是一个官妓,觉得润如只是去玩玩罢了。
    润如明明很疼我的,当时他刚自兵部职方司升任到了大理寺做了一个小寺丞,我从爹爹的公文里看到了他的述职,那等笔法风骨,字字刚正却不固板,我自那时起就开始留意他了。
    后来,我执意下嫁给了润如,自新婚那日起,他便是对我言听计从的,即便有时候因为案子忤逆了爹爹的意思,我叫他去负荆请罪,他也不敢不去的。”
    郑氏说着,目光明显柔和了下来,如同沉醉在了回忆里,李归尘挑眉道:“少些废话。”
    “我……知道润如那段日子常去藏月阁,后来我派去跟着他的人便回了我,说他不去了。我满以为是他将我的话听在了心里。可还没过一个月,爹爹忙叫我回去,因着礼部的钱大人说润如之前求他出了一份冒名的特赦文书。
    此时非同小可,我回了家便和润如大闹了一场,便是因为这个女人,润如第一次打了我……我才知道他总是不回宅里,是因为在外边有了私宅。
    钱大人只和我爹说了,那女人的真实身份是那个死了的杨阎王的妹妹,而杨焰正是首辅痛恨的程党之人,还是个将朝中众人开罪遍了的,这样的女人怎么要得。
    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润如望着她的目光,我竟是从未见过他那副样子的……”
    李归尘神色不明,低沉道:“后来呢。”
    “我,我是找人将她带了来,想让她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打下来。这女人忽然不同意……不不……润如根本就一点也不爱她的,还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没能给他添个孩子……”
    郑氏的话已经开始有些前后矛盾了。
    李归尘单是“嗯”了一声。
    郑氏见他的样子,一点一点没了底气,到底还是杵在那艰难道:“那个时候,那女人的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虽是有那么几分狐媚风韵,到底比不上我的……当着我爹的面,我和润如说了,只要他能亲手打掉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孽种,便是代表着他和程党划清了界限。我和我爹,便会对此事既往不咎,连带着帮他在朝中说话儿。”
    “所以。”
    郑氏微微挑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真的只是打掉了孩子罢了,我们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个郎中,城西百药堂里的,姓什么我倒是不记得了。
    在那之后,我一连几日去官署接润如回家,他又怎么会害死那女人?说是在莲花河上打捞到了的,少不得是自己不想活投水了。大人总不能因为这韵娘是我们家赎出来的,就将这名头挂在我们润如头上,您是不知这官妓反倒比私妓还要天生下贱的……”
    郑氏这话还没说完,自院子门口又冒出来一位橘粉襦裙打扮的娇俏姑娘,她伏在篱笆后面偷听郑氏的话已经很久了,忍到此时终是不能再忍了,便冲到郑氏身后一个飞脚蹬在了郑氏的屁股上。
    因着郑氏本就体胖,又兼裹了小脚,高呼了一声晃了晃便颓然栽了下去。杏烟本是随着蒲风回来讲些当年见闻的,因着有客来,便于蒲风一道藏在栅栏后面,不想听到这郑氏竟是如此胡说八道,不由得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蒲风站在门口并没有打算制止的意思,而杏烟在香雪阁摸爬滚打了多年,这打架拽头发的本事已是练得如火纯青了。
    郑氏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本欲连连痛呼的嘴却已经被杏烟塞了一只鞋。杏烟啐了一口怒道:“先把你嘴堵上,听见你说话本姑娘就来气!”
    她一手摁住了郑氏扑腾的胳膊,骑在她身上还不忘另一手拽着她的头发,“你才下贱坯子呢!你们全家都下贱!最是见不得你们这样的,自诩权贵仗势欺人!
    你男人不喜欢你,便要害别人的孩子来出气吗?我虽是个官妓,倒也明白这落胎乃是重罪的,还敢在蒲大人和李大人面前大言不惭……也不瞅瞅自己是副什么德行。”
    杏烟将郑氏的发髻揉搔得沾满泥土混乱不堪,她以手背轻轻拍了拍郑氏哭得妆面尽毁的脸,又啐道:“更别提本姑娘受过韵娘姐的恩惠,今天不替姐姐将你打回来……咽不下这口气!”
    门外面的丫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这才赶了过来拉扯着杏烟。
    蒲风见这打也打了,先下若是再不吭声,只怕是将来郑家还得再反咬上一口,便囫囵劝了一句:“这位姑娘快快收手,见了血光可就不好了。”
    李归尘望着蒲风,淡淡瞥了一眼郑氏那处的乱状,轻声哼了口气浅笑着。
    这场闹剧最终以郑氏连滚带骂地匆匆离开了李归尘家收场,院子里甚至还遗落了她的那只刚被塞到嘴里的绣鞋。
    杏烟似是不解气地将那鞋捡了起来,冲着未走远的马车抡圆了手臂砍了过去,正中马车后壁。
    “谁稀罕你的臭鞋!”
    蒲风望着杏烟轻叹道:“你得罪了吏部侍郎的宝贝闺女,日后算是要倒霉了。”
    杏烟撅嘴挑眉道:“我这两下子和你当年比起来,还实在是差得远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杏烟在《轮回道》出现过,是蒲风幼年的玩伴啦~没办法了,实在是不能等到明天再解决郑氏了,气得我不行了t_t
    第59章 芳迹 [vip]
    杏烟随着蒲风进屋坐下了, 趁着李归尘不在, 捏了蒲风胳膊一把, 覆在她耳边低声微笑道:“蒲大公子行啊, 那时候还是在香雪阁, 我说你喜欢人家,你还口口声声不认的。这往后啊, 我是不是得唤李大人一声姐夫了。”
    蒲风戳了戳杏烟的眉心道:“方才你胡闹了那一通, 我还没说你呢。不过, 你悄摸儿回去之后, 千万莫向别人提起我升了官,住在哪……连你姐夫也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杏烟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又问道:“那,和苏婉姨也不能提起吗?”
    蒲风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李归尘已经拎着一壶热茶进了门来, 杏烟拿帕子遮了半张脸, 望着李归尘甜甜唤道:“姐夫好!”
    李归尘一愣, 立马弯了眉眼。蒲风羞得半脸通红, 低头望着袅袅水汽升腾的淡茶, 显得目光并不那么真切。
    李归尘打算留她和杏烟独处,转脚刚出门,蒲风忙道:“你先别走,方才我去刑部大牢审了萧琰, 案卷里面的特赦文书果不其然是冒名的, 萧琰后来交代如儿姐被乐妓所改名为韵娘了。我就去香雪阁打听了此事,杏烟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杏烟虽听不明白, 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轻蹙着眉连忙点了点头。
    李归尘闻言便远远地坐在了桌边,垂着眸似乎在思索什么。
    蒲风轻轻拍了拍杏烟的手背,安慰道:“在我面前你还怕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罢了。”
    杏烟深吸了口气道:“如儿姐,也就是韵娘,是我当年在礼部的乐妓所结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刚自家中被锦衣卫的人送到了那儿接受管教的……哪个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的,沦落至此想不开一脖子吊死的多了去了。
    我们家被抄的时候我才八岁,那些杀啊抢啊的,多半记不得了。入了乐妓所,因为我太小了,除了受教习师傅的责打,别的乐妓也拿我出气。后来,韵娘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把那些欺负我的人都给打了……”
    李归尘难得露了些许笑意,当年如儿要向父亲学武的时候,父亲斥她胡闹,到底还是教给她了。
    蒲风问道:“后来呢?”
    杏烟破涕为笑,继而正色道:“后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大家私下聊天时,也常互相说起原先的家世,可我从未听过韵娘姐提起过半个字的,所以才不知道韵娘姐原先是叫如儿的……耽误了这么久,实在是抱歉……。”
    李归尘目光柔和了下来,温声道:“这事原不怪你的。”
    “韵娘姐的琵琶弹得极好的,后来自乐妓所出来游花车那日……真的是美得就像是天仙下凡似的。可惜我没见过天仙,也出不了乐妓所,更不知道韵娘姐到底去了哪里。在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那一年我才九岁,大概是正朔二十八年。”
    蒲风垂眸轻叹了口气,后来如儿去了藏月阁,在那遇到了萧琰,再后来被他赎了出来去了私宅,甚至怀了他的孩子。
    屋子里忽然静默了一瞬,杏烟望着李归尘,轻声叹道:“姐夫你……和韵娘姐姐长得真的很像啊。她当年和我说,说你是这天底下第一嫉恶如仇之人,故而这肮脏浊世才容不下你。”
    蒲风看着李归尘失神,与杏烟岔开话头子说道:“那,当年在乐妓所的时候,有没有人针对如儿姐,尤其是礼部上层之人什么的……”
    杏烟想了许久,叹道:“你这么一提,似乎还真有这么回事,只不过不是针对,而是来找姐姐。那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有一个和教习师傅熟识些,众人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还有一个……好像是长得特别好,那人一来,乐妓所的人多半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观望的……姐姐走了之后,他们就没再来了,不过没隔多久我就发配到香雪阁去了。再有,我也想不起来什么了……”
    蒲风将杏烟说的重点录到了簿子上,这才与李归尘一道,将杏烟送回了香雪阁。苏婉姨见到杏烟手里攥着左腾襄卫的名帖,也没多说些什么。
    折腾了一天,嫣红的晚霞很快落了下去。而此时蒲风挨在李归尘身边,正端坐在临近外城的藏月阁大堂里啜着清茶。
    李归尘无言望着往来的人流,这里面不乏醉得不省人事的京城纨绔,亦有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各地富贾……蒲风一直跟随着他的目光出神,想着他要是敢乱看姑娘就掐他大腿,故而二人都没意识到老鸨正一扭一扭地向他们俩迎过来。这老鸨看样子颇得保养之道,犹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呦,二位客官可是头一回来啊,我们这可不比大人们在衙门里,莺儿燕儿啊,何必花钱坐这喝闷茶啊。”
    蒲风干笑道:“没事,我和我大哥先坐这歇歇,不劳你费心。”
    她这话一出口,身边响起了啧啧声,有个姑娘捏着一把细嗓笑道:“这位公子倒是有趣,你还没上了床,怎地就要歇歇了,莫不是得好好补补腰子了。”
    一时众人哄堂大笑。
    这般浪语臊了别人的面皮也就罢了,蒲风捏着杯盏一笑,扬声怼了回去:“现在且耍些嘴皮子罢,一会儿便是哭着求我歇歇,爷还未必尽了兴呢。”
    老鸨笑着边引他二人上楼边道:“眉姨我在这藏月阁纵横了半辈子,可光是见过用坏了犁,还没听说过耕坏了地呢,公子能有这好本事?”
    “怎么,你想试试?”
    李归尘微微挑眉无奈地瞟了一眼蒲风,继而按住了她的腕子在她耳边低语道:“怎地越发轻浮了,你且等着回家再算这笔账。”
    蒲风皱了一张小脸,似是哀求道:“好哥哥,就是说说罢了,总不好让人占了便宜……”
    李归尘置若罔闻一般,死死钳住了她的腕子,一扬手亮出了自己的牙牌,和那老鸨沉声道:“可有僻静些的客房?”
    老鸨顿时恭敬笑道:“自然,自然是有的,先给大人们开上两间上房,倒是不知大人们想叫哪几位姑娘过来伺候啊。”
    李归尘斩钉截铁道:“屋子一间便好,你跟着就行了。”
    “这……”眉姨停下脚步来回头望着这两人,再细想这两人的举止如此亲密,又来这种地方,忽然哭丧了脸低呼道,“大人们若是真心想去顽的,也该找家南风的馆子,我们这儿真是没有小倌啊,再说我一个老婆子哪伺候得了……”
    李归尘皱了眉,盯着她冷声道:“先进了屋,旁的毋须多言。”
    老鸨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去了最靠里的一间客房里。只因这高个子男人是亲军都尉的,实在是招惹不得的,只好咬咬牙豁了这条老命了。
    蒲风跟在后面有些哭笑不得,此处人多口杂也不好道明了查案之事,倒叫老鸨误以为他二人是一对断袖了……眉姨开了门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床边,支吾道:“大人到底想怎么着啊?”
    蒲风坐在她对面的桌边给李归尘斟了一杯清酒和她道:“你别多想,问问话罢了。”
    眉姨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呦,大人早说啊,这里面的规矩我懂,眉姨嘴严得紧,必然不会出去乱说的。您想问哪位大人的私事,还得看这个……”
    她一边说着,一遍笑着摸出了自己的钱袋晃了晃,然而李归尘却纹丝不动道:“韵娘的事。”
    “韵娘……”眉姨的笑意凝在了嘴角,脸色有些发白,说:“大人何故问这些……韵娘死了挺多年了,当年死得可惨了。”
    李归尘微微阖了眸子,“大理寺的萧琰和韵娘的事,还请你务必尽数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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