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仆从连忙点头,捧着那只瓷碗端了进去,因为怕瓷勺放在碗里会烫手,所以,那个仆从是把勺柄单独递过来的。
    没让那些仆从动手,如今也是十四五岁少年模样的张岱直接自己伸手,接过了那碗姜汤,用手背略略试了下温度,才用勺子轻轻的喂到了张十四娘的嘴里。
    小姑娘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自然也就没想那么多,哥哥端着勺子把东西喂到了她的嘴边上,小姑娘自然就张开嘴轻轻的喝了一口气。
    然而,可以用于驱寒的姜汤本就辛辣,尤其煮姜汤的那个仆从还没有在灶台附近找到糖,于是,这么煮出来的一锅东西,莫说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便是大人,尝在嘴里,恐怕也要觉得,味道堪忧。
    被那股子又烫又辣的姜汤辛辣味刺激到,张十四娘差点一口吐出去,本就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里,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小姑娘使劲的摇头不肯喝。
    张岱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低头自己长了一勺子,顿时也不禁皱起了眉。
    “等一会儿吧,”萧燕绥轻声说道。
    看到了张岱的表情,自然知道,这碗东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下肚的,毕竟,它不仅仅只是味道难喝,那种辛辣的刺激感,本身就让一些人觉得吞咽困难。
    张岱闻言,倒是稍稍放下了手里的碗和勺子,却是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萧燕绥。
    萧燕绥的语气依旧是轻描淡写的,不过,里面的内容却让小姑娘差点一下子哭了出来,“过一会儿,姜汤的温度稍凉一点之后,你让她直接一口喝下去就好了。”
    长痛不如短痛嘛=v=
    “……”张岱端着那碗姜汤的手指不自觉的轻轻抖了一下,就一下。
    萧悟则是单手拖着下巴,虽然没吭声,不过,对于自家妹妹某些时候这种堪称理所当然的凶残,他见过的次数要比偶尔一起出来玩的张岱要多多了。
    张十四娘自然也听到了萧燕绥的话语,微微有些错愕的看向了萧燕绥。
    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萧燕绥则是冲着她,充满善意和友好的微微笑了一下。
    小姑娘顿时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着被子靠在哥哥张岱的身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萧燕绥身上的气势太吓人,即使她并没有走过来帮忙,在哥哥张岱的柔声安抚下,张十四娘还是哽咽着一口将那碗难喝得让人想吐的姜汤一口气给咽下去了,虽然喝完之后,小姑娘直接就忍不住的哭出来了。
    张岱把碗筷扔在旁边,忙不迭的开始哄妹妹,却怎么也哄不好。
    不过,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张十四娘之前落水的时候又明显的被吓到了,这会儿,止不住的哭了一会儿之后,在张岱的安抚下,小姑娘很快便哽咽着睡着了。
    窗外的天空中似乎有烟花绽放,还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萧燕绥从座位上起身,自言自语般的随口问了一句道:“也不知道郎中多久能过来。”
    张十四娘还趴在张岱的怀里,微微阖上的大眼睛旁边,还带着些微的泪痕,张岱生怕再把妹妹吵醒,便不敢有哪怕半点动作,只是视线,倒是向着萧燕绥那边扫了一眼。
    稳稳坐在旁边的萧悟倒是轻声回答道:“外面的街上人群众多,走路本就艰难,更何况,附近的医馆里面,那郎中也未必会留在家里,也可能出去赏花灯了。”
    知道萧悟说得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张岱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不过嘴上却依然还是一字不说。
    萧燕绥也没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只是站起身来,长长的马尾披在身后的衣上,一头长发宛若流泉。
    “我出去看看。”萧燕绥简单道。
    萧悟点了点头。
    夜里的风似乎更冷了,萧燕绥的身上这会儿也没了披风,直接抱着手臂走到走到院子里,同外面一直守着的那两个护卫低声说了几句话,目光自不远处拥挤又热闹的人群中一扫而过,很快便转身走了回去。
    “三弟?”李文宁的手里正提着一盏灯笼,见到李倓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不由得轻轻唤了他一声。
    “没事。”李倓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刚刚不过是惊鸿一眼,不过,这户院子门口刚好挂了一对儿灯笼,两个护卫都站在灯笼下面,萧燕绥出来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虽然是微微侧着身子,从李倓这边,却是刚好借着暖红色的灯笼映照,清楚的看到她的半张侧脸。
    这些年来,东宫和徐国公府是素来没有走动的。
    太子李亨乃是国之储君,可是,越是如此,他的没一点微小的举动,都很容易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玄宗也未必会有多信任他的情况下。
    至于萧嵩,他都这把年纪了,已经在开始盘算着,等自己的长孙萧恒这次科举之后,稍微起来了,他就正好也直接顺势退下来了。
    虽然唐朝是群相制,宰相的名额一直都有好几个,可是,萧嵩这么一个只占着地方还不管事、人老成精的家伙,都在宰相位置上安安稳稳的坐了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给其他人一些机会了嘛……
    兰陵萧氏乃是绵亘近千年的顶级门阀望族,就是在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里也是排的上号的,只要自家子弟出息,李唐皇室的下一位皇帝是谁,都不妨碍他的朝堂之上,有萧家人占据一席之地。萧嵩又颇得玄宗宠信,除非他是傻了,否则,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主动和太子党站在一起,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当的,且不说最终能够成事的几率,便是好不容易真的成了,还有被卸磨杀驴的倒霉鬼呢,那些人还能和谁说理去?
    看到萧燕绥的身影很快便转身又回了院子里面,一时间,李倓的心中几乎是充满了困惑不解。
    那个小院子看起来,很明显就是普通的民居,这种地方同萧燕绥之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有任何联系。
    至于院子门外站着的那两个护卫,也和周围的环境产生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李倓倒是并不怀疑,那两个护卫应该是同萧燕绥一行的……
    李俶则是笑道:“听说河边的这条街上,今年也被人挂满了花灯,花灯的光影映在水里,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我们也去瞧瞧。”李文宁心生好奇。
    李倓倒是没说话,不过,却是同兄长、阿姊一起朝着河岸边走去。
    不过这会儿,比起赏花灯,站在河边的一些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却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一桩意外。
    “刚刚可真是惊险极了,冬天河里的水冷得刺骨,小孩子掉进去,便是被人及时捞上来了,也得去掉半条命啊。”
    “也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好好的上元节,出来看个花灯也能出这种意外,家里的父母那里受得住……”
    “哎呦,还有谁刚带着孩子过来的,都多盯着点,上点心,可别不小心落水了。小孩子又不懂事,哪里知道这些危险。”
    便是萧燕绥、萧悟和张岱一行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了,依然有人在津津乐道的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李倓心中微微一动,念及萧燕绥刚刚出现的那个民居距离此处并不远,便主动开口问了一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到这是又有哪家出身不凡的小郎君询问,那几个正在八卦的人也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刚刚张十四娘落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提及小姑娘很快便被另一位十几岁的小娘子救起来的时候,周围听着津津有味的看客们,也都跟着轻轻的舒了口气。
    也有人担忧道:“这么冷的天气掉在河水里,小孩子身子骨也弱,若是染了风寒,恐怕也是……”
    不过,这话一出,自然也有人忍不住的感慨着笑骂道:“看人家身边跟着那么多的仆从护卫,肯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这些人家家里孩子养得金贵,什么郎中、名药人家找不来?若是有哪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冬天的落水了,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刚刚那个小姑娘有的是人操心,咱们还担心个甚……”
    “说的也是。”有人微微一哂,笑道。
    凭着那些路人零零碎碎的谈论,李倓几乎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且,即使没有任何人明确的说出了萧燕绥的相貌特征,可是,李倓却依然十分笃定的相信,刚刚那个救人的人,应该就是萧燕绥了。
    只不过,李倓也不觉得,萧燕绥把人救下来之后,还会留在那处院子里一直细心的陪着,除非,那个落水的小姑娘萧燕绥一早就认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旁边这几个普通人还在慨叹的讨论着刚刚的事情,不消多想,便也知道,落水的那格小姑娘家世身份想来也并不一般,如此一来,她和萧燕绥认识这件事也就有谱了。
    李文宁和李俶也听这些人谈论起刚刚的意外来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听说小姑娘获救的事情后,更是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
    并且,因着这么一个意外的小插曲,李文宁也就收敛了想要去河岸边看花灯投影的心思,只是从挂着花灯的街上慢悠悠的走了一圈,远远的看着河水里微波荡漾时,略微闪动的灯笼的倒影,偏巧今夜浓云压城,昏暗的天空中无星也无月,河水中倒映着每一盏灯火,便仿佛星河倒倾,满天星辰也都随之坠落在望不见尽头的无垠水面中……
    不远处的小院里,大约是去赏灯的主人家迟迟没有回来,不请自来、鸠占鹊巢的萧燕绥、萧悟和张岱等人也一直都安静的等在这里,谁也没有再提今晚本是想要在天街灯市上赏灯玩耍的事情。
    至于和几位同窗好友约好了在茶楼中会面的萧恒,依旧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模样,只是,他出门前便特意告诉了萧悟和萧燕绥自己的行踪,结果,这么久都不见自家的弟弟妹妹找上来,在和同游好友谈笑间,萧恒也时不时的往茶楼的门口方向瞥过去一眼,竟是有些微微的纳闷不解了。
    “萧三郎?”旁边一位学子轻声试探着问道:“可是约好了还在等人?”
    不等萧恒开口说话,旁边立即有人帮忙宽慰,笑着说道:“天街灯市上,人流拥挤,抬眼望去,尽是摩肩接踵,若非提早出门,想要去哪里,恐怕都有得磨蹭了!”
    此言一出,自然引来刚刚都在人群中拥挤的大多数人心中的共鸣,众人纷纷感慨,今夜热闹,路不好走,便是等到后半夜,那些路边的小摊贩都会一直摆着卖东西,这般热闹怕是要等到明日的早市方才结束……
    萧恒也笑道:“倒是不曾事先约好,只是略微提了一句,告诉了他们,今天这里的文会可谓不容错过。”
    其他的学子听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只道:“定是出来得晚了,所以不小心被挤在半路上了。”一时间,言笑晏晏,与有荣焉。
    萧恒听了,也只是微微笑了笑,却在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是那两个小家伙扎堆自己玩得高兴了,干脆就忘记这一茬了?忍不住的腹诽完之后,萧恒自己面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却不掩失落的轻轻“哎呀”了一声,还有点无可奈何的苦笑着摇摇头道:“可不是么,他们今晚若是赶不及,就真是可惜了……”
    ·
    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从河边的那条街上离开后,恰好又要经过刚刚的那户民居,也是凑巧,之前回燕国公府上报信的那个护卫,这会儿也已经回来复命了,与之同时过来的,则是还有另一个护卫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拎回来的一个郎中。
    李文宁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在看见门口放着的那辆豪华的马车后,却不由得心中一动,微微睁大眼睛,略带愕然的开口道:“那是燕国公府……姑母的马车!?”
    宁亲公主和太子李亨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宁亲公主处,也是李文宁少数几个可以随意拜访出入,却不会惹人侧目的地方。
    李文宁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兴奋,“难道姑母今日也出来赏灯了吗?”
    “这倒是不稀奇,”李俶轻轻的笑了笑,“今日阿耶不是也出门来看灯了吗?我记得听人说起过,便是圣人,早些年也曾亲自前往天街灯市赏灯的。”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李文宁主动提议道。
    李俶刚要点头,李倓却轻轻的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劝道:“刚刚落水的人,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乃是姑母的小女儿,燕国公府上的张十四娘。”
    李文宁和李俶同时一愣,想起刚刚在河边时听那些人说起来的事情,这会儿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自然也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
    刚刚那些路人互相念叨八卦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的提到了落水的小姑娘的阿娘,如此想来,也就不难猜出,今日带着张十四娘出门赏灯游玩的,应该是他们的表弟张岱了……
    念及此处,李倓自然也就明白过来了,刚刚萧燕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几年间,燕国公张说和徐国公萧嵩似乎依旧没什么交情的模样,可是,因为裴氏和宁亲公主合得来,两人之间也互相走动,所以,彼此双方倒是也会按照年节送上些年礼。当初,张十四娘抓周的时候,李文宁亲自去了,正好便看到了裴氏也在场,并且,一直同姑母宁亲公主坐在一起,想来便是两个人投缘了。
    像是张岱这么个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骄纵性子,他身边靠谱的朋友,主要就是同他年龄相仿的萧悟、萧燕绥两人了,这件事不说众所周知,至少也绝对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了。
    “明日,文宁你亲自去燕国公府的姑母那里,看望一下小表妹吧。”最终,李俶做下决定道。
    李文宁点了点头,道:“我省得。”
    定好了明日再去看望不慎落水的表妹张十四娘,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自然便是悄悄的离开了这处,并未惊动任何人。
    也是凑巧,离开了这条街后,李倓他们三个拐到了旁边邻着的一条街上,结果,在前往崇仁坊的路上,隔着不远的地方,竟是又一眼瞥见了他们的父亲、独自出游的太子李亨。
    太子李亨似乎还有些心事,眉宇不展,面色凝重。
    李倓、李俶和李文宁默默的对视了两眼,都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李文宁小声道:“需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不知道……”李俶一时之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倓眼尖,突然瞥见一个人从路边的店铺里出来后,便径直朝着太子李亨走过去,待到那人走到灯笼下面,能够让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李倓立时便低声开口道:“看那里——”
    李俶和李文宁同时抬头,太子李亨的嫡妻、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他们三个,可是全都认得的。
    默不作声的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个人谁没没有再开口,但是在心里,却是默契十足的达成了共识——太子李亨说是单独出游,明显是早就和韦坚约好了要商谈要事。
    这个节骨眼上,傻子才去主动上前打招呼招人膈应。
    结果,偏偏因为人群密集,李倓和李俶、李文宁三人还没来得及悄无声息的退走,便清楚的看到,韦坚只和太子李亨略微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而后,混在人群中举步艰难的三个人,就又看到了韦坚同刚刚大败吐蕃后归京的大将皇甫惟明走在了一处。
    这两人相约是要去哪里夜游,李倓、李亨和李文宁没有再跟上去,自然不得而知,可是,就这么一晚上的功夫,先是太子李亨见韦坚、然后又是韦坚见皇甫惟明,这里面若说是没有什么门道,恐怕,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俱是出身东宫,对于这种堪称微妙的政局变换,都有着自己的忖度和考量。一时间,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三个人的脸上,却是谁也轻松不起来了。
    太子李亨的储君之位,从第一天起便是众矢之的。
    此前,李亨一直谨小慎微,出身东宫的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从小到大,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可是如今,皇甫惟明的突然回京,就如同一滴沸水掉在了表面平静的油锅里……
    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还让人不得而知,可是,油花沸水四溅的危险,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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