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煜起身绕过案桌,目光扫下去,点头说:“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要让宋先生离开衙门,我也不是不同意。”
    他回身拿起一叠案牍,是衙门里誊抄留存的过往公文。
    “只是她走了,你们需得推出一个人来,能及得上宋先生十之六七即可。”宏煜说着,将文书拍在六房主事的胸前:“好好看看,谁有这个本事,此刻便站出来。”
    厅内静静的,半晌才有人开口:“回大人,我们并非质疑宋先生的能力。”
    宏煜道:“在衙门里做事,我只看能力,不论其他。”
    “宋先生出身风尘,如今人尽皆知,我等公门中人岂能与青楼女子朝夕共事?传出去起不荒谬?衙门威严何在,百姓如何信服?”
    “她已经为朝廷效力了十年,过去十年还不够让人信服吗?”宏煜眉头拧起:“青楼出身,至刑幕大席,如此传奇,满天下官署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捧着供着还唯恐不及呢!”
    “大人,我们也是为了衙门的声誉……”
    “你前日抱着妓.女吃酒时怎么没想过衙门的声誉?”
    “……”
    宏煜从他们身边一个个走过,左臂伤着,端在腹前,目光一个个掠过,脚步来来回回。
    意儿呼吸滞住,心跳沉沉,听见他道:“你们诸位都是读书人,其中不乏学幕出身,何为幕?能明习律令、灼知情伪者为幕,机牙足以应变、智计足以解纷者为幕!看看你们手上的驳案文书,谁能如宋先生这般周旋于上级衙门,既坚持意见,又留下转圜余地,严丝合缝,字字老到!有谁?你?还是你?”
    没人吭声,大气也不敢出。宏煜目色凌厉地瞪他们几眼,晃到窗前,扬声骂道:“我好容易得来的人才,她走了,你们上哪儿给我找一个去?!更别说人家乃赵县丞私幕,拿的是赵大人的佣金,不吃朝廷俸禄,用不着公家一个钱,要走要留与你们何干?!多管闲事!”
    意儿悄悄抬眸,见宏煜叉着腰,冲那窗外滔滔不绝:“亏你们还读过圣贤书,不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倒是成日家钻于坊间流言,盯着人家那点儿秘辛,如市井小民般目光狭隘,丢不丢人呐?这会儿还敢把手伸到我面前指指点点,究竟谁才是知县?要不我把位子让给你们得了!”
    意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发脾气的背影,想到隔壁乡绅们此刻的表情,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
    宏煜骂完,回到案前吃茶,然后冷眼瞥道:“你笑什么?”
    她忙绷住:“大人之言振聋发聩,下官醍醐灌顶,所以高兴。”
    “这还用你说?”宏煜扫她一眼,又问众人:“还有事吗?”
    “没事。”
    “那就下去吧。”宏煜搁下茶盏:“方才笑了的留下。”
    意儿:“……”
    第38章
    “下个月县试,衙门已公告考期,报名与座号等事交礼房处理,到时由本官主考,儒学署教官监考,全县参试者至少一两千人,分卷批阅还需你和曹主簿协助于我,三四场下来,少不得要忙大半个月,你尽快将手上两宗案子审结,挪出时间。”
    意儿在边上听着,随声应下。
    宏煜落座,又道:“对了,前翰林学士吕老先生正在清安府各地讲学,过两日便到平奚,宝宣书院给我下了帖子,到时我想带宋先生一同出席,你觉得如何。”
    意儿道:“先生跟我提过,我没什么意见。”
    宏煜点头,自然而然地又问:“先前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哪件事?”
    宏煜抬眸盯着她:“你说呢?”
    “……”
    不等回答,他索性放弃,摆摆手:“算了,晚上再聊,今晚我到后园子等你,还是老地方。”
    意儿一听,脸色微变,心中勾起那夜种种,像被石头压在胸口,堵得发沉。况且又见他若无其事地提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简直令人恼火,于是屏气敛声,目光渐凉。
    宏煜没听到回应,打量问:“怎么了?”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冷淡道:“大人若有公事,请即刻吩咐,散衙以后我要休息,没那个精神。若为私事,下官与你无话可说,更不会赴约,请大人自重。”
    宏煜微愣,正要询问此话何意,她却道:“没事的话,下官就先告退了,衙内很忙。”
    说完转身就走。宏煜一头雾水,不觉气得怔住。
    傍晚回到内宅,正换衣裳,新来的丫鬟胆怯,手打颤,摘不下那革带,他本就心里窝火,骂了句“蠢货”,推开丫鬟的手,自己三两下脱去品服,披了件绸衫往书房走。
    想这几日明着暗着给赵意儿台阶,哄着她,可她倒好,愈发端起架子,动辄犟嘴甩脸,当真被惯得无法无天起来。
    宏煜翻出玉钗,又把她写的信装在一处,立即叫人送往隔壁。
    意儿也刚换了衣裳,听闻他打发人来,知道是还东西,心里倒没怎么,只是见了那封信,不由得臊起来,心想他定是故意羞辱自己,难免又动一回怒。
    宋敏冷眼看着,也不言语,待到掌灯时分,吃过饭,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提灯出门,迎着清寒小风,经过苍台湿瓦,来到正院叩门。
    屋檐下,梁玦正倚着栏杆看小厮们点灯。
    “宋先生来了。”
    他闻声望去,看见幽暗里一抹人影款款行来,明瓦灯笼照着月白长衫,姿容温雅,行止斯文,乍乍地瞧着,仍是他动心的样子——清如玉壶冰。谁都不会明白,从前他对宋先生之倾慕,简直视为天人。
    以后再也不能了。
    梁玦回过神,心里憋闷,连带着无以言表的愤怒,见她一次便要发痛一次。
    “梁先生。”
    宋敏已来到跟前,声音薄薄的,像秋雨打在瓦上,他眉头深深拧起,避无可避,只能以疏离相对:“你找我何事?”
    “没事。”宋敏目光掠过他消瘦的脸,很淡地笑了笑:“我找宏大人。”
    “他在里面。”
    “嗯。”宋敏轻轻应着,低眉敛眸,转身进去。
    梁玦在廊下站了会儿,天愈发凉了,寒津津的,透着衣裳生冷。他回屋找出流霞酒,温上一壶,拎到庭中小酌。
    不多时,宋敏出来,似乎没有留意他坐在角落,自顾的打着灯笼,翩然消失在月洞门外。
    梁玦怔怔的,忽然听见宏煜大发雷霆,房内传来童旺的惨叫,口中忙不迭辩解:“实在不知赵大人那晚出门了,下那么大的雨,雷电又凶,小的以为她必定待在家中休息……若早知道,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会爬去告诉她的!”
    “你以为?你还真会自作主张!”宏煜记起那夜瓢泼大雨,卿卿亭的破亭子又没个门窗遮挡,也不知赵意儿怎么过的,她一个人怕不怕……
    “好吃懒做的东西,我要你何用?!”他真想一脚把童旺踹死:“滚下去领二十板子,这几日别叫我看见你!”
    “……”
    宏煜从房里出来,梁玦失笑,怪声怪气地嘲讽:“发这么大火啊?赶着去哄赵县丞么?跟真的似的,你们二位露水鸳鸯就别在那儿演郎情妾意了行吗。”
    “管好你自己吧,”宏煜扬声骂道:“看你这副不人不鬼的德行,至于吗,不就那点儿破事,人家宋先生早恢复元气了,你倒没完没了,谁欠你不成?!”
    梁玦脸色阴沉,“啪嗒”扔下酒杯:“少说风凉话,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便如此轻巧,倘若赵意儿跟你爹有一腿,我看你嫌不嫌脏。”
    宏煜听完这话竟然没恼,只哼笑道:“我还真不怕告诉你,只要我心里喜欢,别说跟我爹好过,她就算是我爹生的,我也照要不误。”
    梁玦满脸厌色:“呵,那是自然,你对赵意儿不过禽兽本能,谈何人伦。”
    宏煜又嗤一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想跟她睡觉又没妨碍旁人……”话扯太远,他打住,摇摇头:“总之那不是宋先生的错,你犯不着怨怪人家。”
    梁玦冷笑:“难道是我的错吗?”
    宏煜心下微叹,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放到他面前:“宋先生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还说让你宽心。”
    梁玦屏息不语。
    宏煜拍拍他的肩,自顾走了。
    ——
    意儿洗完澡,正靠在床上翻书,听见宏煜来,不知何故,只不想见他,于是缩进被中,翻身朝里,佯装已经睡下。
    他走进房内,径直来到榻前,歪腰打量,笑说:“这么早就歇了?灯还亮着呢。”
    意儿充耳不闻。
    宏煜坐在床沿,伸手推推她的背:“喂。”
    “……”意儿皱眉,心下烦闷,紧闭着眼,将锦被拉至肩头盖好。
    他一看又笑了,“不理人啊?”说着凑上前细细瞅她的侧脸:“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走开。”
    宏煜转移视线,见那香几上放着送还的玉钗和书信,他想了想,取出信函,清清嗓子,低声念道:“意儿再拜煜郎左右:别后月余,相思萦怀,常念与君相伴时,朝欢暮乐,云雨巫峡,夜夜共枕席。而今只得空床睡,辗转反复,玉簟生寒。祈愿幽期入梦来,一宵恩爱也尽欢……”
    话音未落,意儿倏地坐起身,脸色因恼怒而烫红,扬手便要将信夺走,宏煜胳膊一抬,不让她得逞。
    意儿干瞪眼。
    宏煜嘴边笑得愈发深了,一动不动望进她眼中,口中继续道:“伏惟郎君珍重,努力加餐饭,勿以妾为念。归期静候。”
    意儿胸膛起伏,推开他逐渐靠近的脑袋,抢下信纸,揉成一团仍到墙角,接着蒙上铺盖,彻彻底底把自己藏起来。
    宏煜拉扯半晌也没能把她从锦被里捞出来,于是伏在上头,几乎抵着她的脑袋,笑道:“喂,你好歹留个缝,透透气,若我今夜不走,难道你要憋死在里头不成?”
    不见回应,他又说:“那晚我并非有意失约,因着三叔和芊若来了,我走不开,让童旺通知你,可谁知他偷懒,竟未转达,害你白等了一夜,方才我听宋先生说起才知道缘故,童旺已被我收拾过,料他今后不敢再犯。”
    意儿依旧没吭声,宏煜好容易掀开被角,露出她的脑袋,直问:“赵意儿,大半夜的,你为何待在那里枯坐瞎等?雨停了走便是,你几时变得这么蠢,竟学尾生抱柱?”
    她冷道:“看重信约在你眼里就是蠢么,换做别人我也会等的,这不过是君子操守而已,如你这般德行之人自然不屑一顾。”
    宏煜好像压根儿没把这个答案当回事,直接略过,又换了个话头:“我生辰那日吃多了酒,被他们送到姑娘床上,听说买的是初夜,那姑娘胆子小,没敢把我怎么着,不过睡了一觉,衣裳也没脱……”
    “跟我有什么关系?”意儿打断:“那是你的事。”
    宏煜道:“我三叔的话你也听,所谓酒后乱性者,实则意识清醒,真正喝得烂醉哪有力气干得动,就是脱光了在我怀里蹭,我也有心无力啊。”
    “那真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脱光了在你怀里蹭,你居然干不动。”
    “……”
    宏煜默然瞪着她,轻笑两声:“早上起了是想干的,摸了两把又没劲,想想确实可惜。”
    意儿说:“后悔了,现在去也不迟。”
    “我要真去了,你还跟我好吗?”
    “我为何要跟你好?”
    宏煜笑:“你自己说的,不在乎我找别的女人泻火,既如此,怎么又不跟我好了?”
    意儿撇撇嘴:“根本不是这个因果,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自然不存在好不好。”
    宏煜盯了她一会儿:“真是牙尖嘴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你如此巧言善辩,手上的活计倒不怎么样,我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香囊和绣功,亏你还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在家时没有正经学过女红吗?”
    意儿睁眼瞧见半个黑乎乎的香袋子垂在面前,边角已经烧焦,那“煜”字也只剩半个,扭扭歪歪,十分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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