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雪口中知道银欢逝世的消息后,他没有再上课,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关了整整三天。
    见初雪来了,裕王抬起头:“初雪,你今天,是要出府给银欢扫墓吗?”
    初雪轻声道:“是。”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裕王轻声道:“我梦见一只蝴蝶在御花园的牡丹丛中飞来飞去,我想把它扑下来,却怎么也够不着,这时,天上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蝴蝶被打湿了翅膀,坠落在树梢,很快就被飞过的雀儿叼走了——银欢,她就是那只永远也不会属于我的蝴蝶。”
    黯然良久,裕王又道:“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是无意中落水而亡的。”
    裕王嘿了一声:“初雪,你以为我这个王爷只是个摆设么?我是问你,值得她舍命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初雪心头一紧,暗想银欢名震京华,那日湖边定然有认得她的人,所幸林润无人识得。
    于是答道:“听她身边的丫鬟说,那男子是她自幼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一个赶考的穷书生,如今已经回乡下去了。”
    裕王唇部微微起了嘲讽的笑:“穷书生!在她心中,那穷书生可是比我这个皇子尊贵一万倍!”
    说完,他仰起头,长长对天吁了一口气,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张银票:“这里有三千两银子,你拿去,将她的墓地修一修,再给她好好做场道场,超度一下她的亡灵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进了内书房。
    初雪拿起那张银票,出了王府,坐了马车,来到了西山银欢的墓地。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尚未升上树梢,初雪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来墓地凭吊的,谁知,一到墓地,就看见林润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刚升起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分外凄凉。
    低声嘱咐了小月几句,初雪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林润!”
    林润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的面容又憔悴又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初雪看了一眼墓碑,突然怔住了,只见碑上用朱红色的油漆写着两行正楷,正中一行赫然写着:“爱妻林门柳氏银欢之墓”,旁边是一行小字:“夫林润立。”
    看着这两行字迹,初雪心中一酸,眼泪缓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银欢,你看见了吗?林润不但记住了你,而且正式以你为妻,你看到了吗?
    林润沉默着,蹲下身子,打开了地上的一个包裹,将里面的十几卷画轴全取了出来,初雪看见,每一副画卷上,都画着一个舞姿翩翩的银欢。
    林润晃亮了火折,那些画卷点燃,盯着熊熊的火光,一字一顿道:“这些画,都是我与她重逢之后,回到我自己家里画的,她不知道我画了这么多的她——我以为我天天画她,只是因为欣赏她的舞姿,我以为我和表妹的情分永远不会变。”
    “可是——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她死了,我会那么的痛,痛得恨不得随了她去——“他的喉咙哑哑的,像是渗了血。
    初雪默默地听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伤心欲绝的人。
    “如果时光能倒流,初雪,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会选择正视自己的心,我一定不畏惧人言,一定宁愿让表妹伤心,可是,再也没有如果了,再也没有了,我连说一句我爱她的话,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林润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看着那些画卷燃为灰烬,随风飘舞而去,林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道:“如果你心里有自己真正爱着的人,一定要要让他知道,初雪,在他还能听见的时候,告诉他,不要再重复我的悲剧了!”
    说完这句话,林润大踏步地去了。
    初雪却猛地怔在了当场,初夏的风扑在脸上,暖意融融,她却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弥漫到了全身。
    林中一片寂静,只听见偶尔的几声鸟鸣,而山坡上的野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那天夜里,初雪也做了一个梦。
    已经很久没梦见张居正了,不像前两年,几乎每个月都要梦见几次,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梦见了,可是,梦里,他还是来了。
    依旧是那身青衫,是点心房的院子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身,也是王府花园里,她睁着模糊的泪眼看着他远去的那身。
    梦里,她又回到了家乡的稻田埂上,那天刚下完大雨,田埂上满是泥泞,她的绣花鞋上满是泥巴,每走一步,就带上更多的泥巴,她的双腿越来越重,像是灌了铅,再也走不动了。
    而前面青翠的竹林里,却是阳光和煦,鸟语花香,张居正一身青衫,站在竹林里向他招手。
    她心里一喜,不知哪来的力气,脱了鞋子就要往竹林里跑,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利箭,噗地一身,贯穿了张居正的整个胸膛。
    她心头大震,狂奔了过去,她要告诉他,她一直是爱他的,就像他爱她那样,可是,迟了,张居正已经咽了气。
    她的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怎么可以死呢,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怎么可以就这样去了?
    抱着他的尸体,初雪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全都黯然失色了,活着,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张居正死了,整个世界也都跟着死了。
    昏沉中,有人猛烈地摇晃她,初雪听到有人大声叫:“小姐!小姐!你怎么啦?快醒醒!”
    她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只见小月一脸关切地望着她:“小姐,您是不是做噩梦了,叫得好吓人。”
    “我都叫了些什么?”
    “您又哭又叫,别死,我不许你死,我还有话跟你说!”
    初雪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梦中的情形此刻依旧清晰无比,心底到现在还是隐隐做痛。
    “小姐,您是不是梦见银欢姑娘了”
    初雪不答,半晌方道:“去给我倒杯茶来。”
    小月倒了茶来,闻着茶杯里陌生的茶香,初雪突然问:“那一年,咱们在点心房里的时候,张大人曾经送过咱们一罐子茶叶,是个雨过天青的瓷罐子,里头的茶叶是越陈越香的。”
    “是啊,您还说过那茶叫雪魄寒香,味道特别好闻,就放在隔壁柜子里,我现在就去给您拿。”
    稍后,小月就把那个雨过天青的汝窑瓷罐捧了过来。
    初雪揭开密封的罐口,烛光下,罐子里的茶芽飘出缕缕幽香,依旧如碎金般闪闪发亮,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褪色。
    初雪伸手入罐,撮起几片茶芽,放在滚开的茶水中,渐渐地,房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初雪挥了挥手,让小月退下,自己披着衣衫,独自坐在桌边,一杯又一杯地细细品着雪魄寒香,一直坐到了天光大亮。
    第二天,小月推门进来,见初雪依旧披着衣衫坐在桌边,便道:“王爷早上不会过来,您再上床睡一会吧。”
    初雪摇了摇头,气定神闲:“快去厨房传早点,吃完了我带你出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
    “去找一个人。”
    “找谁?您在京城除了娘家和银欢姑娘之外,还有熟人么?”
    “我要去找一个早就该找的人。”
    小月不敢再问,只好去厨房传了早点,看着她吃完了,就要去叫马车。
    初雪却道:“不必叫府里的马车,咱们今天去街上雇一辆车子去。”
    小月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她跟了初雪几年,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凡事只要小姐愿意说,自然就会告诉她,不然问也是白问。
    吃完早点,初雪打开了尘封许久的衣箱,那里装的,都是当年在点心房时,王妃赏赐她的衣服,虽然不算寒素,可是跟她现在的服饰比起来,自然是云泥之别。
    初雪仔细挑选了一件衣裙,换到了身上,又拔掉了头上那许多珍贵的首饰,只留一支珠花,一根造型简朴的金簪,洗净了脸上的铅华,这才带着小月,出了王府。
    到了街上,先找车行,雇到了一辆马车之后,初雪便对那车夫道:“去秋远居。”
    “秋远居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呢”小月心里暗暗嘀咕着,随着初雪上了那辆青布帷幕的马车。
    第73章 冰释
    秋远居的一切,还是老样子。
    朱红色的宅门,油漆很新,那副写着秋远居三字的金色匾额依旧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仿佛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京城一样。
    心墨端了一杯雨前龙井,来到书房里,见自家公子拿了一卷书读得入神,便道:“公子,咱们是要在京城常住下去了么?”
    张居正抬头看了心墨一眼:“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话来了?”
    “奴才的意思,若公子这次还打算在京城常住,咱们是不是该买几个丫头婆子来伺候公子日常起居呢?”心墨尽量把话得委婉些,伺候公子的王嬷嬷和竹儿都随着夫人回南边了,他一个小老爷们,端茶送饭的事儿确实做不惯。
    张居正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心墨也就不敢再问了,自从回到京城之后,公子的心情好像就没好过。
    这时,外边看门的小厮进来回道:“公子,外面有位女客求见。”
    “女客?”张居正微微蹙起眉头,他交往的都是男子,哪里会有什么女客?莫非是高湘听说自己回京城了,又阴魂不散地缠上了?
    想到这里,那小厮又道:“那女客说,她姓李,是公子的故人。”
    “姓李?”张居正的心颤栗了一下,略一沉吟,放下书卷,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门外,停着一辆青布帷幕的马车,马车边,一个女子亭亭而立,装扮朴素,面容清丽,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李初雪。
    一时间,张居正有些恍惚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初雪会来找自己,要不是日头明晃晃地耀人的眼,他真想掐一把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初雪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轻声道:“我来的冒昧,是不是没想到?”
    “啊——不是,怎么会,你——还是进来说话吧。”张居正有些语无伦次,想到自己此刻迟钝的样子,他有些生自己的气,可是没办法,他在见到这个女子的一刹那,心就乱了。
    初雪抿嘴一笑:“你这里的园子景致很好,要不,你陪我到园中走走吧。”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边,给她引着路。
    一路上,谁都没用说话,张居正其实很想开口问一句:“你来找我做什么?”可是,他的喉咙就像是被塞了一把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初夏的风暖意融融,和着园中花香鸟影,极是幽静,静得张居正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的声音。
    角落里的那片茶园,现在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初雪站定了,弯下腰,摘了一片茶树叶子在手里把玩着,低声道:“还有几个月,茶花又要盛开了。”
    “你到秋远居来,就是为了看这些茶树的?”
    初雪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缕哀伤:“银欢死了,你知道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昨天才去探望过林润,他伤心得快要疯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么?”
    他沉声道:“自然知道,和心爱的人阴阳两隔,永远也不能够再一起,那种痛楚,岂是常人所能体会。”
    “你错了,不光是这个,林润最痛苦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听不到了,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初雪颤声说着,晶莹泪水蒙住了长长的睫毛。
    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初雪又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被人用箭射杀了,那一刻,我拼了命的想要告诉你,我心里是有的,就像你心里有我一样,可是,你再也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
    她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泪水似成串的珍珠,滴落在青翠的茶树叶子上,然后坠落在脚下的尘土中。
    张居正整个人是彻底的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冬日冰封的土层突然苏醒解冻,然后,百花齐放,春意盎然,一股暖流自心底汨汨流出,他的整个灵魂,彻底地有了活力,有了生机。
    见她伸出手背,不断地揩脸上的泪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言语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的喜悦和激动,于是,他双臂一伸,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小声地抽泣着,却没有挣脱他的怀抱,而是丢了树叶,用自己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强壮的腰声,缠得那么紧,仿佛一辈子也不愿意松开。
    “初雪,你知道吗?我本来心如死灰,是你这番让我活过来了,彻底的活过来了”他哽声道:“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嫁给裕王,为什么?”
    初雪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是高湘,她来找我,威胁我,让我离开你。”
    “什么?高湘”张居正放开了她,迫不及待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高湘凭什么威胁你?她又是拿什么威胁你,迫你就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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