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不假,各部尚书大多是年近半百的老臣,一来辈分高,镇得住底下那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侍郎, 二来确实是资历足,做人懂进退,与同僚、属下各方协调, 在公务上自然事半功倍。
    侯誉风无话可驳:“……皇上亦可另择人选。”
    “哎。”元帝要是能有合适的人选,也不必劳烦他大将军来走一趟了,无奈叹气,“也罢, 朕且再想想吧。”
    过了会儿,又想起什么来:“对了,自中秋宫宴后便未曾见过,苒小姐的病可还好吗?”
    当初侯苒随墨奚习医一事,并未公开,毕竟一个正经的世家千金常年外居别所,说出去以讹传讹,有损清誉,再者墨奚乃江湖中人,不愿涉足朝堂纷争,故而此事对外便称是苒小姐身子不好,需移居别院休养,至于这个“别院”在何处,也没有不识相的敢来乱打听。
    侯誉风:“臣妹安好,谢皇上关心。”
    “那便好。”元帝点点头,“下个月开春,天气也回暖了,爱卿可要接苒小姐回京过春节?”
    侯誉风一愣,随即道:“……是。”
    其实他本打算在回京的途中便去接人的,岂料先帝病重急召,时间紧迫,他只得先赶回京城面圣。不久先帝便驾崩了,太子登基,搁置八年的某些事也逐渐提上了日程,祖父年事已高,靖国公府的公务便交予他全权接管,至今都忙得抽不开身。
    “打算何时去?”宋涣温和笑着,善解人意地替他考虑,“近几日朝中无甚要事,若爱卿实在想去,朕允你休沐一日如何?”
    “……”这皇上也太好说话了,总觉得没安好心,侯誉风皱了眉,并不想给他留下任何把柄,“公务要紧,臣不便……”
    “什么不便,公务怎比得上亲人要紧?爱卿啊,人生几何,你总顾念这顾念那的,倒不如多想想自家人,否则日后见不到了才后悔,值得吗?还有,爱卿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尚未成家,传出去都成朕的不是了,怪朕无情,总拿公务耽误爱卿的好事……”
    侯誉风嘴角抽搐:“……”
    ……又开始了。
    说实话,这些年他愈发看不懂宋涣到底是何用意了,每回入宫面圣,被先帝拉着闲话家常数个时辰,完了还要被太子召到东宫叙叙旧。
    好,叙旧便叙旧,可叙着叙着便成了太子给他说教,明明比他还小上几年,说的话却比他祖父还苦口婆心,又是催他成家,又是让他多回京探望亲人,一副感触良多的模样,也不知宋涣年纪轻轻,究竟是哪儿来的良多感触。
    若非他眼见为实,看着宋涣一年年长大成人,与前世无异,几乎要怀疑这副皮囊之下藏的是只历经沧桑的老妖精。
    着实怪异,简直与他能死后重生一样怪异了。
    ……不,等等。
    死后重生?
    ……
    这下侯誉风不仅嘴角抽搐,连太阳穴都微微抽搐起来了。
    敢情这些人死后都不愿意投胎,扎堆地改成重生吗?
    什么世道?也太离奇了吧?
    细细回想,八年前尚未离京的时候,还是太子的宋涣便对他百般讨好,竟连斟茶递水的活儿都亲力亲为,换作前世的宋涣根本不可能如此。只是当时他重生不久,恨意仍刻骨铭心,唯恐避之不及,因而未曾往这方面想过。
    不料……
    侯誉风看着御座上仍在絮絮叨叨的年轻帝王,神情温和恳切,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合身份,倒像那闲庭信步在田间的老书生,垂着目光叙说许多年前的唏嘘往事,一时五味陈杂。
    在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爱卿这么看着朕做甚?”宋涣停下,惊觉自己的话似乎说太多了,忙作结道,“哎,你可莫要嫌朕话多,朕也是……额,为你好。”
    可惜啊,他这位好臣子,从来都不领情。
    “臣明白,谢皇上好意。”
    侯誉风拱手道谢,语气里头一回多了几分真心。
    如今已过去八年了,前世的杀身之仇不知不觉也放下了一些,无论宋涣是不是重生,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他是大虞的将军,生而为除孽党、灭外敌,保大虞国泰民安,长盛不衰,因一己私仇而蒙蔽双目,不足称道。
    “好。”宋涣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顺口提起,“对了,苒小姐若是回京,身子尚好,便寻个时间进宫一趟吧,母妃近来常与朕提起她,颇为挂念。”
    元帝的生母敬敏太妃生前与贤太妃感情甚好,时有来往,每年敬敏太妃的忌日前后,元帝都会去贤太妃宫里探望,听她说些往事,闲话家常,虽不晓得贤太妃与侯家小姐如何认识的,但母妃待他好,还是特意替她提了一句。
    “是。”侯誉风知道的不比他多,只是应下,等人接回来再算,“皇上若无吩咐,臣且告退。”
    “……哎,去吧去吧。”元帝摆摆手,每回召见他都一副急不可耐赶着走的模样,可叫人心累,“早些回去与侯家二老用顿饭也好。”
    侯誉风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其实不打算回府的,平常这个时候他一般在府里用过饭便去军营操练了,今日被皇上耽误许久,本来是要直接去的……
    “是。”
    罢了,想到宋涣与他磕叨的那番话,既然正巧赶上了时辰,便回府用饭吧。
    ******
    岂料回府却不见祖父,听刘伯说侯老爷子大清早便出门了,约了好友去北安山踏青,中午大多是在那处的寺庙进斋饭的,侯老夫人倒是在,以为他不回来了,菜刚上桌正准备用饭。
    “来来,坐下吧。老爷也真是的,难得你中午在家用顿饭呢,他又自个儿出去了,越老越爱玩。”侯老夫人说着责怪话,脸上却笑眯眯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好,回头跟下人吩咐道,“禹儿呢?在府上便叫来一同用吧。”
    下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侯禹便匆匆过来了,十六岁的少年郎,高高瘦瘦,一身灰蓝色直裾像是新换过的,额前的发梢还微微湿润,估计是刚从军营回来冲过澡,并未束起,只拿发带松松地绑了一撮垂于脑后,显得精神些。
    “禹儿见过祖母、见过……大哥!”后面两个字明显提高了声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大哥怎么也在?今儿不去军营吗?”
    侯誉风“嗯”了一声:“有事耽搁了。”又看他道,“午后一起过去。”
    “是,大哥!”侯禹应得郑重其事,语气里藏不住雀跃。
    “好了好了,”侯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兄弟俩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同用顿饭还这般高兴呢?”
    侯禹顿时窘了:“祖母,孙、孙儿没有……”
    平常他虽也去军营,但与大哥的职衔差了好几个等级,见面还得向上头申报,更别提能好好说句话了,这会儿自然是忍不住高兴的。
    侯老夫人倒笑了,招手让他先过来坐下,边吃边说。
    都说长兄如父,这些年侯誉风远在漠北管不着人,所幸这个庶弟很争气,十二那年便一声不吭独自去了募兵办参军。官吏查他身份知道是侯家的人,想着给他指派个好位置,侯禹不肯,甘当无名小卒与同期兵一起吃苦。
    四年来侯禹勤加操练,实打实扎地爬到了六品副尉的官位,虽不比大哥当年的好,但于自己而言,也算是极大的改变。娘亲夸他有出息,祖母近来也愈发待见他了,常叫他过来一同用饭,言语间多有关切,叫他颇受鼓励。
    席间气氛融洽,侯老夫人晓得这兄弟二人鲜有机会闲聊,只偶尔笑侃几句,未多插话,末了说起明年开春的事,侯老夫人又催了一遍孙子早些去接她的孙女儿回来,别误了正月过节,听孙子应下明日便去,才回屋去歇息。
    “大哥,三妹要回来了吗?”待祖母走后,侯禹开口问道。
    侯誉风:“嗯。”
    侯禹与这个妹妹早几年还见得频些,自进了军营便少有碰面,不过他总记着幼时妹妹对自己的好,于是多了几分关心:“大哥,日后还让三妹去墨神医那儿吗?”
    侯誉风略一点头,本想答“她想去便去”,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不知怎的问了一句:“有何不妥?”
    “额……”这不是一想便知的事吗?忆起那日祖母说的话,侯禹自觉有些难开口,但在大哥面前又不敢话说半句,只好硬着头皮,婉转道,“过了今年,三妹便要及笄了吧?听祖母说,似乎有为三妹寻一门好亲事的意思,若留在京中大抵会方便些。”
    ……亲事?
    “三妹毕竟是姑娘家,独自在外与墨神医……额,不太好吧?”
    侯誉风皱眉:“我与墨奚自幼相熟,他为人如何我不清楚?”
    “大哥误会了,二弟并非怀疑墨神医的为人,只是……”侯禹自知不该过问的,但话说到此,不解释清楚反倒把自己描黑了,不得不直言道,“依祖母的意思是,从前让三妹随墨神医去修习,是因她年纪尚小,孩子家家去哪儿都无所谓,可如今三妹大了,墨神医虽是她师父,但也只能算侯家外男,总单独待在一处,终归不妥吧?”
    话说得如此明白,再木讷也该转过弯了,无非就是说侯苒一个未出阁的清白姑娘,无名无分住在墨奚的地方,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他们自家人知情倒没什么,但传出去叫不知情的人听了,恐怕有损她的名声,日后要安排亲事也不好办。
    这道理并不难懂,可落在侯誉风的耳里,听到的重点却莫名变了样——
    ……亲事亲事,怎么又是亲事?
    上一回见她还只是个刚及他腰高的小姑娘,抱在怀里轻得几乎不费力,才短短八年,能长得多大,怎就到了给她说亲事的年纪?
    侯誉风心中不信,将此事归咎为祖母她老人家闲着无事瞎操心的,压下不知名的隐隐烦躁,沉声道:“有何不妥?”
    与方才同样的一句话,语气却截然不同了,侯禹一惊,立马识相地不敢再多嘴,低下头道:“……对不住,大哥,是二弟失言了。”
    似是不愿再纠结于此,侯誉风并未应是与不是,只丢下一句“我自有分寸”便起身离席了,侯禹见状,哪还管得了旁的事,放下筷子灌了几口茶,也匆忙跟上大哥出门去了。
    第43章
    既是应承下来的事, 皇上也准假了,翌日一大早侯誉风便骑马出城,绕开官道, 抄近路往怀虚谷去, 准备把那八年未见的小姑娘接回京城来。
    精力充沛的马儿跑得飞快,带清凉的山风狠狠划过脸颊, 在耳边嚣张地呼啸而过,马背上握着缰绳的那人却忍不住有些困乏。
    ……其实他昨夜并未睡好。
    本不想在意, 也无须在意的, 可二弟说的话却一直萦绕耳畔, 挥之不去,害得他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勉强地入睡了, 却又被莫名其妙的梦境所困。
    他梦见自己正在某家的喜宴上,远远看着一对新人牵着大红绣球走过来,在众宾客的欢欣祝福中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却在夫妻对拜时出了意外, 新娘子的红盖头不小心被勾了下来,露出那张出水芙蓉般娇美的小脸,与当年救他性命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侯、侯苒?!
    他顿时便惊醒过来, 沉浸在难以置信和无法名状的惶然之中,久久未能回神,半晌才分清方才的只是一场梦,并非真实。
    可再虚幻的梦, 终有一日……也可能会成真的。
    他如此想着,不知不觉熬到了天明,仍睡意寥寥,索性起来洗漱更衣,提早前去找她回来。
    从未这般迫切地,想见一个人。
    从来没有。
    连停在路边买几个包子当干粮,等那眼神儿不好的摆摊老头数零钱,都觉得耽搁了太多时间。
    “公子好嘞,一共找您三十四文钱……咦,人呢?怎么这就走了?”
    老伯看那骑马远去的年轻人,又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铜钱,无奈,只得丢回自个儿的钱袋子里,拍拍手,继续眯着小眼揉面团。
    不过骑马的人骑术再精湛,也得顾及马儿的体力有限,路上歇了几回,紧赶慢赶终于抵达山谷的时候,刚巧过了午时,他扯着缰绳走入碍眼的阵法中,头一回觉得解这阵法实在麻烦,叫他又耽搁了两刻钟才进入洞口。
    洞里的穴道伸手不见五指,稍有动静便足以吓坏马匹,半点儿催不得,一抽它准发疯,只能等它沿着路慢慢往前走,约莫一刻钟到亮光处了,未等马停,侯誉风便翻身下马,疾步走入山谷内。
    这八年为战况四处奔波,许久不来,倒也没觉得此地有何大变化,侯誉风环顾一圈不见有人,便直奔谷中的竹屋而去。
    他心里压着几分紧张,似期待又似乎不止,总之并没有扬声喊人,沿着圈逐间屋子敲门去看,每次都提起了心又重重放下,敲遍了所有的门,除了揪住一只卷在厚棉被里呼呼睡午觉的懒虫,想见的那个人连影子都见不着。
    “……喂,给我放手啊。”
    刚梦醒还微微沙哑的声音不满地响起,侯誉风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他的被子,嘴角一抽,反手给他丢了回去,皱眉道:“侯苒呢?”
    “侯什么苒……别吵我睡觉……”
    侯誉风正烦着呢,心急如焚赶到这里却找不到人,实在没心情应付墨奚的起床气,一手扯开那床大被子往床里丢进去,“砰”地一下坐在床沿,沉声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嘶,你有病啊!”墨奚睡觉不习惯用枕头,刚脸贴着床板被侯誉风那一坐震得耳鸣,忍不住提声怒骂,生起气来人也醒了七八分,边揉耳朵边道,“徒弟午饭后便出谷了,约莫要傍晚才回的……啧,你们这些练家子的就是粗鲁,嗓门还大得要命,烦人。”
    侯誉风一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仿佛要打出去的拳头忽而落在了棉花上,先前一点一点攒足的力气竟无处可使了。
    “去哪了?”于是也没在意他后头说的话,低下去的声量有些闷。
    “喂,腿长在她身上,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怎么晓得?”墨奚翻了个白眼,看这姓侯的扰人清梦还那么嚣张坐他昨儿刚洗过的被褥上,顿时洁癖发作,一脚揣在他背上,怒道,“侯誉风!你赶路这周身尘土的还敢上我床……啊呸,坐我床上?!下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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