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今日在席上只是吃了个样子,眼下饥肠辘辘,正吃点心,听见这话,顿了一顿,道:“阿澈担心陛下龙体?”
    桓澈一时出神:“父皇修黄老、习外丹已有十数年,我早些年也曾劝过他,但收效甚微。”
    顾云容打量他神色:“阿澈相信长生不老么?”
    “不信。什么长生之术,什么不死金丹,不过都是方士们荧惑人心的把戏。”
    顾云容点头,又道:“其实我不太懂,为何陛下会在婆母故去后开始修道求长生。”
    有句话她没说出来,爱人故去,难道不应当哀哀欲绝、但求相随阴曹么?
    “我也想过这件事,”他缓缓道,“后来我发现,父皇似乎不光是在求长生之术,还在求复生之术。”
    顾云容一惊:“你是说……”
    “是的,父皇可能想让母亲死而复生。我揣度着,父皇大约是这样想的,”他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幕,“说到底,碧落黄泉有哪个生人当真见过,其实都是虚妄,不论地府还是极乐,他纵至,也不一定就能见到母亲。既然如此,那就还是要在阳世谋重逢。复生之术又不知何时才能求得,就只能不断延长自己的寿数——他肯留下甄氏,也是一时的自欺欺人。”
    “自然,这都是往情笃上想的,”他笑笑,“还有一种可能,父皇不愿镇日忙完外廷之后,转回头面对一个已经没甚兴致的后宫,闲极无聊,于是就给自己找事做。什么事最好呢?自然是修道求长生了。自古帝王笃信外丹之术,不外乎谋求永享人间极乐。何况,习道又能修身养性。”
    顾云容斟酌着道:“你可曾想过,其实缓解陛下症状的最好法子就是让他停服那些所谓金丹?”
    “想过,那些本就是毒物。但父皇深信此道,不肯听劝——”他说着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缄默。
    顾云容却是看懂了他的神情。
    皇帝如今已是耳顺之年,又常年服食丹药,身体底子已坏,会否忽然倒下,实不好说。
    顾云容陷入沉默。他虽对他父亲多有恚怨,但想来还是对其深怀孺慕之情的。
    她忽然放下吃剩一半的鲜花饼,绕到他身后,从背后拥住他,倾身趴在他肩头:“不要想东想西了,你只需记住,你身后始终站着我,我永远陪你伴你,与你看日月轮转,随你历沧桑陵谷。”
    桓澈转首流眸,正对上她一双清亮眼眸。
    这话是他曾跟她说过的,只是……他说的没有这般风月意味。
    顾云容看他仍是闷闷,抱着他晃了晃:“人之一生总是起起落落起起起起的嘛,说不定很快就有好事发生。”
    贞元帝当晚也望见了流星,翌日着人前去探看,又发现流星坠地未燃尽,砸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坑,星在坑内,尚荧荧然,烫不可近。
    这便是陨星了,凶险更甚于流星。
    贞元帝当即召齐了常在御前行走的几个道官,斋醮禳灾。
    他才交代罢,就听内侍说衡王殿下求见。
    桓澈此番是来给贞元帝送证物的。他回京之后就拟了一封奏章,大抵说了三件事。
    一是呈报战况,并特提滨海地方官怯战成风,必须严惩。
    二是此番侵袭南直隶之海寇乃何雄冒倭王之名,与武田等人勾结所组乌合之众,恳请贞元帝将恶徒罪行昭告天下,并彰官军之神勇,以显圣德之隆。
    三是犒赏三军之事乃地方官擅作主张,与他并无一丝干系。
    桓澈立在大殿之上,等着贞元帝览毕他的奏疏。
    第二条是他答应宗承的事,为他洗脱罪名。他也想背约坑宗承一回,但当时因着种种缘由,宗承救下那数千战俘后,将之暂且安置在自己的船队里,他未能将人遣送回乡。
    这拨人现在还在宗承手里攥着,宗承奸滑得很,为防他爽约,总要牢牢掌着筹码的。他为着那几千条人命,也得践诺。
    只是他不能明说,只能让他父亲下诏的时候带上一句。
    贞元帝看罢桓澈的奏疏跟证物,又听他说还有证人,缄默半晌,道:“七哥儿,你可知此事捅出来,意味着什么?”
    桓澈应是。
    他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那人能够撺掇得动那些地方乡绅属官,说明手已不知在何时伸到了那里。倘无根基,谁肯听他的?
    上下勾结同样是大忌。
    贞元帝落座御案之后,语气莫测:“你这一路连打带消,几与削藩无异了。”
    桓澈道:“儿子也想粉饰太平,但儿子既知晓了,就要禀与父皇。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儿子不想让父皇被人蒙蔽。”
    贞元帝忽而大笑。须臾,他唤来锦衣卫指挥使邓进,命其核查桓澈所言之事。
    “朕先将话撂下,此事一旦坐实,朕必严惩不贷——朕遂了你的愿,你是否也要遂了朕的愿?”
    贞元帝跟郑宝打了个眼色,少焉,便有十来个美貌宫人鱼贯而入。
    “你前面六个兄长,个个都有姬妾,你却只得一个正室,就算你不觉得自己亏得慌,也要为子嗣计。”贞元帝说这话时,面色很是难看。
    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他造了什么业障,受了诅咒,不然为何他的孙辈这样凋敝?
    桓澈语声冷淡:“儿子与云容均无恙,子嗣早晚会有。这几个宫人,儿子一个都不会要。”
    贞元帝睨了儿子一眼:“谁说这是给你预备的?”
    桓澈一愣。
    “这几个是要赐予衡王妃的。朕观衡王妃对太后孝敬有加,便赐几个得用的宫人从旁伺候。”
    桓澈嘴角暗扯。这跟给他塞女人也无甚区别,只不过是换个说辞而已。
    “至若提起子嗣之事,是要跟你说,朕欲将首辅施骥的嫡亲孙女立为你的次妃。”
    桓澈霜色满面,连道受不起。
    “你怎不想想,朕为何忽然提及此事?你不觉得你身边助力太少了么?你的外祖虽则威望仍在,但已不主事;你的妻族虽是勋贵,但根基太浅;你的表亲里面,中用的也不多。你可想过,你将来如何镇得住场?”
    桓澈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
    郑宝听见皇帝这话,一时愕然,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又忙收回视线。
    圣上这意思,莫非是要立衡王为皇储?
    桓澈忽而躬身一礼:“父皇,请恕儿子唐突,敢问,大哥的助力还少么?再论父皇,父皇当初少年登基,势单力孤,但后头还不是将朝堂上下辖制得铁桶一样?”
    贞元帝慢慢踱到桓澈跟前,直直盯他:“你这是要以朕自比了?”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在论能否镇场与襄助多寡,并无多大干系。”
    贞元帝笑得意味深长:“有无干系,你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除非你能向朕证明你即便势单力孤,也能凭一己之力碾压群雄,懂么?”
    桓澈不错眼地迎视父亲的目光,蓦地笼攥双拳。
    他懂了,他父亲根本不是特特来给他塞女人的,原来是那个意思……
    一箭三雕。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多时,桓澈正容道:“儿子会证明给父亲看。”
    桓澈终究还是没有将那些宫人带走,贞元帝倒也未继续强迫。
    他看了眼儿子的背影,自言自语:“明知朕是来试探的,竟还断然推拒,还当真是个情种。只生在帝王家,情种可不是好当的。”
    歇晌之后,冯皇后暗中使人给母亲韩氏捎信,让她入宫一趟。
    她甫一见到韩氏,就与她说了贞元帝已透出了立桓澈为储的意思。
    韩氏震动不已:“合着绕来绕去,陛下还是要立那个贱……”她到底咽回了不雅的字眼,“那个郦氏的儿子?那当初何苦封他亲王。”
    冯皇后急道:“谁晓得,陛下说不得封完就后悔了。母亲,你回去后,可得跟父亲好生合计合计,若是衡王当真嗣位为帝,这宫里哪还有女儿的立足之地?”
    韩氏沉下脸来。
    当年皇帝因着郦氏险些废了她女儿,她女儿也没少给郦氏添堵,当年几乎是撕破脸皮了,衡王若为帝,会不会报复她女儿、报复冯家都很难说。
    冯皇后忽地想起一事,面色泛白:“母亲,我听闻昨夜星陨如雨,似对紫微帝星不利,母亲说,会不会是陛下发觉自己近来身子越发不济,担忧自己哪一日……这才忽兴立储的念头?”
    第八十七章
    韩氏猛地捏紧帕子。
    虽然皇帝不待见她女儿,但她并不希望皇帝出事。皇帝行事有度,纵不喜她女儿,也会给几分脸面。若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局势一乱,就不知是怎样的境况了。
    冯皇后看韩氏不语,心中越发焦灼。
    她先前看皇帝在郦氏死后,并未易储,而是封年幼的桓澈为亲王——桓澈其时才不过四五岁,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封王,但皇帝这般早早定了,朝堂上下皆以为是要给彼时尚是太子的蕲王吃定心丸,也是为了敲定大局。
    于是她这便放心大胆地把宝全押在了蕲王身上。又因皇帝将事做至此,她认为桓澈与皇储之位必定无缘,遂由着性子,背着皇帝时,总有意无意给桓澈脸色看,也打心眼里看不上顾云容这个半道冒出来的所谓世家女。
    她一向讲究身份体统,若非桓澈宠妻之名在外,她亦知桓澈确视顾云容如珠如宝,平日里是必要好好给顾云容立立规矩的,也少不得在其余几个妯娌面前寒碜寒碜她,免得她太过张狂得意。
    可惜她不敢。顾云容若是跑到桓澈跟前告状,桓澈再去皇帝跟前添油加醋说道一番,又是一桩麻烦。
    冯皇后忽然有些痛恨自己。蕲王说的半分不假,她这嫡母做的确实窝囊。
    韩氏宽慰女儿一番,临了,语重心长道:“你且忍着,该如何还如何,莫被陛下瞧出异样,待我回去跟你父亲计议一番。”想了一想,又压低声音道,“那头近来宣太医宣得可比素日频繁?”她看了看乾清宫的方向。
    冯皇后摇头:“没有,陛下近两月都未宣太医。女儿只是揣度着,陛下会否有甚了不得的恶疾,但为免人心惶惶,不敢在明面上寻医诊治?”
    韩氏道:“正是此理,你切要多多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岷王向是个喜玩乐、爱热闹的性子,以几个兄弟许久未曾私下聚饮为由,给在京的每一位亲王都下了帖子,但蕲王与衡王都寻了由头推拒了,赏光到场的只有荣王、梁王并淮王。
    梁王发现淮王也来了时,很是惊诧了一回。他原以为桓澈不来,淮王也不会来。
    岷王请诸王落座后,闲话间就将话茬绕到了陨星之事上,问几个兄弟对此事如何看。
    荣王道:“依我看,还是应当寻个道行高深的卜一卜,这等事不容马虎。”
    他话落,见几个亲王都朝他看来,忽觉芒刺在背。
    自打清望阁那件事之后,他总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都跟从前不同,他总能从旁人眼中看出些许讥诮之意来,以至于他这阵子无缘无故地杖毙了好几个下人,府内人人自危。
    万珠清白已玷,不可能再在他府内待着,已被废,遣送到了浣衣局。只是对外的说辞是她失德,真正被废的情由也只有个别几人知晓,这几人为着皇室颜面,也不可能宣扬出去,但他还是感到所有人都听到了风声,都在嘲笑他。
    这简直是他一生都洗不掉的耻辱!
    最可恨的是,他那日强自冷静,本想借此再拉一人下水,但皇帝竟是将此事压了下来!
    淮王饶有兴味地暗暗端量荣王。桓澈都将清望阁之事与他说了,他现在看荣王,总觉他头顶绿油油的。
    事情出来之后,荣王几乎气疯,揪住不放,再三提醒父亲彻查到底。但父亲后来也没给出个确切答案,不知是的确什么都没查到,还是查到了却不肯道出,以免节外生枝。
    总之,不了了之。
    听闻后来常奎携礼登门道歉,被荣王使人狠揍了一顿。
    这想是气得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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