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段瑞反驳道:“林大人此言差矣。臣闻新任岭南王李遥自幼在中原长大, 文才武略俱是一流,乃是可用之大材!两家联姻,当以利益为先, 岭南王少年英才,上任数月便镇住了南疆海岸,陛下若将公主许配给他,定无后顾之忧矣。”
    “段大人有所不知, 胡族嗜杀暴虐,若是失信于他们,恐有祸乱四起啊!”
    “林大人,攘外需安内,只要稳住了岭南王,国内安泰,又何惧外患?”
    朝中大臣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皇帝听得脑仁疼,抬眼间刚好瞥见太子和纪王一左一右站于最前列,便顺口问道:“老三,老四,你们有何意见?”
    太子不露痕迹地扫了纪王一眼。他深知岭南小王爷李遥与自己的四弟素来交好,自然不愿意帝姬嫁去岭南,免得壮大四弟的势力,将来威胁他的储君之位。
    装模作样的思索片刻,刘烜拢袖长躬道:“儿臣认为,汉、胡能借和亲之事休战,乃是天大的好事。至于岭南王,他既是在中原长大,想必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再从宗室中择一贤淑貌美的女子许配给她,也是可行的。”
    皇帝不置可否,继而问道:“老四,你觉得呢?”
    见皇帝指名提问,纪王方向前一步,出列道:“儿臣倒觉得,手心手背俱是肉,轻视了哪一方都不妥。”
    他话未说完,立刻有臣子反对道:“可适婚帝姬只有一位,难道要让十岁的十一公主出嫁?”
    纪王岿然不动,继而道:“可让岭南王与乌勒骨单于自行竞争,优胜者能尚公主。”
    “什么,自行竞争?”
    “应该是比哪一方给大炎的利益最丰厚,便能娶走公主。”
    “此计可行。既可以给我们省去麻烦事,又公平公正。”
    朝臣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出列问道:“敢问纪王殿下,在竞争中输掉的一方岂不是失了颜面?这又该如何处理?”
    “薛大人有所不知,胡人争强好斗,定回一口应下与岭南王决斗,到时候愿赌服输,既是实力不足,便由不得他们怨怼。”说罢,纪王将视线投到沉思的皇帝身上,“父皇可选一名合适的宗室女,封为公主,让她嫁给输了的一方,再许以薄利,这样一来,不管输赢,他们都无话可说。”
    “纪王说的在理,我看可行。”
    “是啊,陛下,就按纪王说的办罢。”
    皇帝点了点头,靠在龙椅中沉声道:“就这么定了,让他们自个儿争去,朕落得清闲。”
    太子的风头被抢了,他强压住心中的憋屈,阴鸷的视线来回扫在纪王身上,额角青筋泛起,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散了朝会回府,纪王一进门便听见了姚遥的大嗓门,间或伴随着徐南风和府中侍婢的轻笑,也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见到纪王归来,徐南风忙迎上前,顺手解了他的披风挂在木架上,问道:“事情商议得如何了?”
    “还算顺利,接下来要看小遥儿的本事了。”纪王淡淡瞥了一眼同侍婢们打成一片的姚遥,状做无意地问,“你们在聊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在聊小遥儿领军出海平寇的事呢……对了,他还带了个小礼物给我。”说罢,徐南风从袖中摸出两只飞镖状的东西,暗黑色,手柄上缠着红绳,看起来像是个异族武器。
    “就是这个。它叫苦无,是东瀛忍着的武器,与我们中原的袖剑有些相似。”
    一听到‘礼物’二字,纪王的眉头蹙了蹙,声音沉了些许:“这么个玩意,拿来做什么?”
    徐南风笑道:“不做什么,就是有趣啰,中原见不到这种东瀛暗器。”
    纪王敛了笑意,瞄了徐南风一眼,又瞄了她一眼,说:“南风,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曾说过有趣或喜欢。”
    “有、有么?”徐南风仿佛闻到了醋味,想了想,故意问道,“你送过我什么呀?”
    “胭脂水粉,金钗首饰,衣物布匹,□□宝剑。”说罢,他俯身,咬着徐南风的耳朵道,“……还有我自己,全都送给了你,夫人如何能用完就不认账?”
    徐南风耳根一热,似笑非笑道:“你呀,老这么不正经,迟早会教坏孩子。”
    纪王挑眉:“南风就开始考虑孩子的事了?看来我需加把劲才行。”
    徐南风本想口头上戏谑他一番,谁知被他反将了一军,只好走开了些,不同他辩论了。
    姚遥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勾着纪王的肩膀道:“你们咬着耳朵说什么悄悄话呢?对了,徐王妃,我送你的苦无喜不喜欢啊?”
    纪王说:“不喜欢。”
    姚遥翻了个白眼,嫌弃道:“又没问你。”
    纪王将姚遥的胳膊从肩上拍开,虚着眼看他:“入宫上贡的礼单准备好了?”
    “我办事你放心,早就备好啦。”
    “再过两天就是你和乌勒骨决斗的日子,不回去练练筋骨?”
    “……”
    姚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大醋坛子是嫌他碍眼,赶他走呢。
    “唉,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衣服随时换,手足不可断’。”说着,姚遥递给纪王一个哀怨的眼神,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纪王负手站在结了冰棱的檐下,笑眯眯道:“慢走,驸马爷。”
    姚遥脚步不停,背对着他挥挥手。
    连着几日大雪,天寒地冻,年三十放了晴,乌勒骨和岭南王的决斗之日也如期而至。
    宫中校场的积雪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摆上了设宴的案几,搭好了擂台。岭南王的亲卫队,乌勒骨的使臣,还有观战的汉族的官员,三拨人马呈鼎立之势。
    胡族以游牧为生,食血啖肉,一个个生得十分强壮威猛,胡族首领乌勒骨更是身高接近九尺,黑面虬须,眼睛怒睁似铜铃,看上去十分凶悍。他上下打量着一身玄青色王袍的姚遥,眼中露出轻蔑之色,用胡语嗤道:“瘦弱的小羊羔,可别被我碾碎了骨头。”
    徐南风和纪王一身礼服,跪坐在御座右下的位置,对面正巧是胡族使臣的案几。她微微侧身,在既往耳边道:“那大蛮牛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呢。”
    纪王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大放厥词而已,轻敌了。”
    徐南风又四处观望一番,低声道:“九公主不曾赴宴?”
    “还软禁着,约莫只有她顺利出嫁,父皇才会放过她。”
    “也是可怜,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却像是物品一般任人争夺,自己丝毫做不了主。”徐南风有些伤感,叹道,“同她相比,我着实是太幸福了。”
    “惜月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小遥儿出面,她不会过得太苦。”
    “少玠,你不觉得小遥儿也很可怜么?”
    纪王微微一笑,转过脸来看她:“南风何出此言?”
    “小遥儿,应是真心喜欢九公主的罢?他做到这个份上,便是傻子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闻言,纪王不置可否,只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轻抚道:“并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的。感情之事,更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说着,皇帝举酒祝词,宣布决斗正式开始。
    乌勒骨率先上场,如山的身躯踩在擂台上,连木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时间,胡族使臣皆是拍案呐喊,为乌勒骨壮势助威。
    纪王隔空递给姚遥一个眼神,示意他谨慎行事。姚遥会意,轻轻一颌首,随即解下狐裘披风甩在案几上,又从侍从手中接过扶桑刀,沉沉按在腰间,一步一步曼斯条理地朝擂台走去。
    台下山呼海啸,胡族和岭南人不拘小节,将案几和杯盏敲得叮当作响。乌勒骨将两柄弯刀往肩上一抗,径直走到姚遥面前,如山般的阴影瞬间将姚遥笼罩。
    面对胡人身量上的压迫,姚遥不慌不忙,嘴上带着顽劣的笑意,直至一声令下,两人同时出刀,兵刃相接,又迅速分开。
    乌勒骨的力气极大,姚遥抬刀挡住他的攻击时,竟然被生生压弯了膝盖,单膝跪在了擂台上,双手青筋暴起,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格挡住乌勒骨的弯刀。
    可惜乌勒骨天生神力,身体却相对笨拙了许多。姚遥顺势一滚,再长腿一扫,绊住了乌勒骨的腿,乌勒骨摔得伏趴在地上,木板尘土飞扬,竟被他砸出了裂缝。
    双方一战打得酣畅淋漓,过了约莫两刻钟,乌勒骨气喘如牛,渐渐的有些体力不支,姚遥占了上风,身形灵活一晃,扶桑刀铮的一声出鞘,刀刃在冬阳照射的雪地中折射出清寒的光。
    刀背拍上乌勒骨的手腕,乌勒骨吃痛,弯刀离手,姚遥抬脚猛力一踹,乌勒骨如沉重的沙袋般飞出擂台,重重地摔在地上。
    “岭南王——胜!”
    武判官一锤定音,场下登时沸腾起来,汉族官员和岭南侍从皆是鼓掌欢呼,而乌勒骨则在侍从的搀扶下灰溜溜地下了场。
    “好,好!岭南王少年英才,朕便依诺,将帝姬许配给你!”皇帝站起身,举着酒樽道,“今日朕高兴,来,诸君痛饮!”
    文武百官俱起身,举杯朗声道:“恭贺陛下,恭贺岭南王!”
    胡人吃了瘪,面色铁青,皇帝继而安抚道:“乌勒骨单于也莫要生气,朕有义女一名,貌美绝伦,今封为宁乐公主,赐予单于为妻,愿我胡、汉两族能永修旧好!”
    乌勒骨这才面色稍缓,勉强同皇帝敬了一杯酒。
    第54章 离别
    正月初三, 胡族首领乌勒骨携带宁乐公主及美姬数人,丝绸数车,能工巧匠数十人离开洛阳, 返还塞外, 并与汉族皇帝签订休战协议。
    正月初五,九公主被赐封号宁安公主, 择日嫁与岭南王。这场二男争一女的闹戏总算有了结局,皇帝对九公主也稍稍放松了戒备, 准许她出宫与岭南王会面, 也算是婚前交流一番感情。
    今日纪王和徐南风做东, 邀请姚遥和九公主来王府小叙。
    姚遥一早就收拾得光彩照人,拎了大包小包的岭南特产,笑吟吟地来纪王府拜访。一行人在府中候了个把时辰, 便见一队侍卫护着九公主进了门。
    侍卫们都是生面孔,想必是皇帝担忧九公主中途逃婚,特意派来监管她的。
    “四哥,小遥儿。”九公主进了屋, 在案几后跪坐,雪白的狐裘衬着她的小脸,更添憔悴和苍白。
    见到她的一瞬, 姚遥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心疼闪过,随即又绽开笑脸,以平常的心态笑嘻嘻地同九公主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小九儿。”
    九公主淡淡一笑, 并未向往常那般同他嬉闹,而是转而问纪王道:“四哥,剑奴呢?”
    闻言,徐南风瞄了姚遥一眼,果然见他神色黯了黯。
    纪王道:“小九,你知道的,只有你安心嫁到岭南,为父皇拉拢关系,巩固皇权,剑奴的命才能保全。”
    九公主平静道:“我见不到他了,是吗。”
    纪王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温声道:“来日方长,总会有办法的。”
    徐南风知道姚遥一定有话对九公主说,便贴心说道:“少玠,上次东风楼的冬茶不知放哪儿去了,你随我去找找。”
    纪王会意,颌首道:“好。”随即又转头对姚遥道,“你们先聊,午时一起用膳。”
    夫妻俩起身走了,屋内只剩下姚遥和九公主,两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言。
    “小遥儿。”片刻,九公主主动开口,望着桌上精致的芙蓉糕淡淡道,“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姚遥笑了笑,双手枕在脑后,嘴角勾起一个痞气的弧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好需要理由么?”
    九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了。”
    “没关系的,小九儿,你就当我是你的……你的兄长。”姚遥不着痕迹的停顿了片刻,方继而道,“哥哥对妹妹好,乃是天经地义,你不必有负担。”
    “……兄长。”九公主喃喃,垂下眼露出一个苦涩苍白的笑来,说道,“小遥儿,你说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不公平,为何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我们而言却是这般艰难?”
    她说的是‘我们’……
    姚遥怔愣了片刻,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有种已被惜月看穿一切的窘迫。
    屋外又下雪了,如鹅毛,似柳絮,迷迷蒙蒙的一片。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姚遥清朗坚定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小九儿,你且先随我去岭南,等过些时日风声过了,我会想办法放你走,让你去见他。你要相信,不管现在多艰难,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九公主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讶异,她抬头望着姚遥,嘴唇张了张,却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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