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气势越弱,这种事真要来了,也是天意。霍蘩祁不想强求,但她怕他心急。
    她甚至想,如果身为皇嗣,为陛下诞下皇长孙,是不是对他复位有胜算?如果是真的,那她也就……霍蘩祁红了脸。不瞒人说,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虽则母亲这般大时也快生了她了。
    步微行哑然失笑,声音透着一丝力尽的靡废和撩人,“等等好了,我不急。”
    “那……那就好了。”霍蘩祁的声音仿佛蚊子哼哼,小心翼翼地趴下来,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许是提了一提,夜里,她就做了一场梦,梦到她们儿孙满堂时,白发苍苍地坐在高堂,看着孙儿带着新媳妇回来。梦里其余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唯独他俩。那时,他还是英俊的面貌,岁月除了掘出几道沟壑,对他分外厚待,而她已齿牙脱落,满脸皱纹和黄斑,但她们还是在一起的,永远就如同此刻。
    做梦都会笑醒,霍蘩祁一觉醒来,已忘了梦境,梦中有谁。
    已是黎明,破晓时,初光恬淡。
    顾翊均睡醒时,也是曦光初上时,窗外有啁啾的黄莺,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仿佛看到窗边一道清瘦美丽的影儿。
    他一怔,要急着坐起来,袅袅急得一动,低声道:“你……别出声,先睡着。”
    顾翊均不动了。
    他缓慢地睡回去,然后,反反复复地用眼睛确认,眼前娉娉婷婷坐着的,正是他的心上人。
    袅袅的眸光有些躲闪,“老夫人睡了,坤叔偷偷放我进来的。天亮了,我就走了。”
    顾翊均笑道:“傻么,夜里来守着我,你不睡的?”
    袅袅有些脸红,“我在这儿靠了一会儿,你也睡着,没忍心吵醒你。”
    顾翊均“嗯”了一声,烛火灭了,只剩薄薄一层天光,让他能于蒙昧之中瞧见心上人清湛的双眼,他顿了顿,温柔地握住了袅袅的手,“这次我若死了,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找个好人家去嫁了,顺遂地过完一生,好不好?”
    袅袅咬唇,“你莫说傻话,你会好的,会的。”
    顾翊均摇头,“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命老天给是不给,那不是我能左右的。只是,若是我侥幸不死——”他拉长了声音,缓缓道,“袅袅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么,我愿意换一切从头开始,不必你等我,让我去照顾你。”
    人之将死,他安排了一切后事,最后想的人,还是母亲与袅袅。
    但他知道,一旦顾氏有了继承人,顾老夫人会很快拾掇起来去收拾他留下的乱摊子,已无暇在分心念及他这个不孝子。但袅袅不同,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袅袅。
    她垂着眸,没有答话,看似温柔的表面,其实隐覆着一层骇浪。
    顾翊均艰难地要爬起来,可睡得太久,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只得又摔回去,袅袅也慌了神,扶住了他的头,呼吸相闻,顾翊均看着她恬静之下藏着惊恐的眼波,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唤醒了心底汹涌的相思。
    上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虽不答应,他也没有遗憾,“这样就够了。袅袅,你不答应也好,这几日还能见到你,我很知足。”
    机会渺茫,何必让她有了惦念。若不是满腹相思无处寄放,方才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半明半暗的晨曦里,袅袅的影子轮廓隐约而清晰,她垂着眸,缓缓道:“我曾经,是你的通房丫头。”
    他一怔。
    顷刻间,喉咙之中涌起了一股腥甜。
    他要解释,要挣扎,袅袅却又低声微笑道,“顾公子,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平等过。以前我把你放在心里很重的地方,甚至想过,如果你将来有了妻室,我就一辈子做个丫头,看着你们琴瑟和谐。可是,我现在想想,我已不是当年我了,这种事,现在我死也不肯的。”
    她爱的人,她学会了要去争取。
    就像阿祁那样。
    如果得不到,那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弃了,换个人便是。
    顾翊均叹了一声,“嗯。你能这样想就最好,我还怕你做傻事,做些――让自己受委屈的事。天快亮了,你回罢,不用再来了。我怕你,看到我死的样子……”
    他其实并不想等自己离开尘世,却让心爱的女人记他一世。
    她还有大把韶华,不必记得他。
    袅袅也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在人命面前,此时说什么都显得渺小多余。她愿意等着六日,至少此时不想这些事。
    她悄无声息地随着顾坤离开。
    顾翊均本想安定地再睡上一觉,不过等醒来时,仿佛又换了一番景象。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母亲,而是本来已被废立,如今正该四面楚歌的前太子殿下。
    顾翊均有些诧异,“怎的殿下亲自造访,我母亲……”
    “老夫人仍睡着。”
    步微行答得从容稳健。
    但是顾翊均了解母亲,她是顾氏的掌门人,照理说平素绝不会睡到这个时辰,见步微行太过镇定,他便深信,这个“仍睡着”是被使了什么手段的。
    顾翊均蹙眉,“殿下想与我谈什么?”
    “一桩交易。”透着光的薄纱橱筛出淡然浅绿,男人侧向而视,俊挺的眉骨宛如镌如刻,他磁沉的声音透过一扇花鸟屏风飘来,从容而平静。
    “不过,需要顾公子做些牺牲。”
    第81章 死讯
    这几日, 风声有些紧。
    银陵的雪芝还尚是丰盛,顾家很容易便买到了七日的例份。
    下了一场绵绵霏霏的细雨,即至霍蘩祁送舅舅去顾氏在银陵的行馆时, 天方破晓, 红日出于东方,一团绯红的晕正覆在青瓦炊烟上头。
    人人都说这是好兆头。
    霍蘩祁偷偷问舅舅, “舅舅,您一直在骗人, 其实顾公子很有可能好起来是么?”
    陆厌尘摸摸她的脑袋, “三成把握, 听天由命罢。”
    听罢后霍蘩祁脸颊微白,便不说话了,悄然瞥一眼后脚跟来的左邯与袅袅, 哀声一叹。
    陆厌尘被顾氏的下人簇拥入府。
    顾老夫人今日格外小心,只放了陆厌尘一人入门,其余三人皆被挡在府外。
    才从乡下归来不久的左邯,人瘦了一圈, 脸也黝黑了,看起来不如离了银陵时的神采奕奕,但他一归来, 便一心扑在袅袅身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心有所属,还没彻底忘记顾翊均,这点左邯是知道的。只是顾翊均如今命在围墙之下, 随时可倾塌崩坏,他怕袅袅离得他太近,被压垮,只能近身陪伴,一刻不离地看护着。
    袅袅心底也有愧疚,本不愿左邯陪同,但拗不过他。
    顾坤此时也回了里院去了,霍蘩祁就靠在顾家大门外的石狮子旁,摇着翠鸟穿花的团扇,凉风习习,一波绿影潋滟起柔光来,枝头轻粉的花朵瑰姿绮丽。
    袅袅心神不宁,咬了咬唇,无法像霍蘩祁那样安静地等着。
    霍蘩祁唤了她一声,她才走过去。
    然后霍蘩祁握住了她的手,一个问题虽然已反反复复问过,但此时还要不放心地再问一遍,“袅袅,最坏的打算,你已做好了么?”
    袅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嗯。”
    他若是死了,她自然不会殉情,只是会有多难过连自己也想不到。
    因为那一刻还没有来,还有希冀。
    左邯不远不近地立着,风吹起他的发和湖绿长衣。
    霍蘩祁偷瞟了一眼左邯,眼神示意了一番,拉着袅袅闪身进了一条深巷。
    霍蘩祁近来从云娘师父那儿听来的,也不知真假,她又一贯不喜欢说话还须得转几多弯儿的,便开门见山了,“你以前说,你是顾翊均的通房?”
    通房是什么,霍蘩祁以前不晓,以为只是寻常近身侍女,可云娘师父一说,她就懂了。不但懂了,还有几分难为情。
    难怪袅袅对顾翊均有这么深的执念和爱慕。
    一个多情的温柔公子,一个卑微的贴身侍女,成日耳鬓厮磨,又有肌肤之亲,是很难不动心的。
    袅袅也没有忸怩,她只是垂了眼眸,颔首。
    她有点儿怕,怕霍蘩祁因这个看不起她。
    霍蘩祁本是女人,对袅袅的遭遇倒没觉得低贱在哪,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动歹心害人,霍蘩祁不歧视本分女人,只是,“左邯知晓么?”
    袅袅缓缓摇头,“他不知的,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了,即便袅袅应了左邯,这等事到底不能瞒着,可她一个女儿家,开不了这个口。
    霍蘩祁是很乐意推波助澜的,她也的确觉得袅袅同左邯在一起会平稳顺遂,至少不必看顾老夫人脸色。只是如今顾翊均命在旦夕,她一手将他的心上人往别处推,不好,何况顾公子也算是她的恩人。
    霍蘩祁只能两不偏帮,今日且随舅舅说的,听天由命罢。
    若是顾公子撑过来,她罢手,若是……那便是他此生注定与袅袅无缘。
    她与袅袅没说多少话,转出青石巷,又在石狮子旁候了足足两个时辰,饥肠辘辘之时,左邯体贴,说去帮她们买炊饼,便去了。
    他去了没多久,顾府紧闭的大门出来了。
    陆厌尘拎着药箱出来,与进门时的道骨仙风、神光飞曳不同,他揉了揉眉心,神色惋惜颓唐,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霍蘩祁和袅袅一时如堕冰窟,袅袅跟着上前,却不敢问顾翊均的状况。
    跟着后脚顾坤也出来了,送陆厌尘出府,老人佝偻着背,又苍老了许多,浑浊的双眼,普自陆厌尘起身下阶之后,便滚出了泪水。热泪涌出眼眶,顾坤也不敢看霍蘩祁和袅袅,背过身那衣袖擦拭了,便又巍巍然走入门中去。
    袅袅不相信,冲过去要见顾翊均,却被拒之门外。阍人一把将她推出去,跟着门扉紧紧阖上了。
    “砰”一声,她的心,瞬间四分五裂,袅袅挂着泪水的脸一时惨白,她弯下了腰,跌坐在地……
    霍蘩祁跟上舅舅,“怎么了,您同我说清楚……顾公子他……”
    足足两个时辰,陆厌尘已嘴唇干涸,脸上都是细汗,微微哆嗦了下,才扭头冲小外甥女道:“没熬过来。”
    霍蘩祁怔在原地,顷刻之间落后了几步,但她又跟了上去,“舅舅,你在骗我对不对?那顾老夫人……要是顾公子不好了,她怎的可能轻易放了您?”
    陆厌尘本是健步如飞,听闻霍蘩祁一问,便倏忽停住了脚,直至她又跟上来,陆厌尘才道:“我已尽力了。先前已与老夫人有约,倘若我缝合顾公子的伤口之中,他性命犹存,那便不算我失手,如今也正是如此,伤口缝好,他却捱不得痛,身子骨又虚弱,便撒手人寰了……老夫人纵然千般不讲理,但商人重诺,她自不会横加为难我。”
    她还不肯信,陆厌尘长叹道:“阿祁,你自己也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顾家富裕了十几代,是天命眷顾,如今上天不愿再眷顾了,将福运寿运一并收回了也是常事。多少世家王侯尽归尘土,也只怪顾氏一门只倚重嫡系,不肯纳妾,否则……”
    这个霍蘩祁知晓。
    但是倘若顾氏准允纳妾,今时今日,袅袅应当已是顾翊均的妾侍,即便有所波折,可绝不是今日如此潦草收场。
    陆厌尘澹澹地露出一抹苦笑,将霍蘩祁的肩头掸去碎叶,低语道:“回去之时,莫甩脸色教你夫君看到了,他近来也是焦头烂额,一大堆破事儿。顾公子的事儿,你在心里头惋惜奠基便好,发丧出殡的事宜,你一律不许掺和,也不许袅袅掺和,明白了么?”
    霍蘩祁自知与袅袅都不是顾氏中人,一些事的确不便干预,但她素来机灵,自打同步微行处一块儿,又因着时时要揣摩他心意而有些多疑,陆厌尘这话教她莫名之中,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微妙之感。
    作为一个乖巧的外甥女,霍蘩祁还是乖巧地应了。
    袅袅守着顾氏大门,始终不开,直至左邯买了热气腾腾的炊饼回来,只见袅袅正瘫坐在台阶上,顾氏的下人开始鱼贯而出,将苍白的纸灯笼一个一个地挂上门匾。
    左邯心一紧,炊饼也顾不上了扔在一旁,“袅袅!”
    下人来往,轻蔑地扫视袅袅几眼,仿佛也不怕一脚踩到她,左邯奔到袅袅身畔,将她细弱如柳娇颤不止的身子一把笼住,“袅袅……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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