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同伴是魔。”他道。
    “他不是。”竹生道。“他曾是上古修士,被魔君抽离生魂,炼制成傀儡器灵。虽亦曾做过魔君杀人的刀,却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魔君死后,他恢复了神智。他的器核上的确有魔息, 但他本已非生灵, 不会再入魔。”
    中年人眉头皱得更紧, 却似乎不知道怎么反驳竹生。
    竹生看出来了, 他十分不善言辞,就连说起话来都十分滞涩。他如果是个人,就是俗称的那种“老实人”。
    她便恳切的道:“阁下既知他踪迹, 还请告知我。我此次来,便为将他带离此界。我们离开,再不会来打扰阁下与阁下族人。”
    地上原本是密集的原始森林,现在依然是原始森林,却比刚才稀疏了一些。很多“树”在刚才竹生的威压下化形对抗,他们现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静静的仰头看着竹生和中年人对话。没有一个交头接耳,这真是一个极其安静的种族。
    中年人还没回答竹生,便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椿……带她来见我。”
    那声音缓慢,低沉,却犹如在耳边。
    竹生看到地上的灵族都朝一个方向望去,她也转头望去,看到的正是此界中心那棵最老、最大的树。
    “跟我来。”椿道。
    竹生随着椿向那棵巨树飞去。越靠近,越觉得巨大。待到了近前,山壁一样的树干上忽然洞开。椿飞了进去,竹生没有犹豫,跟着进入了树中。
    树中是如山洞般的巨洞,光线从高处的窗子般大小的树洞中斜射进来,明暗交错的洒落。
    竹生跟随着椿,穿过层层光幕和飞舞的尘埃,看到了说话的那个灵族。
    岩壁一样的墙,浮现出仿人的五官。
    竹生第一眼看到,便想起了守着凡人界界门的树翁。忽地恍然,原来树翁就是灵族。
    “我……乃灵族……族长。”那岩石般粗粝的巨大面孔缓缓开口。“小……姑娘,你……如何与‘夜息’成为同伴?”
    这位族长说话十分缓慢,但好在还没有慢到树翁的速度。
    竹生道:“我不知道什么夜息。我与他相识时,他已经取回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魔君操纵,是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
    族长道:“你……可知夜息,杀人……无数。”
    竹生道:“那些事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他也曾是修士,失去了血肉之躯,失去了自由意志,对任何修士都是痛苦之事。我庆幸他后来并不记得被魔君操控之时的事,他若记得,痛苦只会翻倍。”
    “族长大人。”这一次,竹生抢先开口,“我曾在九寰凡人界界门处,见到过一位树翁,他也是灵族吗?”
    “啊……是檎。”族长道,“他伤重损了修为,身体无法愈合,神……君命他守卫界门。”
    竹生注意到,族长在提到“神君”的时候,语速缓了一下。
    “如此说来,想来族长……也是经历过灭魔之战的时代了?”竹生问。
    “灭……魔。”灵族族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掷地有声,在光影交错、尘埃飞舞中,仿佛穿越了时空。
    竹生上前一步,轻声道:“族长大人,可否单独说两句?”
    椿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族长沉默了一会儿,道:“椿,去吧。”
    椿微微躬身,转身消失在了层层光幕之后。
    竹生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族长。
    “椿说,我的伙伴是魔。”她开口道,“这是族长告诉他的吧?”
    “傀儡的……器核上带着魔息。”族长道,“这是……炼制之时便……浸透的,难以净化。”
    竹生却缓缓道:“那族长……为什么不告诉你的族人,我的伙伴身上还带有神息呢?”
    苍瞳第一次见到树翁,树翁便察觉出他身上同时有神息和魔息。
    洞中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竹生又听到了长长的叹息。
    “神……”族长苍老的声音中蕴藏着跨越了万年的愤怒,“这世间……哪有人,配称神?”
    竹生望着那岩石般的面孔,轻声道:“原来族长也知道……”
    “小……姑娘,”族长问,“你知道……什么?”
    竹生道:“我知道,那些没有归来的战士们,并非死于魔修之手。”
    她顿了顿,又道:“我还知道,他们都无法往生。”
    竹生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刚刚离开了巨树的椿倏地回头。地上三三两两的灵修们都惊讶的望着他们的族长——那棵巨树,便是族长的真身。
    此时,那巨树树冠颤动,断裂的枝条和叶片簌簌而落。上古修士的威压漫天遍地的铺开。椿忍不住皱眉,不知道那个人族女子如何触怒了族长。
    竹生吃力的扛住了那道威压。
    族长待盛怒消去,才质问:“你……如何知道他们……不能往生?”
    竹生道:“我在魔域见到了魔君,魔君亲口证实的。”
    “魔君!”族长道,“魔君……已经死了!”
    “没有。”竹生道,“只是被封印在阵法中。已经一万年了,那阵快关不住他了。”
    竹生的脚下又是一阵震动。
    “长——天!长——天!”族长愤怒,“你……献祭了所有人,竟然没有……杀死魔君!”
    他这愤怒在胸中压抑了万年,终于爆发。
    “族长……应该没有参加最后的决战吧?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竹生问。
    族长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他岩石般的嘴唇动了动,道:“那时……我受命看护族中幼苗。”
    “神……长天,把凡人送进了封印。妖族、灵族……各自看护本族幼崽、幼苗。”
    “当时的……族长是,我的同枝。”
    “灵族,生于同一棵母株,称同枝。相当于……人族的兄弟。”
    “他……在死前的一瞬,将根扎入地下,留下了……一颗种子。几百年后,我……寻到了战场,找到了种子。”
    “种子……记录了最后的影像。”
    族长那仿人的面孔粗粝如岩石,此时扭曲着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愤怒。
    “神君——长天,我们的……信仰……”他痛苦道,“所有修士……所有,人,妖,灵,都……死于他手!”
    竹生能感同身受族长的痛苦。她看到了碧刃的记忆。而碧刃最后一刻被灌注的是那位上古修士的情感。那情感震惊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
    那些人就如族长所说,视长天为信仰。
    竹生望着痛苦的族长,轻声问:“我不懂,既然你这么恨他……为什么不将真相告诉你的族人?”
    族长若不是隐瞒了真相,就不会只告诉椿苍瞳身上有魔息,却不告诉他苍瞳身上还有长天的气息。
    族长沉默了很长时间。
    “道心。”他道。
    “他们当时还……小,但很多都……见过神君。神君也是他们的……信仰。”
    “对修士……信仰崩溃,道心……极易崩溃。”
    “我们……灵族,比人、比妖,都……更简单。”
    “我们的道心,更……简单,更……纯粹,所以他们……一直信仰长天。我……不能说出真相。”
    竹生问:“你把他们带离了九寰,就是为了淡化这信仰吗?可有效?”
    族长长久的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问:“现在九寰……如何了?还……有人信仰他吗?”
    竹生道:“他留下了传承,创建了一个叫作长天宗的门派,现在是九寰大陆最大的宗门。但是‘长天’这个人,还有‘神君’这个称号,九寰已经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万年前有一场灭魔之战,并不知道是谁在其中担任领袖。”
    族长久久的沉默,似是不能相信九寰已经无人知道神君。
    “魔域……又是什么情况?”他问。
    “大阵不稳,魔君已经可以放出神念。许是因此之故,许多魔修再现于世。九寰……恐将要再有一次灭魔之战。”竹生将这些年九寰界魔修出没的情况细细的讲给了族长听。
    “魔修……必灭。”族长道。
    竹生看出来了,族长虽然痛恨长天,但他对于魔修的立场从来没变过。魔君统帅下的魔修,与其他种族无法共存,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次的战场上,恐怕就只有人、妖二族了。”竹生道。
    “我……离开的时候,那两族……打得厉害。”族长道。
    “又和好了。”竹生顿了顿道,“从前天长天的一只宠物——一只狐狸,现在成了妖族之王。她令二族再度握手言和。”
    “狐狸?小……青吗?”族长诧异道。
    “正是。”竹生答道。
    “竟是这只……血脉驳杂的魅狐?妖族难道……无人了吗?”族长道。
    “听说都死在狐狸的手里了。”竹生道。
    族长沉默了一瞬,道:“定是神君……给了她什么。”
    “长天为她创了一套功法。她修炼后,比别的妖更强大,统一了妖域。”竹生平静的道,“我修的也是这套功法。”
    “怪不得……你,还是个小姑娘,就已经……这般境界。”族长道。
    族长说完,又沉默了很久。他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就像很多老人一样,缓慢、迟钝,甚至可能走神。
    过了很久,竹生听到他的长长叹息。
    竹生懂那叹息的含义。族长恨长天,她厌长天,可他们都不得不承认长天的强大,长天的全能,长天的惊才绝艳。
    所有修士修炼的最终目标都是大道,都是升仙。
    长天升过仙,又归降。归来的这个人,无所不能,近乎完美。于是升仙就不是一个缥缈的传说,而是近在眼前的现实。长天就是活的证据,他的存在就证实了大道的存在。
    竹生这时,终于有些理解上古修士们对长天的迷恋和崇拜了。
    “族长大人……”竹生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痛恨长天,我亦深厌他。但我的伙伴,既非魔修,也不是他的拥趸。我穿越了许多不同的界,才找到了这里。如果你知道他的踪迹,请务必告诉我。也许我和他都不能再回到九寰,但即便是那样,我也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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