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镇冷冷道:“太后若定要寻死觅活,何必告诉朕,一索子吊死在房梁上岂不更干脆?”
    林若秋心道皇帝毒舌起来也是够毒的,但此刻显然不是该表扬的时候,林若秋只得恳切的道:“太后娘娘无非想见陛下一面,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了也好,陛下也不想胸中留有遗憾吧?”
    她看出皇帝其实赌气的成分居多,至于魏太后……但愿她见了皇帝儿子能恢复几分理智,否则,用不着魏太后动手,只怕这母子情分将由皇帝亲手斩断。
    楚镇终于还是起身去了长乐宫,林若秋在心中默默祷告一回,希望等会子两人见了面能一切和睦,如果不能……也无所谓,反正对她都没啥损失。
    第161章 离宫
    长乐宫中, 魏太后悠悠醒转,就看到皇帝身子微微前倾坐在床头,手里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崔媪则喜气洋洋在一旁擦拭博古架上的污渍——哪怕上头并没落多少灰, 她心里也很高兴,无疑是因为皇帝愿意让步的缘故。
    魏太后不禁舒了口气,看来绝食这一招还是很有效果的,皇帝终究是个孝子, 不忍心见母亲活活饿死——虽然魏太后并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但如今皇帝肯过来, 便是皆大欢喜。
    楚镇见她醒来, 也不追问她是怎么病倒的,只神色温和的端起碗盏,“母后身子虚弱,还是喝点粥水吧。”
    该强硬的时候就强硬, 该怀柔的时候就该怀柔,这点道理魏太后还是很懂的。何况皇帝已经向她低头, 魏太后自然得适当服软,她任由皇帝扶她坐直身子,又乖乖张着嘴, 让皇帝将煮得稠厚的白粥喂进去。
    粥里并未加肉末一类的杂物,只略微撒了点青盐, 对魏太后这样久饿成疾的病人最为适口。
    直至用了小半碗薄粥, 魏太后才打破沉默, 恍若无意的向皇帝问道:“魏家的事处理好了么?”
    楚镇仍是那副平淡如水的脸色,“朕会将承恩公府削爵,贬为庶民,其府中家产悉数抄没,至于其他,朕将不再追究。”
    魏太后听着虽有些伤感,到底还在承受范围内。事到如今,她已不再奢求娘家能保住爵位,至于钱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慢慢再挣吧。
    比起她曾担忧的情况,其实已好上许多了。魏太后心下大宽,正想向皇帝表示勉励,谢他肯保全舅舅一家,可谁知却见楚镇淡然道:“余者朕可以不追究,可承恩公魏徽,朕已决定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魏太后手上一颤,正张着的嘴忘了咀嚼,刚喂进的粥水顺着嘴角流下,看着甚是令人呕心。
    楚镇却浑然不在意,只取过一旁的丝帕为母亲拭去污渍,一面道:“母后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勿让这些小事乱了心神。”
    魏太后如遭雷击,心神剧颤,片刻后便抓着皇帝摇晃起来,痛哭道:“他是哀家的亲兄弟,是你的亲舅舅!你怎能如此?”
    楚镇望着她涕泗横流的模样,厉声道:“他若真以朕的舅舅自居,就该安分守己,事事以天子言行为表率,而非仗着朕给的权势作威作福,婪取财货,结党营私。”
    顿了顿,他复冷笑道:“还私贩军械给北狄人,这也能算是效忠于朕?朕不诛他九族已经是宽仁备至,母后,您真要为这样的罪人求情么?”
    魏太后听得呆住,连哭都忘了,她大约想不到皇帝对承恩公府有这样多的怨言,时至今日才最终爆发出来。
    看着皇帝那双几乎能冒火的眼睛,魏太后无端竟有些害怕,她微微阖目,轻声说道:“是哀家的错,光记得皇帝登基时魏家有从龙之功,却忘了狡兔死而走狗烹,是该卸磨杀驴的时候了。”
    听着魏太后这样冤屈黑白,皇帝竟也不生气,只稍稍别过头道:“随您怎么说罢,此事已成定局,魏徽朕非斩不可,但念在他为母后亲兄弟的份上,朕便赏他一个全尸,枭首三日后,许家人入棺收敛吧。”
    魏太后只觉得脏腑都麻木了,内心虽是悲痛到极点,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她木然道:“皇帝决心已定,老妇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求陛下赏老妇一个恩典,许老身往白云观中清修,从此这世间纷扰,都与老身无尤。”
    楚镇不禁蹙眉,“母后您这是何必……”
    魏太后却不似做戏,只是心灰意冷到极点,她平静说道:“魏家完了,老身再待在宫里,也只会令皇帝脸上蒙羞,但求陛下开恩,允老身以此赎罪。”
    说是赎罪,更像是对楚镇这个皇帝儿子无比失望,否则她本可以留在长乐宫颐养天年,何必到那清苦地方茹素念佛——魏太后养尊处优多年,本来也不是容易舍得下富贵的人。
    楚镇自嘲的笑了笑,“当年朕生下来,您问也不问就将朕扔给昭宪娘娘,如今魏家出事,您又再度弃朕而去,让朕置于骂名之中,母后,其实您从未将朕当成您生养的儿子罢?”
    魏太后肩膀一颤,却仍是倔强的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然则皇帝也早不是当年哭着闹着要见生母的稚童了,短暂的沉思之后,他静静说道:“准。”
    言毕,便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长乐宫。
    崔媪在外偷听了半日,皇帝走后方才斗胆进来,见魏太后坐在床上发呆,不由得埋怨道:“您这一招使得未免太大胆了,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万一他竟答应,难不成您真要到白云观那鬼地方清修吃苦?”
    魏太后苦笑道:“他已经答应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魏太后并不后悔。皇帝斩杀了她的胞兄,魏太后自觉无言面对泉下爷娘,况且,魏氏一大家子都在忍饥挨饿,独她一个安享尊荣有什么意思,与其留在宫内与皇帝两看相厌,倒不如干脆避而不见,或许还能留得一点最后的自尊。
    魏太后轻叹了声,既然自己没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就让皇帝权当没有这个生母吧——于她们母子而已,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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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华殿中,林若秋亦得知魏太后将离宫静养的消息,她原以为这是魏太后以退为进的招数,并非真要出走,可长乐宫的人却来报,魏太后已着人收拾起东西,至于皇帝,却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而是二话不说命刑部拟旨,择日将承恩公大人处斩。
    一颗人头落地,长乐宫中也变得空空如也,绿柳喜孜孜的道:“这下可好,太后娘娘自愿去观中吃长斋,往后她可没法子用孝道来为难您了。”
    红柳瞪她一眼,示意她说话小心些,但在内心深处,两人显然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林若秋却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欢喜,她只觉得魏太后此举太过决然、也太过狠心了些,这样一走了之,摆明了是在向外人彰显皇帝不孝。明明皇帝对魏家已然从宽发落,只处置了魏徽这个主犯,魏太后却仿佛伤透了心——当此之时,她本该与皇帝站在统一战线上,表明自己公正无私才对。
    这位娘娘倒好,因着一时的怨气,就把皇帝的脸往地上踩,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么?
    林若秋很明白,倘若她与魏太后易地而处,未必能理智的看待问题,可人总是会亲近自己喜欢的人,比起魏太后的愁苦,她自然更关心皇帝的感受:被亲妈从小遗弃,好容易得享天伦之乐,亲妈又要离他而去,皇帝心里一定能难受吧?
    林若秋准备了满满一肚子宽慰他的话,可当楚镇再度过来的时候,林若秋却感觉他看上去问题并不大——眼睛是有些憔悴,脸色也有些暗淡,可除此之外看着都很好,精神也很不错。
    这让林若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楚镇却望着她笑道:“无须为朕担心,朕很好。”说罢轻轻叹了一声,“太后要走便走吧,朕知道她恨朕,与其见了朕徒增不快,倒不如让她老人家到宫外散散心,兴许是朕做的最后一场功德。”
    话虽如此,可血缘纽带哪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何况本朝以孝治天下,魏太后好端端的跑去白云观清修,外头议论起来总归不好听,倒好像皇帝苛待她似的。
    林若秋叹道:“臣妾只是替陛下名声着想。”
    其实她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有先前宋太傅做的那番工夫做底子,也不至于多么坏就是了。说起来都是皇帝家事,臣民议论一两句就是了,只当茶余饭后的八卦,唯独邺王妃却急怒攻心,还向她寄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来,指责她为人多么恶毒,逼死了魏家,又赶走了婆母。
    楚镇皱眉道:“那蠢妇的话你无须理会,由她自去便是。”
    相较于魏太后有着生恩,楚镇对邺王这位顽劣的同胞兄弟可没多少好感,说不准还有些嫉妒之情,至于邺王妃那个蠢婆娘,楚镇更懒得多费精神。
    林若秋点点头,放着邺王妃夹枪带棒的攻击且不论,林若秋对她还颇有微词呢。当初她那个宝贝儿子楚兰险些被魏语凝利用,差点撞了林若秋的肚子,若非林若秋福大命大,这一家子都该充军喝西北风去,还有脸来恐吓她?简直不知所谓。
    说起来楚兰损了面目,邺王妃很是伤心失意了一阵子,好在去年又添了个儿子,如今快满周岁了,今后的世子之位只怕有得争呢!
    林若秋道:“那邺王府的周岁礼还办不办?”
    就是为了这宝贝疙瘩,皇帝才破例许邺王一家在京中多留几月,不过如今魏太后不在了,那位二公子的生辰礼恐怕热闹不起来,不知邺王两口子是否办得下去。
    楚镇沉吟道:“既如此,你就备份贺礼送去吧。”
    一码归一码,楚镇既不会因魏家而迁怒太后,亦不会因太后而迁怒邺王。不过他对邺王本就没多少兄弟之情,何况是才出世的小侄子,他们愿意热闹也好,不愿意也罢,皇帝都懒得过问。
    林若秋一一答应下来,见皇帝眉心微有倦色,遂体贴的道:“陛下若是累了,就在臣妾房中躺一会儿吧。”
    她可没有邀宠的意思,只是想为皇帝提供一处休憩的所在,毕竟这会子也不好将人赶到太和殿去。
    楚镇点点头,俯身低头进殿,看样子真是累了。这厢林若秋便将景婳和楚瑛叫到面前来,拉着二人小手道:“父皇今日心情不大好,待会子候他醒来,你俩可得多陪陪他,务必要让父皇撇开那些烦难事,能办到吗?”
    楚瑛还在懵懂之年,景婳却已经很懂事了,当即拍着小胸脯道:“女儿一定会让父皇多笑一笑。”
    第162章 楚珹
    于是当皇帝小憩了半个钟头起身后,这两个小团子便一窝蜂的涌上前, 一个巴着他的膝盖要他讲故事, 令一个则够着腿,拼命去扯他颌下的短须——似乎很可惜他们的父皇没能留一把长胡子, 这样抓起来就更有意思了。
    皇帝被两个小魔头缠得没办法,只能无奈的望向林若秋,“是你让他们来找朕的?”
    林若秋乐呵呵的道:“不能总是由臣妾来照顾他们呀,陛下身为人父, 也该尽到人父的责任才是。”
    楚镇没话说了, 仔细想来, 他忙于朝政, 与两个小家伙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 难得今日有空,素性尽情地与两人玩乐一番吧, 省得总说他这位父皇疏忽渎职。
    林如秋望着三人打成一片的热闹景象, 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有她们一家子齐齐使劲,总算能令皇帝的伤感稍稍释怀了吧:没了太后, 还有这些家人呢, 日子总是得慢慢过下去的。
    倒是魏太后一意孤行去了白云观,不知能否忍受寺中清苦, 照魏太后那个富贵脾气, 兴许用不着人人劝, 她自己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转眼十多天过去, 宫中一切如常。魏家的败落虽在京城引起了一阵风波,可盛衰乃常事,那些个大世家,无一不是饱经忧患又屡次起落,何况这回魏家的灾祸并未牵连到他们,故而众人紧张了一阵之后,便渐渐放松心态——说起来皇帝也只斩了一个魏徽,其他人可都好好活着呢,可见咱们这位陛下天性仁慈,见不得杀戮之事。
    也幸而如此,朝野内外对魏太后的远行都不约而同保持缄默,皇帝的无情缺乏明证,太后娘娘任性护短却是实实在在的——既如此,他们就用不着掺和皇帝家事了。
    朝臣们皆以为皇帝在和太后认真较劲,可唯独林若秋看得出来,楚镇心里并不十分好受,赌气归赌气,他没想到魏太后会真不认他这个儿子,这些年来,楚镇一直在竭力寻求母亲的认同,最终还是失败了,也难怪他耿耿于怀。
    仿佛已成为一种执念。
    此日夜间,林若秋望着身侧久久难以入眠的男人,轻声劝道:“陛下还是到白云观去一趟吧。”
    楚镇冷冷道:“太后执意如此,朕有何办法?”
    母子两个都很倔强,明明是亲生的,怎会闹得这般僵硬?林若秋在家中却恰好相反,她跟王氏虽非亲生,两人却极为投契,就连王氏都常常惋惜,说林如秋要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好了,可见亲缘这种事也是可以积累的,楚镇和魏太后都对彼此有太多防备,彼此怎能敞开心扉?
    林若秋谆谆道:“太后想如何那是她的事,臣妾只希望陛下能无愧于心,万勿因一时冲动而终身抱憾。”
    不管魏太后是否潜心苦修,于情于理皇帝都该去看一看她,若能劝得魏太后回心转意自然是好,如若不能,皇帝从此也能自在一些,不必在良心上存有愧疚——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许是仁至义尽这个词触动了皇帝,他轻轻捏起林若秋的手,迟疑道:“可是朕担心……”
    林若秋莞尔,“黄大人说了,还得半个多月才生呢,臣妾会等陛下回来。”
    事实上孩子也是个很好的借口,魏太后再怎么绝情,总不至于连亲孙子都不想见吧?到底里头也留着他们魏家的血呢。
    皇帝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只想求一个结果。楚镇下意识攥紧她的手腕,真挚的道:“若秋,谢谢你。”
    如同一盏指路明灯般,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照亮他。这种台词说出来就太难为情了,皇帝自然羞于出口。
    林若秋嫣然笑道:“臣妾早说过,陛下与我之间,不必言谢。”
    两人在黑暗中彼此对视,哪怕看不清面目,也能感到无限的安宁与美好。
    皇帝听从了她的建议,决定罢朝三日,马不停蹄地赶往白云观,至于能否劝得魏太后转圜,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楚镇离宫第二天,林若秋清早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地摸向身侧,没能触到男人结实的身体,摸到的却是一片沾湿的被褥。
    随即她才记起皇帝去了白云观这件事,谢天谢地,没让皇帝知道她尿床——有些孕妇到了后期,会连小便都没办法控制,林若秋虽还未遇到过,对于这一点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等等,那好像不是尿?林若秋低头看了看身下,总算反应过来,她像是要生了。
    于是她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架势大声唤道:“红柳!绿柳!进宝!”
    但愿不会把他们给吓着。
    甘露殿中,谢婉玉得知皇后发动的消息,亦忙不迭地套上鞋袜起身,如今宫中太后皇帝都不在,能做主的就只有她这位贵妃了,谢婉玉自然不敢怠慢。
    明芳一边为她披上外袍,一边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这大清早的,太医院未必有人值班,只怕得耽搁好一阵子呢……”
    谢婉玉叱道:“胡说什么!皇嗣为大,太医院那起子人爬也得给本宫爬起来。”
    “自然,太医院是不会不管的……”明芳陪着笑,继而字斟句酌的道,“不过娘娘,谁能想到皇后会在这时候生孩子,又生得恁早,太医院力有不逮也是常有之事,若是太医院的人来得稍稍迟点,或是来的是个末流的太医,那么皇后……”
    谢婉玉心中一动,林若秋的胎像向来是由黄松年那对师徒负责的,旁人未必知道得有他们清楚,可黄松年一把老骨头常须休养,若自己以黄松年年老之名不去请他,而是叫些不熟悉的太医,那么林氏这一胎未必能生产顺利。
    明芳见她有所动摇,遂加紧道:“女人生孩子,好比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哪有事事如意的,或是母子俱危,或是子存而母亡,民间这一类的例子多着呢……”
    若说从前贵妃娘娘无须对皇嗣下手也就罢了,那时候胜负未见分晓,娘娘最要紧的是独善其身,可如今林氏已经成了皇后,她若不腾出位置,旁人哪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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