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渡闻从前住的地方,他走后没人来过,但老管事总会遣人去清扫。
    屋子里烟雾沉沉,四处都是苦涩的药味。
    渡闻静静躺在床榻上,还没醒,面上唇色白的像纸一般,越沧沉默坐在边上看着他,眼里情绪缠绕在一起,又深又沉。
    祁昭从认识渡闻的第一日,小神棍就是眉目张扬爱笑的,娃娃脸本就讨喜,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让人看着心都软了,但就是这样的人,现在闭着眼睛昏在榻上,看上去脆弱又苍白。
    祁昭想起他去年时的那场风寒,之前他信了,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不久,药煎好了,温故端过来递给越沧,越沧接过,手指轻轻在渡闻面容上抚了抚,而后细致将他扶起,喂药。
    渡闻还昏着,没办法吞咽,连着两三勺都流了出来,屋子里的几人都是有道侣的,见状默默背过身,没了人看着,越沧垂眼将药喝了一口,轻轻覆上了渡闻的唇。
    一刻钟后,药终于尽了。
    越沧把药碗放到一边,抹去渡闻唇角沾着的药汁,没说话。
    祁昭看了看他,轻声问:“越沧,他究竟是怎么了?”
    越沧细细看了渡闻良久,才低声开了口:“……命里劫数,逃不过的。”
    他话音落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众人回头,大长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边,神色复杂,脚下是已经摔成碎片的蜜饯碟子。
    片刻,大长老回神,步子艰涩走了过来,垂头看着床榻上昏睡着人,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他。”
    越沧淡淡道:“这是他的劫,怪不得任何人。”
    大长老面上更愧疚,摇摇头,整个人突然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温故看着他:“长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越沧手指顿了顿,大长老先是看向他,见后者垂眼默认后,沙哑着声音开了口:“都是孽啊……”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渡闻还不是这个姓氏,而是姓燕,朔方城天赋最高的小公子,笑起来特可人疼。
    老城主最喜欢他,自他五岁起便逐步要将他培养成继承人,但朔方城有条禁令,占卦必须心无尘埃,情字最扰心,继任城主的人万不可动心。
    因着这事,老城主明里暗里隔去了他和姑娘家接触,以为如此便可万事无忧,不曾想出了越沧这一变数。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动心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城主在世的时候还瞒着,等到老城主过世,也就是八年前,一封信被递到了长老府,便再也瞒不住了。
    长老府震怒,觉着渡闻辜负了老城主的期望和朔方城的责任,他们不能拿渡闻如何,便将他关入勾陈塔最外层,又着手将越沧驱出城。
    渡闻着急却出不去,最后被逼狠了,咬牙进了勾陈塔试炼结界,还是少年年岁,哪里经得住其中诡谲,强撑着在当日傍晚浑身狼狈出了塔,固执将越沧留下,长老府无奈,紧接着发现渡闻在勾陈塔里沾上咒术,命里多了劫数。
    生死劫,劫数来临之前会有血症,直到最后时候。
    万事说因果,渡闻的劫和咒明面上是为越沧,其实是因长老府而起。
    而渡闻和越沧知道劫数后沉默了一晚,隔日,长老府再过去,发现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勾陈令早已认主,也跟了去。
    三日后,大公子燕回继位,再后来一过许多年,从前惊才绝艳的小公子,便渐渐被人淡忘了。
    “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对不起他。”
    大长老眼眶红了,“他如今成这样,想来是劫数到了,生死劫,过则生,不过则死,命里难避,我就怕……”
    之后的话太晦气,他没说,颤颤巍巍抹眼角。
    祁昭心沉的很,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话,沉默着偏头看向床榻,小神棍还在睡着,呼吸很轻,胸口起伏的弧度也很弱。
    背后几人也随着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众人眼神太过沉,沉到刺人,半刻种后,床榻上昏睡着的人突然轻轻咳了一声,越沧一震,猛地握紧他的手。
    渡闻睫毛颤了颤,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第94章 第94次不正经
    越沧是最先注意到小神棍醒来的。
    他忍不住将渡闻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醒了。”
    小神棍茫然了一瞬, 迷迷糊糊环视一圈后终于恢复清醒, 点头:“我,咳。”
    嗓音沙哑, 说话都有些艰难, 越沧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祁昭急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越沧接过来小心喂给渡闻,小神棍喝了几口,等到嗓子没那么干涩,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弧度:“我没事,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众人沉默看着他。
    小神棍又一笑,将目光停在了站在众人背后的大长老身上:“大爷爷, 您怎么了?”
    大长老眼眶还红着,看着他笑,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
    他狼狈的擦了擦眼眶, 也笑:“没什么, 就是你回来了,我高兴,高兴……”
    渡闻笑着:“这不是好事么,不用红眼睛,祁昭昭, 你们也真是,让老人家这么累着像话么,快送爷爷回去休息吧。”
    他话说的软, 但言下之意却算是在赶人,大长老听的说来,手突然就颓然垂了下去,嘴唇颤了数次,那句到了喉咙间的‘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们’到底是没出口,勉强说了声你也好好歇着,仓皇出了门。
    他走后,屋子里便没了说话的人,都只静静渡闻,渡闻垂眼避开他们的目光,许久,再次出了声:“你们也先出去一下可以么,我有话想对祁昭说。”
    越沧手指一顿,什么都没说,将被子给他掖了掖,起身走了出去,谢慎偏头看祁昭,见祁昭对他点头后,也和秦戮几人随着出门,顺带着将门掩上了。
    屋子里重新归于沉寂。
    祁昭上前一步,在床榻边上坐下:“你怎么回来了?”
    小神棍低着头,良久,才低声开了口:“……知道你要来朔方城时,我为你占了卦,却什么都没占到,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劫数到了。”
    祁昭心头一跳,他知道,占卦占不出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卦与渡闻本身有关。
    “……我是不是害了你?”
    “怎么会?”渡闻笑了,“一切都是定数,迟早的事罢了……当时我也是糊涂了,以为你只要不去朔方城,我便能逃过一劫,但我却忘了,我的身子从去年冬天时便开始垮了,逃不开的。”
    渡闻想起了他从前看到了卷轴,卷轴上渡闻没了双眼,气息微弱躺在血泊里,越沧半跪在他身前,胸口被一柄长剑穿心而过。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劫数?
    见祁昭双目无神,渡闻以为他还是想不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安抚道:“其实也好,比起之前总是提心吊胆或者,劫数到了也好,过了是欢喜,不过也是解脱。不过我离开了八年,如今突然回来难免有些无所适从,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位爷爷。”
    “你恨他们?”
    “我也不知道。”小神棍摇头,目光茫然,“说恨,他们除了那件事,对我极好,其实我没立场怨恨他们,但说不恨……祁昭,我没办法,若不是当年长老府那般作为,我不必过得这么狼狈。”
    渡闻垂眼:“他们把我一生给毁了。”
    祁昭沉默半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无论如何,只要你愿意就好,我都是向着你的。”
    “好。”渡闻眯眼笑起来,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说这些做什么,其实我想和你说一些这次燕回陨落的事……我怀疑他根本没死。”
    燕回是渡闻的兄长,小神棍重情,按理说不会这么淡漠的说他,祁昭一听就知道这背后还有事:“嗯?”
    “他这人自小城府深,心思也重,当年写信告知长老府我与越沧在一起的人就是他,其实有件事我没给长老说过,那时从勾陈塔出来,我虽然筋疲力尽,但根本没中咒术,是他在外面等着,逼我将勾陈令给他,我不愿,他便把我推到了暗坑下,之后我便有了生死劫。”
    “……”
    “你知道我当年心情么,父亲离世,敬重的爷爷逼我,我唯一的血亲也想置我于死地,也是心灰意冷,就和越沧一起去了荒芜之城,我走后燕回继位,但他没有勾陈令,根本撑不起城池结界供养,再加着占卦一事和那日不夜说的话——”
    渡闻顿了顿,再次开口:“祁昭昭,我猜他其实是假死,为的是骗我现身夺走勾陈令,顺便将我彻底除去……你信我么?”
    祁昭突然想到了那日跟在辛夷身后的人,难不成那就是燕回?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抬头看了看渡闻的眼睛,呼吸一窒,下意识问:“渡闻,你的眼睛,是不是和勾陈令有关?”
    这下子惊讶的人变成了渡闻,小神棍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其实占卦之人,本质里靠的还是眼睛,目观万物,方可观天道,我是勾陈神木血脉,但血脉本源不在识海,而在眼睛里。”
    祁昭不由自主皱起眉。
    渡闻不想让他紧张,说完后还没忘记开玩笑:“小时候我看一本古书,上面说我这样的眼睛是天道之眼,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傻,当时我笑了好久。”
    祁昭又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傻乎乎的。”
    “你是傻乎乎的。”渡闻不满,“我不管哦,我是跟着你来的,你得保护我,我还不想这么早死,一来孟然做的吃食我舍不得,二来……我还没和越沧过够呢。”
    最后半句话瞬间击中了祁昭的心脏,这样的感觉他再理解不过。
    祁昭点头:“好,到时虽然你不能和我回晚景城,但在朔方城作威作福多好。”
    渡闻认同:“没错,而且万一哪天你和谢城主吵架了,还能到我这里来求收留。”
    祁昭:“……”
    他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开心了?”
    “简直开心的不得了。”小神棍笑眯眯说,“好了好了,让他们进来吧,我想我家死奸商了。”
    “啧。”
    祁昭瞥了他一眼,转身打开了门,谢慎和越沧在台阶最前面站着,听到开门声后抬头,祁昭笑了笑:“进来吧。”
    几人重新进去,见小神棍笑着坐在榻上,脸颊和唇上都多了血色,看起来精神不错,都放心了不少。
    此时天已经晚了,众人之后就没在渡闻这里待太久,道别后回了客栈,祁昭放心不下小神棍,再加着渡闻留他,便和谢慎在他们隔壁住了下来。
    晚膳后,谢慎回客栈取他们的行囊,越沧到了小厨房给渡闻煎药,小神棍闲着无聊,随便抱了书跑出去,欢欢喜喜敲了祁昭的门。
    祁昭错身把他请进来,小神棍到桌后坐下:“祁昭祁昭,快来,我发现了一本有意思的书。”
    祁昭没忘记越沧是有卖小黄书前科的人,警惕看着他,渡闻看明白他眼里的意思,干咳一声后默默把书收回去:“好的吧。”
    祁昭:“……”
    还真是那种书?
    他叹了口气,在渡闻对面坐下:“不要总是看那些有的没的,再说,你现在身子不好,能承受的住么?”
    小神棍怒目而视:“怎么受不住,我可是有好多年经验的人,什么姿势都会,不信你试试!”
    祁昭:“……”
    小神棍话刚出口便后悔了,老脸一红:“不是,主要总和死奸商斗嘴,习惯了。”
    祁昭了然:“于是你每次吵不过他的时候,就说自己什么姿势都会,让他试试?”
    小神棍幽幽看了他一眼。
    祁昭笑了:“好好好,不说了。”
    小神棍哼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有蹭过来支支吾吾开了口:“那啥,上次秦修给你的那些油膏什么的,你还有么?我拿小黄书给你换。”
    “……”祁昭脸也红了,“有,给你就是,小黄书就不用了。”
    他往怀里一摸,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渡闻,说:“这个似乎有点特别的功效,你还是悠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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