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薛成化被锁链制住了双手,他垂头坐在草甸上,头发遮挡住了双眸。
    听到动静,他猛然抬起了头,就像是一条被惊醒的长蛇,目眦尽裂地盯着穆崇玉。
    穆崇玉在这样的目光下身形坦然地走了进来,他挺直着背脊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神情毫不躲避。
    薛成化盯着他的眼神宛如淬了毒汁,仿佛是要把这兵败被擒的耻辱全都发泄出来。
    然而片刻之后,他突然笑出了声,眼睛里的狠毒也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玩味表情。
    “穆崇玉,哦不,陛下,”薛成化挑眉笑道,他把“陛下”两个字念得尤为古怪:“我知道你定然恨我对你们南燕百姓草菅人命,我就是要你恨我。”
    “可是,你最该恨的,不只是我,而应该是薛景泓!是薛景泓那个独夫害了你,使你国破家亡,使你成了丧家犬!此时你最该做的,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而是立刻发兵北上,去杀了薛景泓,杀了他!”
    薛成化激动地挥舞着双拳,眸中的挑衅意味一览无余,缚住他的铁链发出咣啷的声响。
    在他的预想中,穆崇玉理应被激怒,被羞辱,从而失态发狂,对薛景泓的仇恨愈燃愈烈。
    可是,穆崇玉太平静了,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折。诡异的平静。
    薛成化察觉到这一点,这样的平静竟使他有一点不安,他不得不平稳了呼吸,重新警惕而谨慎地打量着穆崇玉。
    薛成化蓦然发现,穆崇玉竟是与两年前的模样迥乎不同了。
    沉稳、淡然,眼睛里像是沉淀了秋霜与冬雪,波澜不惊。他竟浑然不是印象里那般惊惶脆弱,不知所措的模样了。
    薛成化莫名地有些慌张,他正欲开口再次激怒穆崇玉,却突然听到对面的人张口说了一句:
    “可是残杀南燕百姓,□□南燕妇孺的人,是你,而不是薛景泓。”
    “两年之前,欺上瞒下,趁江东大旱之时暴敛横赋的,也有你的授意吧。”穆崇玉闭了闭眼,悠悠地问道。
    可虽是问句,他心里其实已经可以确定了。早在薛景泓调查清楚当年事情的始末,修书给他之时。
    倒燕派领头人物户部尚书李之藻,并宰相杨廷筠蒙蔽圣听,打着赈济灾民的旗号实际上却在江东胡作非为,与北渝富商沆瀣一气,坐地起价,又兼之横征暴敛,使得人祸更甚天灾,终至江东饿殍千里。
    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但是还远远不止于此。倒燕派真正的幕后之人,不是李之藻,更不是杨廷筠,而是眼前的这位——薛成化。
    “倒燕”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杀伐欲念,而是包裹着一个阴险肮脏的政.治.阴.谋。
    薛景泓已经把他的调查、推测全部告诉穆崇玉了。穆崇玉之所以还要这么问,无非是为了心中迟迟不肯散去的最后一丝迟疑。
    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迟疑。
    是的,到了今日的地步,他竟然懦弱地不想去承认,自己坚守了许久的恨意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穆崇玉的目光有些许的出神,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薛成化满不在乎的轻佻声音:“是又如何?”
    脑中的弦应声而断,穆崇玉感到胸腔中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
    他竭力握住了衣襟下的双拳,片刻之后,才又勉力镇定。
    “是你当初指使人助我见到了北上乞讨的江东流民,助我逃出了北渝帝都,放了我三百下属?”
    他话音落下,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薛成化似乎没料到穆崇玉竟连此等密事都查了出来,他深深地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地看着穆崇玉。
    “是。”薛成化徐徐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57章 决战一刻
    “难道, ”薛成化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崇玉,嘴角缓缓挑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声音刺耳至极:“陛下,你不该感谢我么?”
    穆崇玉的语调仍听不出喜怒:“我的确应该感谢你。”
    “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至少, 你帮了我,帮了我南燕三百将士。”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穆崇玉站起身来,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走近薛成化, 分毫不离地盯着他的眼睛:“是你,派人刺杀了薛景泓?”
    薛成化深棕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仿佛狡狐被踩中了尾巴, 视线瞬间变得恶毒。然而下一刻, 他立即眯起了眼, 遮挡住了瞳孔里那森然的恶意:“此等大罪, 某安敢认?”
    穆崇玉缓缓地笑了, 眸中已有了然:“你认不认, 都已经既成事实。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他说完便收敛了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成化, 眼中含着一丝不屑的怜悯。
    此人眼中,只有阴谋,毫无人性, 既是如此,他也无需固守什么道义了。
    穆崇玉转身出了牢狱,不再回眸。
    穆崇玉走后,沈青、施旭立即受了谕令,到得狱中同典狱长一齐将刑罚用具搬到了牢中三人——薛成化并他的两个副将面前。目的只有一个:严刑审问。
    薛成化如何命令官兵践踏百姓农田,草菅人命,欺辱妇女,都一一问了出来,还有当年江东大旱之时,和多少官员有过勾结,从中获得多少渔利,又是如何将自己的势力渗入到宫闱之中,安排了多少耳目,才使得穆崇玉能够听到外面的风声,又能够在薛景泓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如此种种,皆形成认罪文书,逼着薛成化按下手印。
    唯有一事,薛成化誓死不肯供认,那就是谋逆之罪。
    这当然可以理解。在薛成化的眼里,其他的罪名,认了也无非落得一个虐待百姓的横行霸道之罪,可这谋逆一事,一旦认了,非但他自己,他的整个家宅,他的妻儿,都将死于非命。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还获得了一个意外收获。薛成化的一个副将,抵挡不了严刑拷打之苦,把他们之后的谋划招了出来——薛成化的援军即将到达。
    这援军不是别人,正是一个老相识:穆渊。
    五万大军正在穆渊的带领下朝豫州行进。
    穆崇玉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沉郁如水。从前的他,万万想不到穆渊会和北渝朝廷勾结在一起。
    穆渊纵然有不臣之心,纵然两面三刀,手腕狠辣,可他怎能和杀我族类的北渝人一同共事呢?
    穆崇玉在深夜下昏黄的灯影中反复思索,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触背后的那个答案。恍恍惚惚,直到天明。
    事已至此,他再犹豫,再纠结,都无济于事了。他必须要坚持,带领全城的一万军士、几十万百姓把豫州坚守下去。
    *
    天大亮,一封密信从豫州发出,被千里加急送到了邹淳的驻地,请求援军。与此同时,薛景泓也收到了穆崇玉的信,把这十多日来发生的一切都讲得一清二楚。
    而彼时的豫州城门外,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哗然的大事。
    北渝正统的怀亲王、此次领兵南下剿灭叛贼的薛成化,竟被人绑在了城墙上,衣襟混乱,面容憔悴,似有伤痕,仿佛糟了虐待,精神萎靡。唯有一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睥睨着不远处驻足的,守卫着的城门守军。
    豫州百姓听闻了这桩奇事,有不怕死的,大着胆子跑出城门去看,回来后便摇头晃脑啧啧称奇,也有谓大快人心的。
    穆崇玉听到手下来报消息,满意点头。
    他相信,薛成化被严刑欺辱,乃至绑在城门口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冒着危险前来营救。
    他很期待看到穆渊的面孔。
    穆崇玉淡淡道:“传令下去,一旦打探到穆渊大军前来,便立即放松守卫,减少城外兵力,露出破绽,叫他们把薛成化劫走也无甚大碍。”
    *
    此时的穆渊日夜兼程,已经离豫州仅剩数十里之遥了。
    可等待他的,却不是薛成化大军所向披靡的消息,而是与之相反。豫州城池坚固,稳若金汤,薛成化的营帐却遭人夜袭,不但损兵折将,现在薛成化居然还被俘虏过去。
    那三万大军已损掉一万,剩下的两万也是群龙无首,军心涣散。
    穆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他连夜派人打探,果然见到了被挂在城门口的薛成化!
    他一时又惊又怒,只觉自己受了诓骗,被诓至此处,可再一深想,又镇定下来。
    薛成化不会如此无用,被人生擒,只能说明敌方的谋略太过精深。
    他猛地抬头看向豫州城方向,心下微颤。那里面真的是他的那个侄儿在筹谋么?
    穆崇玉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
    穆渊的脸阴沉下来,眸色晦暗了几分。
    这就是他养虎为患的后果。看来此次必要将穆崇玉除去,否则遗患无穷。
    穆渊派了十名身形矫健的高手着夜行衣,于三更之时,趁其守备松弛,登上城门,悄悄劫走了薛成化。两人彻夜长谈,重新制定了百般计谋,势必要攻下豫州,以捉拿叛贼的大义将穆崇玉擒于刀下。到那个时候,所有心存复国妄念的南燕人要么心灰意懒,要么仇恨于心,丧失理智,无论如何,都将成为两人坐收渔利的大好时机。
    有共同的目标,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办了。
    一天时间,两人重整了队伍,稳定了军心,把薛成化的两万兵马并入穆渊的五万大军之中,划三万归薛成化统领,预备集中攻打豫州城的西北、正北、东北三门,四万归穆渊统领,集中攻打正西、西南、正南、东南、正东五门,预计翌日一早,正式发动总.攻。
    穆崇玉是在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中醒来的。实际上,这一年来他从未沉睡过,夜夜熬到灯枯,日日与晨光一同醒来。
    此刻时间尚早,外面安静得连鸟儿的啁啾声都不闻。穆崇玉却知晓,今日必不会平静。
    前夜薛成化被劫走,穆渊大军已至,真正的战火马上就要烧到了眼前。
    对方有整整七万大军,可是己方却只有一万五。邹淳的援军还要三天才能赶到。
    三天时间,可以想象战局会有多么惨烈。
    穆崇玉洗漱完毕,起身去取自己的长袍,手一停顿,转而拿起了旁边的披挂,系上了佩剑。
    现在万事已备,只剩下这临门一脚。他已时刻做好亲上战场的准备。
    *
    彼时的薛成化浑然不知,北渝宫廷已发生了剧变。
    天子之怒,横尸百万,流血千里。
    北渝的官员从未见过当今陛下发下如此滔天怒火。
    外面明明是烈日当空,可这风吹进金銮殿里,却带来了飒飒寒意,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整个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刚被提拔为丞相的位高权重的陈大人也一声大气不敢喘。
    突然,“哗啦”一声,薛景泓把一只青色琉璃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杯子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溅在一位官员的脸上,他却不敢动弹分毫。
    “你们就是这样蒙蔽朕的?”薛景泓的声音蕴含着暴怒,目光却沉静得可怕,他静静扫过跪在下面的群臣面上,一字一顿:“朕说要善待南燕人,可结果呢?薛成化身为皇亲,竟胆敢以身试法,以发兵追讨叛贼的名义草菅人命、虐杀百姓,他身为皇亲尚且如此,至于尔等,又不知将朕蒙蔽到何等地步!”
    他说完这句话,底下群臣忙跪伏磕头,口中奇呼:“微臣不敢!”
    “不敢?”薛景泓冷笑一声,他把穆崇玉送过来的认罪书扔到了地上,那上面鲜红的血指印看得人头皮发麻。
    “你们自己看看,这认罪书乃薛成化亲笔字迹,你们看看他倒是做了多少为非作歹的事情!”
    有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去,读了出声,却是越读越吓得魂飞魄散。读到最后,已是整个人跪伏在地上,抬不起身。
    新任丞相陈秉公是薛景泓的心腹,为人稳妥沉静,他扶了一把那人,然后垂头问道:“此时薛成化领兵三万在外,恐生异心,不知陛下打算对其如何处置?”
    陈秉公寒门出身,竟胆敢直呼怀王其名,可见薛成化已注定是不得善果了。
    薛景泓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朕要他以己身之血,祭天下枉死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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