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没理,回去睡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纵然此刻分开,但他只求未来不看过去,打起精神,要把能做的做好。
    他照常上学,只上半天,丁可愈接送他。下午去三店,丁可愈待在门厅帮忙待客,牢牢地监视着他。临近打烊,丁可愈晃悠到料库,参观完还想要一块籽料,纪慎语将门一关,总算能耍耍威风:“我是大师傅,我不同意给你,你就没权力拿。”
    料子是小,面子是大,丁可愈说:“你还有脸自称大师傅?要不是我们家收留你,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打小工呢!祸害我大哥,搅得家无宁日,你对得起大伯吗?”
    纪慎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脑袋嗡嗡,再加上没有睡好,竟捂住脑袋晃了晃。丁可愈一愣,尴尬道:“……你哭了?我连脏字都没说,不至于吧?”
    这老三第一次遇上男男相亲,潜意识里将纪慎语归为男女中的女方,以为脆弱爱哭。“我哪句说错了,大哥被打得半死,难道骂你几句都不行?”他走近一点,“你以为还会有大哥哄你吗?我可不吃你这套,我瞧见男的哭哭啼啼就别扭。”
    纪慎语缓够抬头,清冷严肃,神圣不容侵犯一般。他说:“你搞错了,以前都是师哥躲我怀里哭,我哄他。还有,我最烦男的叽叽歪歪找事儿,地里的大鸭子吗?”
    丁可愈险些气死,一个兔儿,居然骂他是鸭子!
    一晃过去三天,丁汉白也足足躺了三天,那硬板床让他难言爱恨,那漏风的窗户也叫他颇感心酸。洗个澡,剃胡茬,换上衬衫西裤,住在猪圈也得有个人样。
    去一趟瓷窑,看看情况,顺便借了佟沛帆的面包车。他倒腾古玩,以后办古玩城或者种种,少不了和文物局的打交道,这刚一落魄,张斯年就舍下老脸去巴结张寅,他感动,更要感恩。
    一路想着,中午约了几个搞收藏的吃饭,就在追凤楼。
    选了临街的包房,正好能望见对面,与人家聊着,谈着,时不时瞥去一眼。忽地,二楼晃过一道身影,是纪慎语吗?是吧?总不能相思成疾花了眼吧?
    “丁老板,这釉面……丁老板?”
    丁汉白魔怔了,不理会这是请客吃饭谈买卖,望着对面的小二楼,目不转睛,筷子都要被他攥折。又一次晃过,是了!没错!他放下心,招来伙计,又加了道牛油鸡翅和蛋炒饭。
    纪慎语浑然不觉,丁延寿身体不适,而难度高的单子只有他能替代,于是仗着这把好手艺来一店顶上。所有愧疚难安,就用拼命忙活来赎罪了。
    一气儿忙到这会儿,记了档下楼,其他人已经吃过午饭,给他剩着一屉包子。他钻到后堂吃,这时进来个服务生,穿着追凤楼的工作服。
    服务生搁下餐盒:“这是给纪慎语的牛油鸡翅和蛋炒饭。”
    丁可愈问:“谁给的?”
    服务生答:“一位客人,没留名字。”
    纪慎语霎时发了疯,作势朝外跑,丁可愈眼疾手快地拦住他,死命拽着。“是大哥对不对?不能去,师父不让你们见面!”丁可愈嚷着,“鸡翅正热乎,炒饭那么香,别跑了,快点吃吧!”
    纪慎语挣扎无果,伙计都要来制着他,他卸力停下,扑到窗边盯着追凤楼的大门。那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他生怕看漏一星半点。
    半晌,大门里出来四个人,其中最高挑挺拔的就是丁汉白。他整颗心都揪紧了,傻傻地挥手,挥完贴着玻璃,按出两只手印。
    丁汉白脱手两件宝贝,与收藏者握手告别,却不走,点一支烟,走两步斜倚在石狮子上。他朝对面望,一眼望见贴窗看来的纪慎语,呼一口烟,想跑过去把人抢出来带走。
    隔着迎春大道,隔着车水马龙,真他妈像隔着万水千山。
    “师哥。”纪慎语喃喃,神经病似的言语,“就在那儿呢,我看见他了,是他……”
    待一支烟抽完,石狮子都被焐热了,丁汉白轻轻挥手,开车走了。纪慎语望着那一缕尾气消失,魂儿也跟着丢了,他钻进后堂再没出来,攥着玉佩呆坐到打烊。
    丁汉白何尝不是,回崇水理账,理完对着账本枯坐到天黑。
    及至夜深,三跨院的人都睡了,纪慎语悄悄爬起来,披着外套离开卧室。他没什么要做的,只不过实在睡不着。
    他在廊下坐了一会儿,那时候丁汉白和他坐在这儿看书,就着一堆出水残片。他趁着月光望向小院,想起丁汉白和他在石桌旁吃宵夜,还送他一盏月亮。
    纪慎语走到树边,他只睡过一次吊床,就是地震那晚,确切地说,应该是睡在丁汉白的身上。行至南屋外,多少个夜晚他和丁汉白在里面出活儿,他坐丁汉白怀里,腆着脸说自己不怎么害臊。
    还有那拱门,倒八辈子霉的富贵竹依然精神,四周扫得干净,没有遗落的八宝糖。边边角角都叫他巴望到了,目光所及的画面格外生动,画面上还有他闭眼就梦见的浑蛋。
    思及此,他跑去擦自行车,给那“浑蛋王八蛋”又描了层金。
    此时的崇水某一破落户还未熄灯,棉门帘挂了四季,终于遭遇暴力强拆。丁汉白坐着小凳,倚着门框,独自看天上闪烁的星星。
    他第一次干这种浪漫事儿,仰得脖子都疼了。
    张斯年在屋里问他:“好看?”
    他答:“好看个屁。”
    哪一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纪慎语。丁汉白咬住下唇,眯眯眼睛收回视线,忍不住猜想,要是纪芳许还活着,那他们各自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
    他会遇见另一个心动的男孩儿吗?不会吧。
    纪慎语会爱上一个他这样的无赖吗?门儿都没有。
    丁汉白起身,去梦里会他的心肝肉,纪慎语进屋,去梦里见那个王八蛋。风景未变,星星闪烁不停,他们又熬过了一天。
    凌晨,西洋钟报时,嘀嘀作响。
    丘比特打败了时间之父,爱可以打败时间。
    叫什么来着?叫真爱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1.姜廷恩就像哈士奇,极容易和敌人达成共识。2.很快就会见面了。
    第54章 玫瑰到了花期。
    丁汉白受了大罪, 没吃糠没露宿, 但生活质量下降一点就令他郁郁寡欢。他甚至想给规划局去个电话,建议尽早拆除崇水这片破房子。
    张斯年进屋一瞧, 怒道:“你小子缺不缺德?往墙上画的什么?!”
    墙上写了一大片“正”字, 丁汉白说:“我计数呢, 好久没见我师弟了。”
    张斯年直犯恶心:“半个月都没有,你计这么大一片?”
    丁汉白按小时计的, 没事儿就添一笔, 想得入了迷,恨不得描一幅人像。翻身离开硬板床, 他这由奢入俭难的公子哥要去赚钱了, 走出破胡同, 开上破面包,奔向瓷窑监工理账,顺便与佟沛帆合计点事情。
    这一路他就想啊,那师弟过得还好吗?
    那一阵子没见的师弟瘦了三圈, 相思病不算, 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在外上课、负责三店的营生, 回家还要伺候师父师母。他和丁汉白的事儿一出,丁延寿和姜漱柳早该恼了他,打骂都不为过,可那二位并没有为难他,更叫他愧疚不安。
    二叔一家中午没在,圆桌周围显得寥寥, 桌上摆着炸酱面,七八种菜码,酱香扑鼻。姜采薇瞧纪慎语愣着,轻咳一声眨眨眼,让他趁热吃。
    纪慎语挑菜码,黄豆、云腿、青瓜、白菜、心里美,当初丁汉白要的就是这些。丁汉白还给他拌匀,趁他不备用手擦他嘴上的酱。
    天气暖和,野猫四处活动,闻着味儿蹲在门口。
    姜采薇说:“一晃都要五月了,过得真快。”
    姜廷恩感叹:“大哥快过生日了,五月初五。”
    这俩人不知无意还是故意,反正叫丁延寿顿了一顿,而后嘎吱咬下一口腌蒜。姜漱柳干脆搁下筷子,再没了胃口。姜廷恩转头问:“纪珍珠,你不也是春天生日?”
    纪慎语说:“前两天过了。”
    又是一阵安静,出了那档子事儿,谁还有心思过生日?桌上再无动静,这顿饭吃到最后,丁延寿离席前说:“一直忙,休息两天吧。”
    纪慎语起身追上,师徒俩停在廊下。他从事发就憋着,说:“师父,你把师哥都赶出去了,那对我的怨恨一定也不会少,打我骂我都成,别因为受了我爸的嘱托就强忍着,是我对不住你和师母。”
    丁延寿状似无奈地笑一声,打骂有什么用,那一根鸡毛掸打烂了,还不是落得人去楼空?说“对不住”又有什么用?不听不改,既然要做顽石那何必内疚,彻底硬了心肠倒好。
    他说:“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家法只能用在家人身上。”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纪慎语险些把柱子抠掉一块。丁延寿将他当作养儿,连住校那点辛苦都不舍得他吃,什么本事都教给他,让他第一个做大师傅……他还叫了“爸”。可现在他不算家人了,只是一个徒弟。
    他什么分辩的话都没脸说,他真活该。
    丁延寿却转头:“你是个知恩重情的人,刚才那句话对你来说比打骂残酷得多。”他仍不死心,抱着一点希冀,“慎语,为了你师哥,值得落到这一步?哪怕你于心有愧,一辈子得不到我和你师母的原谅,也不肯回头?”
    万般为难,纪慎语咬着牙根:“值得。师哥离家都没放弃,我怎么样都值得。”反正早被扒干净示众,无所谓再揭一层脸皮,“师父,我真的喜欢师哥,他哪儿都好,我是真心喜欢他。”
    丁延寿喝断:“行了!他好不好我知道,你也很好,你们俩将来前途可期,也许有其他人羡慕不来的生活,但你们两个男孩子为什么搅在一起?!毁了,全毁了!”
    脚步声渐远,纪慎语钉在原地许久,怔怔的,被忽然蹿来的姜廷恩吓了一跳。姜廷恩推他一把,朝着小院,埋怨道:“我全都听见了,你是不是傻啊,还什么喜欢大哥,不羞吗?”
    纪慎语不答反问:“你觉得师父说得对吗?说我们……毁了。”
    姜廷恩答:“当然对了,大哥本来是店里的老板,这下撵出去成无业游民了,以后做什么都没家里的帮衬,多难啊。”
    回到小院,纪慎语哄姜廷恩午睡,解闷儿的书,凉热正好的水,全给备上。正常人都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这姓姜的愣嘛,揪着被子生怕纪慎语移情到自己身上。
    关了门,纪慎语转去书房,落锁,连只小虫都飞不进来。他绕到桌后坐好,回想起那番前途论来,有不甘有委屈,更多的是凌云壮志。丁汉白的大好前途明明还在后头,他偏要让别人瞧瞧,他非但不会坏了对方前程,他还是最能帮助丁汉白的那个。
    一瓶墨水,一支钢笔,纪慎语拿出一叠白纸。他静静心,伏案写起来,从第一行至末尾,一笔笔,一页页,手没停地写了整整一下午。等墨水晾干,他检查一番装进信封,粘好,去卧室叫姜廷恩起床。
    “睡饱了吗?”他好声问,“拜托你,去一趟崇水旧区,把这个交给师哥。”
    姜廷恩本来迷糊,顿时清醒,接过一看,那么厚?上万字的情书?他不肯,苦口婆心地劝。纪慎语将纸抽出,求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句废话都没有,当我求你,以后给你使唤行吗?”
    那纸上密密麻麻,有汉字有符号,还有许多道公式。姜廷恩扭脸看见床头的书和水,怪不得巴结他呢,原来早有预谋。他答应了,等到天黑悄悄跑了一趟,没遇见丁汉白,把信交给了张斯年。
    丁汉白泡在瓷窑,小办公室,他和佟沛帆隔桌开会。人脉陆续积攒,也渐渐有人愿意用潼窑铺货,他捏着一沓单子,说:“我把生意谈来了,你却不接?”
    佟沛帆吐口烟:“接不了,你弄一堆精品瓷,甚至还有顶级精品,没法做。”分级繁多,但能做精品的瓷窑屈指可数,这是有钱没本事挣,搞不定。
    丁汉白问:“你的那位也做不了?”
    佟沛帆说:“怀清跟着梁师父就学了不到七成,而且他擅长的是书画类。”
    这一单单做好,名声打出去,日后找上的人会越来越多,然而良性循环还没形成就触礁。丁汉白心烦散会,买一屉羊肉包子,打道回府。
    一到家,屁股还没坐热,他被张斯年塞了个信封。老头说:“你表弟送来的,这么厚,估计是一沓子钞票。”
    表弟?姜廷恩能找来,肯定是纪慎语支使的。丁汉白霎时精神,拆信的工夫问:“他有没有说什么?是我师弟给的?”一把抽出,是信?!背过身,生怕别人瞧见。
    张斯年酸道:“这厚度不像情书,别是写了本爱情小说。”
    丁汉白莫名脸红,迫不及待要看看纪慎语给他的贴心话,然而展开后霎时一愣。那一道道公式,一项项注解,难以置信地翻完,怦怦的,整颗心脏就要跳出来。
    纪慎语竟然给他写了釉水配方,所有的,分门别类的,细枝末节都注释清楚的配方!他本不信心有灵犀,可这价值千金的一张纸,正急他所急,难他所难。
    羊肉包子凉了,丁汉白碰都没碰,躲在里间翻来覆去地看。他真是贪婪,有了这配方又不知足,还想抠出点别的什么,想求一句体己话,求个包含情意的只言片语。
    他侦察兵上身,他特务附体,把那纸张都要凝视透了,每行的第一个字能不能相连?斜着呢?倒着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狠心冷静的小南蛮子,近半月没见怎么那么自持?!
    丁汉白终究没琢磨出什么玄机,放弃般折好,却在装回信封时眼睛一亮。信封里面藏着一行小字,是他熟悉的瘦金体。
    ——师哥,玫瑰到了花期,我很想你。
    足够了,丁汉白抱着这一句话发狂,如同久旱逢甘霖,胜过他乡遇故知,羡煞金榜题名时,直叫他想起洞房花烛夜。惊天一响,那陈旧的硬板床居然叫他滚塌了。
    有这釉水配方如有神助,丁汉白将倒手古玩的事项暂交给张斯年,自己专注在瓷窑上。他一早赶去潼村,将配方中的两页给房怀清过目。
    房怀清问:“我师弟给你的?”
    他说:“全都给了。”文人相轻,这同门师兄弟也爱争个高低,他未雨绸缪,想警告房怀清一番,不料对方率先冷哼一声。
    房怀清说:“我这师弟看着聪慧,原来是个傻子。”普通人拿钱傍身,手艺人靠本事傍身,这连面都见不到了,竟然还把绝活交付,蠢得很。
    丁汉白咂着味儿:“你的意思是我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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