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崇玉自己也曾经说过,如果战乱止息,天下大定,南燕的百姓能够在北渝的庇护下安身立命,那么由谁来做这天下之主都没关系了,他也愿意一辈子臣服自己。他说这话时,脸上并无悲色,只嘴角有一抹苍凉的义无反顾的淡笑。
    薛景泓曾经对这样的穆崇玉倾慕不已。
    可他最终却是出尔反尔了,在自己已经无比信任他,乃至痴迷他的时候。他利用了自己的信任,背叛了自己。
    薛景泓便是从那时开始丧失了理智,南燕人在他心里逐渐从原来的风度翩翩、君子如玉变得面目可憎、阴险狡猾。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朝堂之上再有奏章上奏,说旧燕叛军作乱起义时,他不再宽恕招抚,而是任由兵部对他们赶尽杀绝。有食不果腹的南燕百姓哄抢官粮之时,他也不再宽宏体恤,而是严厉镇压。
    对敌人的同情便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想法支配了他。他已俨然从南燕的同情者、庇护者的角色走向了反面。
    于是在薛景泓上一世的最后十年里,痛苦、报复与杀戮几乎占据了他生命的大部分。
    他捉回了穆崇玉,抓住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凡是曾经帮助穆崇玉逃跑的人,全部赐死。可对于穆崇玉,他还保留着一丝最后的希冀。
    穆崇玉被带到他的面前,他忍不住问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背叛了他?可得到的却始终是冷冰冰的沉默和无数次刺痛他的眼神。穆崇玉望着他的目光里,是对他入骨的恨意。
    薛景泓感到他脑内的最后一根弦也终于应声而断。他已经被怒火包裹。
    他开始用各种手段折磨穆崇玉,辱骂他,对他用刑,只隐隐期望着能看到对方一个服软的眼神。然而最终,等到的却是穆崇玉自尽身亡的结果。
    穆崇玉宁死也不肯屈服于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薛景泓才真正知道绝望心死的滋味。可对他的报应也才刚刚开始。
    南燕之主身死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外,便如同在暗潮涌动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转瞬间就掀起惊涛骇浪。
    全天下的旧燕遗民仿佛都被唤起了仇恨,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起义。
    薛景泓已无心去管,他终日沉醉酒里,欲生欲死。可禁不住有人从中作乱。上一世的薛景泓头脑不清,这一世,他却已然回过味来。
    从一开始的穆崇玉的所谓“背叛”便是有人设好的一个圈套,意在斩断自己对南燕人的好感,激起自己对他们的滔天怒火。当年的江东大旱,自己下旨赈灾放粮,户部却中饱私囊、坐地起价,自己要安抚灾民,户部却趁机暴敛横赋,激起民愤,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这样的真相,连当年的自己都被瞒得死死的,不曾探知,可却偏偏飞进了密不透风的宫墙,被穆崇玉知晓,还叫他见了所谓流亡到京的南燕百姓,亲自听了百姓的诉苦。
    这怎么可能呢?可不管中间有谁在暗中操作,这件事到底成功引起了穆崇玉对自己的仇恨,从而逃离了自己身边。
    再到后来他对穆崇玉越发痛恨,连带着对所有的南燕人都再无好感,更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在穆崇玉死后的日子里,趁着他无心朝政,这些人便开始作威作福。
    有人活生生地屠戮了数千手无寸铁的南燕百姓。只不过在这些人的嘴里,那不是百姓,而是犯上作乱的“乱民”。这样的事竟然时有发生。
    可恨那时的薛景泓无心去查证。上行下效,底下的人就愈发放肆。直到他醒过神来,已经晚了。南燕的起义大军已经杀进了北渝的帝都。
    南燕百姓的民心,他已经尽失,他最后居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
    然而可笑的一幕却发生了,几年前还所向披靡的北渝大军竟然变得不堪一击,不到两日时间便敞开大门,任起义军冲了进来。
    那时的起义军统领,便是穆渊。
    穆渊究竟有如何天大的能耐,在两日之内就攻破了北渝都城,薛景泓不知。可他北渝军队的实力强弱,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死于起义军剑下的薛景泓当时终于幡然醒悟,必有人与这起义军里应外合,将自己置于死地。
    这个人等得太久太久了,从离间他与穆崇玉开始,再到放任士兵屠戮南燕百姓,暗然襄助大臣蒙蔽圣听,贪赃枉法,直到最后给予自己的沉重一击,环环相扣,终于将自己逼至万劫不复的地步。
    薛景泓现在无法确定这个人是谁。因为至少上一世在他死之前,此人仍没有露面。他也不确定穆渊到底在北渝的覆灭中起了多大作用——穆渊仅仅是为了一雪南燕亡国之耻、报穆崇玉身死之仇才揭竿起义的?还是和那个暗中搅动风云的人有什么别的利益交换,他不敢断言。却也不能不谨慎。
    薛景泓心知,上一世的自己纵然受人蒙蔽、遭人利用,可终究是死有余辜,不论是死于穆渊的手下,还是别的什么人之手,都毫不可惜。可若穆渊有什么深沉心机的话,穆崇玉又要投靠这个人,他就不能不多加提防了。
    毕竟上一世,北渝大军打进南燕都城的时候,不见穆渊起兵勤王;穆崇玉身陷北渝宫城之时,也不见穆渊来救,偏偏等到穆崇玉死后,他才突然冒了出来。
    薛景泓寻得空隙,委婉向穆崇玉出言提醒:“对于穆渊,陛下切不可轻信,要多加谨慎才是。”
    穆崇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如何认得穆渊的,心下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南下的决定已经做出,便不可轻易更改。很快,三日已过,鹰头寨上下已经做好了准备,便要起身出发了。
    他们这次人数颇多,有千余众,再不能大摇大摆地上路。便只得延续穆崇玉一开始的提议,扮作商队、化整为零。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可以筹些路费盘缠,挣些积蓄。
    有一些南燕旧部不愿跟穆崇玉分开,可这次为了大局考虑,也只得作罢。好在沈青、李元善他们被着令跟在穆崇玉身侧,倒是心满意足。
    江浙离此地千里之遥,穆崇玉一行人紧赶慢赶,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所幸到达之时,寒风已被阻隔在江北,春风也已绿了江南。临安郡,正是一片灼灼春色。
    当年穆渊的宣王府便是建在这临安城里最繁华的一处地方,高门大户,赫赫威严,可如今看来,却像是荒废已久的模样。
    这也难怪,南燕国灭,宣王虽远离纷争,可终究无法在乱世保全,想必多多少少还是被殃及了吧。
    穆崇玉一路走一路暗中打听,方知此地最富有的、最有人脉的乃是十多家绸缎庄、典当行的东家白渊默,此人虽为商贾,却可以不交重税,临安郡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穆崇玉闻此,便若有所思。白渊默……“白”可为日光,“渊默”则是“斋明盛服,渊默而不言”,即心斋盛明,端庄仪态,心中有丘壑却默而不言之意,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韬光养晦的穆渊。
    穆渊果真在暗中为着心中复国之志而奔走!
    穆崇玉一瞬间有些放松下来的欣慰,他在白渊默的绸缎庄留下了信儿,便心怀忐忑地等候着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攻君上一世其实心眼很直,别人说啥就是啥,容易被人利用……算了,我也不替他解释了,摊手
    第22章 春日逢君
    幸运的是,不到一旬时日,便有回信传来。绸缎庄的掌柜托人送话至穆崇玉所住的客栈,说是他们的东家想见一见他。
    穆崇玉心下一喜,忙与对方约定了时间处所,便开始准备。
    他虽为南燕旧主,可如今天下大势已变,早已没有了当日的威权。穆渊虽很可能同在为复国奔走,却并不一定要跟从自己。
    可不管怎样,复国宏愿在前,他与穆渊一系的恩怨便该暂且搁置一旁,如此才能齐心协力,事半功倍。否则若成一团散沙之态,又如何能敌得过北渝的强兵重弩呢?
    若能联合起穆渊,必要时候他做一些退让也未尝不可。
    这日,穆崇玉为表诚意,只携了沈青、李元善、陈康四三人并七八个侍卫跟随,一路迤逦来到一处民宅。其余人等都并未进得城中,而是分散在临安城外的几个市镇上等候消息。薛景泓心下担忧,便也暗暗尾随在穆崇玉身后。
    却见这民宅从外观看来,虽然不甚起眼,可甫一进去,却是别有天地。
    青色砖瓦与烟雾色的亭台楼阁相连一片,流水淙淙,从翠竹与早开的红杏间穿过,引来了一片春意。往深处看去,水榭明楼,杨柳扶枝,江南春色便恍惚尽收眼底。
    这样秀美的景致,让穆崇玉的神思突然飘远,仿佛他脚下站的地方不是临安,却是当年的金陵了。
    恰在此时,有一个人转过回廊,从对岸的水榭处向穆崇玉阔步走来。
    穆崇玉微一愣神,旋即扬起一抹淡笑,也走了上去,一边暗暗打量着那人。
    那人与记忆中并无两样,身材颀长挺拔,着一袭青色暗缎银纹长袍,一头如墨黑发绾进了素白的玉冠里,俊朗的面容上却是不苟言笑,唯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里能够见得几分久别重逢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战乱也好,灭国也罢,都没有使这个人沾染上半点风霜与疲惫,相反,他就是像是一颗珍珠一样,愈发被磨练出成熟的色泽。
    穆崇玉离对方一尺距离站定,不自觉地便心生敬意,他垂首施了一礼:“见过宣王叔。”
    穆渊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经年一别,今日再见,陛下似乎成长了许多。”
    那声音不疾不徐,似是夸奖又似是一种认真的审视,不知怎地,突然便叫穆崇玉脸上一热。
    就好像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突然被拆去了盔甲,又变成了几年前那未经风雨的少年君主。
    他忙抬起头来,不期然地,便撞进了一双盛着万千感慨的眼眸。
    穆崇玉禁不住怔住,便闻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陛下千里迢迢特地寻我而来,一路艰辛可想而知,臣备了一些筵席,尽是临安名吃,特为陛下接风洗尘。”
    他说着,稍稍侧开了身子,露出身后不远处,那亭台水榭上正来来回回准备筵席的婢女。
    穆崇玉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道谢。
    *
    穆渊似乎把一切都准备得异常周到细致,周到到穆崇玉有些无所适从。他甚至多次询问穆崇玉的喜好,不断地命厨房准备新的菜肴。
    穆崇玉感到略微的窘迫,连连推辞,可穆渊却只摆了摆手,仿佛浑不在意。
    沈青他们几人却好似对这筵席很满意,一路风尘仆仆,虽然到了临安之后歇息了几天,可是客栈的饭菜怎能比得上这里?几人吃喝得倒是尽兴。
    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傍晚时分。穆崇玉一行欲起身告辞,穆渊却是要他们留下,他口中对穆崇玉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地从“陛下”变成了“崇玉”。
    “崇玉既投奔我而来,哪有住客栈的道理?我这里占地百亩有余,房间也早已收拾干净,只待你住下了。沈将军等的房间也都备好了。想必还应有其他人在附近吧?若他们愿意,明日我便着手下一一去安排,将他们安插到我的钱庄、绸缎庄各处,定不会叫人发现。崇玉,你看这样可好?”
    穆渊的声音低沉和煦,这样娓娓道来,叫穆崇玉忍不住动了心。他们此番寻到临安,本就是为了与穆渊汇合,借助穆渊的势力一点一点地图谋复国大业。若是住在这里,倒也可以慢慢询问穆渊的意向。
    穆渊注视着穆崇玉的神色,缓缓笑了:“崇玉,分别多年,你我二人该好好叙叙旧才是。”
    穆崇玉愣了一下。他在外这么多年,除了沈青这些旧部以外,就真的再没见过其他故人了。
    如此一句话,倒勾起了他许多感慨,他轻轻扬起嘴角,微笑答道:“如此也好。那便劳烦宣王叔了。”
    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的薛景泓,不知怎地,心里咯噔一记。他想要上前跟着穆崇玉,却早已被穆渊的侍女发现,被引着往偏院的客房去了。
    薛景泓无法,只得暂且跟着这一众侍女去了。所幸在这儿住下之后,薛景泓四处察看,倒也未发现什么危险。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薛景泓低低叹了一声,心道但愿如此吧。
    然而穆渊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很不简单。虽然他长相俊美无匹,与穆崇玉还有几分相似,气质也是一样的温润如玉,可若细细观察下来,便会发现穆渊的温润,如同隐藏着暗流的湖面,表面上平和美丽,却叫人看不透内里的深浅。
    而穆崇玉则像是一块打磨精致的和田玉,握之则生温,叫人一旦碰触,便不想离开。
    想到此,薛景泓更有些辗转反侧,可一时也无办法,只能提醒自己要多加注意着穆渊。
    那边穆崇玉却是被引着去往一处宽阔别致的院落。与之前别具匠心的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不同,这里清幽简洁,唯有两树杏花斜倚在院落两侧。
    穆崇玉抬脚跨进正屋,打量一番,左面书房有书案摆放,书橱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许多书卷,右面则是卧房,透过掀起一角的厚重帷帐可隐约看到,那里正放着一桶热水,散发着袅袅热气。
    这是连沐浴的热汤都准备好了?穆崇玉待要回头询问,却发现本来尾随着自己的一干侍女早已悄然出去,关上了房门。
    他无奈地笑了笑。宣王叔如此无微不至却又是不动声色的照料,叫他隐隐地动容。他走过去,把帷帐拉好,褪下了衣衫。
    水的温度刚刚好,里面仿佛加了解乏的草药,有淡淡的草药香来回氤氲。穆崇玉靠在里面,觉得这几天来的疲累尽除,一种放松下来的困倦感渐渐弥漫上来。
    他差点忍不住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的意识才被渐凉的水温激了一下,清醒过来。
    他不觉有些羞赧,连忙收拾好自己,简单地拿巾帕擦拭过身体,然后套上一旁新的里衣,踏出了浴桶。
    正当此时,细微的敲门声突然响起,穆崇玉看了看窗外隐约透进来的夜色,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敲门声却是又响了两遍,穆崇玉这才确定,忙披上一件长袍便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穆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外面樱花开了,真好~~
    第23章 你恨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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