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位官员正是一名武将世家,龚太傅还曾在朝上为他求过情,说过话,当今陛下最为忌讳的就是四个字,文武勾结,如今连龚太傅的“女婿”都站出来指认了,当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笔一挥,将龚家满门打入了天牢,除却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龚家四小姐,龚清漪。
    因魏少傅检举有功,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网开一面,只判了龚清漪游街百日。
    但有时候,活下来比死还要痛苦。
    龚家满门抄斩的那天,龚清漪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散下的长发笼罩住她整个身子,听到魏于蓝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才一点点抬起头,苍白的面孔对着他一笑,一字一句,声如鬼魅。
    “那天在房里,你没有点灯,不是你心神不宁,只是因为,你当时正在看你袖中……藏着的一颗夜明珠吧?”
    (九)
    龚家倒了台,变革的最大阻力也没了,剩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魏于蓝在书院的声望被推至顶点,只等公投之日的到来。
    但他直到这时才发现,还忽略了一个人。
    龚清漪游街第一日,赶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里,“你这畜生欺师灭祖,忘恩负义,怎么还有脸来?!”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龚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强压下心头悲怆,狠狠推开秦之越,面向周遭百姓高声道:
    “贪墨误国,生民堪忧,小家与大家之间,魏某问心无愧,义无反顾,择其二而百死无悔。”
    慷慨激昂的陈情中,百姓们一片叫好,纷纷簇拥上来,而秦之越则吐出一口唾沫,扭头跟上龚清漪,陪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过人群,魏于蓝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寒风掠起他们的衣袂发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雾,想拔腿追上,却又一动不能动,只能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为国为民,百死无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脚,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变,他不知哪来的毅力,抛下侯爷的尊严,一家家亲自登门拜访,硬是生生拉拢了书院一半的人,使场面又呈势均力敌之势。
    在公投前最后一夜,龚清漪也终于刑满百日,脱离了戴罪之身,魏于蓝将她抱回府中,打来热水,亲自为她洗脚。
    那双脚伤痕累累,魏于蓝一边洗,一边有什么掉在了盆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清漪,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你相信我,我会马上和你成亲,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未来……”
    哐当一声,龚清漪一脚踢翻了水盆,热水溅了魏于蓝半边脸,他长睫湿濡,一动未动,雾气氤氲中,龚清漪幽幽一笑,长发散落肩头。
    “魏于蓝,你以为我们还能成亲,还会有未来吗?”
    轻轻渺渺中,她凑近他,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你凭什么?”
    她状似疯癫,不顾一切地拍打上去:“魏于蓝,你凭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却是打着打着,她忽然捂住脸,崩溃恸哭:“你这个魔鬼,你毁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宁愿从没遇见过你,你还我龚家二百零六口命来!”
    一片狼藉中,魏于蓝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龚清漪,死死将她抱入怀中,她却在一阵剧烈的挣扎后,倏地顿住了,贴近他耳边,诡异一笑:
    “不,忘了告诉你,应当是二百零七口命,因为,我还怀了你的孩子,但是,没了。”
    魏于蓝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龚清漪,她纤秀的手抚上腹部,笑意深深:“游街第一日,我晕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说,我幼年受寒落下过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没了,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化成一滩血水……”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龚清漪吃吃一笑,魏于蓝盯着她,久久的,抱住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龚清漪却尖声长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龚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十)
    冷风呼啸,雪满长空,公投这一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魏于蓝站在高台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却眼底的一点血丝,没人能看出他有任何异样。
    书院分为两派,台下各站一边,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台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择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遥遥望着魏于蓝,眸含挑衅,魏于蓝却透过风雪看向远方,眉目苍白静穆,一人又一人上了台,当这场特殊意义的公投结束后,竹岫书院的殷院首把两边的玉牌尽数倒出,一一清点完毕,面向众人蹙眉宣布——
    “票数一样,毫厘不差。”
    短短八个字,满场哗然,魏于蓝终于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应,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不对,票数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弃权……”
    “没错,的确少了一票。”殷院首沉声道,望向众人:“谁未投出玉牌,请自行上台。”
    他接连喊了几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场面一片混乱之际,风雪尽头却忽然传来一声——
    “最后一票,在我这里。”
    众人齐齐望去,飞雪之中,一道纤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声道:“清漪!”
    龚清漪脱下了一身缟衣,换上了少女时最爱穿的一袭红裙,整个人雪肤墨发,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与台上的魏于蓝四目相对,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她不是来投最后一票,而是雪中赴约,来做他的新娘。
    魏于蓝不禁泪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龚清漪轻轻摸出怀里的玉牌,当着众人的面,对魏于蓝讽刺一笑:“你猜,你殚精竭力行至今,与我父亲那一赌,究竟是你赢,还是他赢呢?”
    她话一出口,满场便炸开了锅,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看见了结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无比:“清漪,快让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负生平所为!”
    魏于蓝身子轻颤,泪光点点,“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一生,是我负你。”
    龚清漪扬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气,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龚清漪却轻巧一转,将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声,尘埃落定。
    “但是,你负了我,却没负青云之志。”
    麒麟择士,通过了。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所有学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对票的,他们不过是受了家中长辈牵制,心底深处仍是站在魏于蓝那边,唯独秦之越煞白了一张脸,震惊难言。
    台上的龚清漪投完后,却凄然一笑,像用尽了毕生力气般,身子一软,滑倒下去。
    “清漪!”
    魏于蓝手疾眼快地将她接住,变故陡发,所有人失色围上前来,秦之越更是两步跃上高台,却见到龚清漪在魏于蓝怀中,口吐鲜血,眸光涣散。
    “魏于蓝,你曾跟我说,自古变革,必有流血牺牲,谁也无法例外,我从前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风吹过她的长发,她颤巍巍举起腰间的果子酒,笑得还如多年前一般。
    “原来果子酒加了断肠草,味道是这样的,比那年我在马厩里递给你的还要甘甜,可惜,我以后再也喝不到了,我终于可以去见父亲和族人们了,但他们,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上了黄泉还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总说你很怕,其实我才怕,从小到大,从没那么怕过……”
    血不断汩汩流出,魏于蓝慌了神,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反沾得自己满脸血污,“不,不,你别走,别走,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永远不会了……”
    他身子从没颤得这么厉害,龚清漪却轻轻抬起手,一点点抚过他的脸颊。
    “做人真苦,下辈子,我想做只鸟,天南地北再无牵挂,魏于蓝,你说好不好?”
    最后一字落下时,那只纤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于蓝身子一震,嘶声恸哭:“不!”
    他终是彻底崩溃,在风雪中搂紧怀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马厩中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喑哑。
    (十一)
    来灵堂拜祭的最后一个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当日来书院求学,却被无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乡人。
    谁也不知道,后来魏于蓝私下有去找他,将他安置在了城郊一处别院,每月往返,将书院所学倾囊相授,多年来,那院中寒士,早已积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风雪肆虐,灵堂中烛火摇曳,宣名初轻轻走上前,难掩心中悲痛:“魏兄,节哀顺变,路漫漫兮,你切当保重才是。”
    魏于蓝坐在棺木旁,身子没有动弹,只是轻轻道:“路是还很长,不过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动,隐约察觉到什么,还想开口时,魏于蓝已经摆摆手,似乎乏了般。
    当宣名初拜祭完后,准备离去时,魏于蓝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在院落书房里留了一份笔记,你回去记得收好。”
    脚步渐渐远去,灵堂里又恢复了一片寂寂,魏于蓝这才转过身,靠着棺木,缓缓滑坐下来,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压压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开了麒麟择士,后面的路,想来不难了……”
    拿起手边的果子酒,他对着风雪,一点点慢慢饮下,唇角含笑:“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清漪,你真傻,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渐渐涣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见了那一年,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还对着吊在马厩门前的他道:“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人世辗转,相识于微末,相别于皓雪,纷纷扰扰行至今,终于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想看谁的番外呢~
    ☆、后记:有匪少年,江湖再见
    “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两人一马,长风万里,携手逍遥天地间。
    不尽缱绻,醉倒在一杯江湖中。”
    写完最后这段话时,眼泪有点止不住了,说实在的,真的舍不得啊!从没有这么舍不得过,这对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篇文了,更像是一片江湖,一个鲜活存在的世界了!
    好像真的有那么一所宫学,真的有那么一帮人,他们嬉笑怒骂,他们结伴同行,他们共同成长,朝野江湖,修罗战场,有情有义,不离不弃。
    这个故事,不仅仅有爱情,还包括了亲情、友情、基情(划掉)等等更多东西,可以说,每个人物都鲜活地站在我心中,结束的那一刻,似乎有很多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老大还是一脸无赖,冲我勾勾手指:“阿玉啊,哭啥,我们又没死,这里天高海阔,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阿隽依然是那么清婉灵秀,挽着老大,莞尔一笑:“不要难过,这里并没有结束啊,也永远不会结束,春雨冬雪,夏蝉秋月,每个人都还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演绎着自己的故事,不是吗?”
    小姬小禾苗在一旁拼命点头,嗯,又撒狗粮,秀恩爱,是要气死孙左扬吗?
    杭大姑娘跟小叶子还在月下散着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对背影看上去怎么那么般配呢?
    唯独付师兄一袭青衫,孑然一人,站在瑟瑟寒风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后妈,只想问一句,我那个好姑娘,什么时候会出现?”
    ……
    脑袋里热热闹闹的,堆满了各种鲜活的面孔,让我又哭又笑,久久无法走出。
    虽然每个人都跟我说,天大地大,山水相逢,故事并没有结束,但我还是……很难过,抑制不住的难过。
    这个故事投入了我太多时间和心力,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经常想到一个情节,就从床上弹起,有时洗澡洗到一半,扑到电脑面前就一顿狂敲……可以说这篇文已经融入在我的生命中了,以后即便再开启新的篇章,应该也很难再有同样的体验了。
    可我在这样的时刻里,除了说句“舍不得”,居然也词穷了,千言万语都不知该怎么表达了,只是不停地掉眼泪。
    我并不是个脆弱爱哭的人,自己也没想到完结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情感浓烈至深处时,真的会哽咽无言。
    一想到要和他们说再见,我的心就空落落的,可是这一回,是真的要暂时告别了。
    人世上总有许多不舍离别,但也会有再度相逢的一天。
    在即将大结局的前几日时,我脑中就隐隐冒出一个构想,如果轮廓更加清晰的话,我大概明年,会继续写宫学的第二部,但不能保证,如果有足够的灵感,应该会写的吧?
    男主是老大和小猴子的儿子,骆青遥,青州相遇,逍遥天地,寄托着父母的初遇与美好的期许。
    女主是琅岐岛上,辛如月大哥的女儿,小妖女辛尘,她会女扮男装,去宫学读书,跟着“遥哥”发生一系列妙趣横生,惊心动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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