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的病将好未好的样子,沈大人病怏怏,躺在床上,说话细声细气,“请杨大人慎言。”
    “哼”,杨宝儿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沈约,他给沈约倒了一杯茶水,说:“张大人这进了牢里,出不来啦。”
    沈约说话细声细气,“谁知道呢,兴许吧......”
    张延龄确实出不来了,他被压进大狱,一个月不到,被活活饿死了。
    南京的诏狱里又死了一个人,嘉靖十六年的腊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要过去了。
    大雪蔓延南京城的时候,有人静悄悄有起了一栋楼,一栋青楼,名字叫“西江月”。
    达官贵人们不稀得在冬日里出门,条件好的养了家伎,稍微次点的也有一两房小妾,是以这青楼以短短四个月时间伫立在中华门大街上的时候,竟然无人知晓。
    青楼的当家门面叫执萧,宋执萧,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究竟有多年轻,你只要见她一眼,便觉得她是个小姑娘,但她眼角的纹路又说明她是个中年女人,她绝不年轻了。
    ‘西江月’静悄悄开了门,关顾的华贵们不多,但并不是没有,此刻进门的就有一个,庆王朱巽。
    庆王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庆王,他一不会说自己姓朱,二不会说自己叫朱巽。庆王抑郁得很,他白生生赔了个王妃,没人告诉他原因,他去找他的小舅子,祁玉早就被罢官了。
    祁玉据说是行为不检,被都察院罢官,跑到云南一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做生意去了,庆王不知道云南那地方有甚么生意好做,他只知道那地方除了生瘴气不说,还不平静,朱纨正领着人攻打当地蛮夷呢。
    再回到钟水斋身上,钟水斋好像甚么事都没有,但又好像出事了,因为他不管事了。现在南都都察院的大小事情他都不参与,底下官员基本找不到钟水斋这个人,甚至有人说,钟水斋病逝了。
    庆王知道钟水斋没死,这不,他也在西江月的阁楼上坐着喝酒呢。
    “钟大人,好久不见。”
    庆王秉持着皇家贵胄朱氏宗亲的身份,又困于他从小被教导的礼仪风范,兼之庆王本人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于是在他的王妃自尽之后,他明知与这位右都御史脱不开关系的情况下,还在彬彬有礼。“钟大人,你好呀。”
    庆王的温言软语听在钟水斋耳中就不是个滋味了,他心道,“好个屁!你家小舅子害人不浅,还有祁氏那市井女人,他们累的老子性命难保,老子还能活几天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来问好?”
    钟水斋对庆王一腔怨言,庆王又好像蒙在鼓里,他说:“钟大人怎的不入曹,贵曹事忙,怎就钟大人一人得闲?”
    钟水斋拿桌上一个银质的小勺挖了挖耳朵,也不知有没有挖出来耳屎,总之庆王见他弹了弹,那模样说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咳”,庆王见对方无意与自己交谈,便转身要走。
    “庆王且慢”,钟水斋指着桌边,“庆王爷来喝酒,那就一道吧。”
    钟水斋不是个好色的人,他也没找甚么姑娘,只是屋里有个琴师,还是个男的,庆王转头坐下了,钟水斋要替对方拉椅子,老鸨子宋执萧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她挥挥手,叫琴师出去了。
    宋执萧的手是精心保养过的,她的衣袖一拂过庆王面前,庆王就嗅到了一股遮不住的龙涎香味,这是贵重的香料,不知道这烟花女子如何如此奢靡,又是从何处购得?
    “钟大人......”
    “庆王爷......”
    两人竟是一齐开口,庆王笑一笑,“钟大人请说。”
    “王爷先说。”
    庆王见钟水斋与他客气,便开口道:“贱内过去与钟大人府上的太太交好,过去也时常在一道摸牌谈天,如今贱内去了,不知夫人们是否知道贱内去了的内情,若是......”
    庆王话还没说完,钟水斋就打断了他,“王爷为何不去问问祁大人,王爷的小舅子?”
    “祁玉?”
    钟水斋睃了宋执萧一眼,女人识趣,自己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关好了房门。
    屋内的人说了很久,声音絮絮,并不大声,也不激烈,只是庆王出来的时候,面色青白,好像南京城外那未化的寒冰,你若是去摸一下,兴许能把你的手指划出血来。
    庆王失了魂般往外走,宋执萧追出来,“王爷留步。”
    女人拿着庆王落下的大氅,她碎步跑过来,替庆王披上大氅,轻声道:“王爷节哀。”
    庆王睃这个女人的眉眼,她明明还年轻着,怎么眼角都有了细纹。
    庆王手指动了动,那女人捧了庆王的手,“王爷心里疼吧,贱妾都懂,王爷心里疼,贱妾也心里疼。”
    雪落得更大了,庆王那一晚睡在了西江月。
    第70章 春江水暖
    时间悄然到了嘉靖十七年, 这一年沈约已经三十一岁了。
    三月二十三, 沈约三十一岁的生辰。杨宝儿早早就去福林楼定了一桌宴席, 说是要替沈约贺寿。傅默宁也是积极, 她替沈约做了一双鞋, 她的手工实在不值得称道,但心意无价,并且鞋底子和鞋面都是她寻了绣房的绣娘做的, 她只是在靴子上绣了一簇兰草。
    傅默宁将白底黑面的靴子捧出去, “沈大人, 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傅默宁如今不和戚英姿当年一般装束了, 她换了袄裙,头发也梳了起来,前头用珍珠小簪压了鬓角, 所以看起来也与当年的戚英姿也不那么相同了。
    沈约与杨宝儿并着傅默宁一道去了福林楼, 白案点心上过一轮, 还是没见冬生、春生与崔蓬身影, 小二哥来问了几回,厨房菜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菜, 杨宝儿知道沈约心意, 一直说:“再等等。”
    冬日的雪都化了,梨花满枝,杏花满枝, 过上三五日,桃花也该满枝了。
    漕河北段冰封的这些日子里头,张延龄张大人饿死在南京狱中,南京一片康泰,北京城内嘉靖皇帝的寝宫也修好了,从失火到新的宫殿竣工,只用时四个月。
    崔蓬并没有去哪里,她带着冬生和春生给沈约刻了本《营造法式》,她曾经在崔家的库房里见过一集南宋刻本,去年匆匆忙忙,等今年她想起来沈约生辰的时候,才慌忙寻人去刻。
    崔蓬写信给崔礼,崔礼回信,并且在信中嘲笑了她,但还是给她把那套南宋刻本拿了出来,崔蓬觉得不好意思,便用银制,将银子熬化成浆,再请工匠刻了一遍。
    崔蓬急忙忙往福林楼赶的时候,小二哥正上了第八道热菜,‘破镜重圆’。
    所谓破镜重圆,是用白豆腐和鸭蛋黄制成的一道菜,白豆腐做底,上头摆着很多对切半的鸭蛋黄,只要吃菜的人将下头的白豆腐舀上一勺,上头所有的鸭蛋黄都会自动合拢,上头整整有十六瓣鸭蛋黄。沈约才舀了一勺碎豆腐,蛋黄们都自动合拢了,并成了八个圆整的圆月亮。
    “沈约,我......”崔蓬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的湿气,江南烟湿雨湿,加上宁波临海,水汽雾气还有丝丝雨气混在一起,崔蓬的鬓角结了水珠子,随时要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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