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回府后,将自己从寺里带回的缘豆分出一半,放到了桓澈书房案上。
    桓澈回来瞧见,犹豫着该不该去寻顾云容。
    算来,两人也不过一天多没说话,但他总觉好似过了一年那么长。
    他今日办完正事后,往淮王那里拐了一趟,不然早该回来了。
    他跟淮王说了他与顾云容闹别扭的事,问淮王觉着如何处置最妥当,他怕弄巧成拙,惹得顾云容一直不搭理他。
    结果被淮王一顿谐谑。
    然后,淮王跟他演示了一下男人如何哄媳妇。
    一人分饰两角地演示。
    随后他发现,他那六哥演女人还挺像的。
    桓澈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做的札记,想了一想,终是飞快折成小小的一方,做贼似地塞进衣袖里,整了衣冠,昂首挺胸出了书房。
    顾云容正坐在妆台前给自己修眉,听见外面行礼的动静,停了手上举动,回头看去。
    桓澈肃容在她近旁的绣墩上落座,在脑中将淮王今日的演示并一应殷殷嘱咐过了一番,开始背词:“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顾云容其实也就是当时觉得他这人有些霸道不论理,过了那会儿就不气了,眼下见他如此郑而重之地来跟她说道此事,倒很有些意外。
    她搁了手中小刀片:“我没生气。”
    桓澈暗暗心惊。
    六哥说女人生气后,最爱口是心非,他这句话说出来,她必定说她没生气。
    这可不就对上了么?
    桓澈继续背词:“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跟你赔礼,但希望你不要当真恼了我去……”
    “我真的没生气——我带回的那些缘豆你吃了么?”
    桓澈又是一惊。
    六哥说若是女人在男人道歉时顾左右而言他,那八成是恼到提都不愿提了。
    他低头,心里颇有些委屈,他也是想跟她一起去寺里求来世再结良缘而已,她何至于就恼成这样。
    不过,他瞧着她那神色,怎么觉着她好似一切如常,确实不似生气的模样……
    他心里打鼓,但又担心自己胡乱猜测会坏事,便仍旧按部就班来。
    他依旧扳正着一张脸,提议这几日抽工夫带她出去游春,又表示将交夏日,她的衣裳首饰也该换一茬了,他回头就请绣娘来给她裁衣,再带她去买几套头面回来。
    顾云容觉着他有些怪异,直道不必,再度问起缘豆的事。
    桓澈笑容苦涩:“容容真不肯宽宥我?我好似也没做什么……”
    顾云容奇道:“我说了,我没生气,你怎就不信?”她上前挽住他手臂,“走,咱们先去把豆子吃了。”
    若是放在平日,顾云容这般举动,自令他欣喜,但眼下他被淮王扰乱思绪,拿不准顾云容心思,却觉有些毛骨悚然。
    顾云容看他竟是往后躲了一下,松开手,瞪他一眼,嗔道:“你不去算了。”
    桓澈想了想流程,觉着她差不多该赶他走了。
    他如今左右不是,如坐针毡,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去冷静一下。
    顾云容看他没说两句话竟然起身就走,板起小脸:“不许走!”
    桓澈被她一把按回绣墩上,却是越发无措。
    六哥只说她若赶他走,他非但不能走,还要回身抱住她使劲揩油。
    可没说她不让走怎么办。
    他趁她不备,脚尖悄悄蹭地,连人带绣墩往后撤了撤,等离她稍远,迅速低头看袖中那几页札记。
    他记性虽好,但还是觉得看上一眼更稳妥。
    顾云容见他鬼鬼祟祟的,近前低头:“你在作甚?”
    桓澈迅速藏起字条,正待试试其他词儿,春砂进来匆匆一礼,恭敬道:“王爷,有公公过来传旨,请王爷去接旨。”
    第八十八章
    桓澈原就是骑虎难下,听见这话,倒觉如释重负,即刻起身道:“我先往前头走一趟。”
    顾云容接话道:“我也去。”
    她见桓澈仿似有些为难,道:“只说是让殿下去接旨,但没说旁人不能跟从——我跟去可是有何不妥?”
    她就是心中好奇,皇帝这会儿能颁什么旨给他。
    桓澈沉默一下,道:“没甚不妥,容容想跟来就跟来吧。”
    去往前院的路上,桓澈不住暗瞟顾云容。
    他最善观人辞色、度人心思,而他左看右看都觉得顾云容的确不似还在恼他的模样,但因着他此前屡次在顾云容跟前碰壁,实无甚信心,所以如今在她一个小姑娘面前反而拿不准,不敢自作主张。
    来传旨的内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宝,内官第一人,可见此番来旨之正式。
    郑宝跟两人见了礼,笑眯眯道:“圣谕在此,还请殿下接着。”
    顾云容与众人一道下拜行礼后,就听郑宝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丕缵令绪,寅奉神器,遵祖宗之成宪……咨尔皇第七子,天资粹美,日表魁奇,体备温良,性全仁孝,数度解民倒悬……”
    顾云容听前面还不觉着什么,但听到后头,却是心弦骤紧,蓦地抬头。
    听这份制书这措辞的势头……怎么这么像是要册立太子?
    郑宝抑扬顿挫诵念时,暗暗掠视众人一眼,果见神色各异。
    其实他当时看到这份制书时,也是惊骇不已。不过万岁的意思并不像是众人所想的那样简单。
    “……今朕偶感微恙,虽渐平,然气体尚弱,欲调理数月,暂免视朝,特授尔监国之职,为期半年,夫慎乃德,惟忠惟孝……钦哉。”
    随着末尾二字从郑宝口中悠悠道出,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俱是内心翻搅。
    桓澈行礼谢恩后,接过郑宝手中端端正正捧着的五色丝绢帛,面上非但波澜不兴,还忧色难掩。
    “敢问公公,”他对郑宝道,“父皇龙体何恙?怎生先前都未曾听说?眼下可大好了?”
    郑宝微微笑,目中满溢赞赏之色。
    监国相当于半个皇帝了,在如今诸王争破头的状况下,忽得此旨,寻常人怕会只顾着惊喜,得意忘形,而若是万岁知道,不知会作何想。
    衡王当真难得,对监国之事漠不关心,只是一心问万岁龙体如何。
    整篇圣旨洋洋洒洒千余字,但依他看,着紧处并非授予监国之权,而是那句“今朕偶感微恙”。
    郑宝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的,能看出衡王此举并非故作姿态——纵然真是故作姿态,做得如此真切、反应如此迅速,那也是了不得的。
    郑宝道了喜,听衡王说要入宫探病,又笑道:“万岁特地交代了,说他老人家无甚大碍,甭管是探病还是谢恩,今儿都免了,到明日再说。”
    桓澈听闻,只好作罢,命人去取来银钱,赏与郑宝。
    等送走郑宝,顾云容的目光再三在桓澈手里那道明晃晃的圣旨上徘徊,仍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
    皇帝废掉太子后,迟迟不立储,如今忽然授予桓澈监国之职,其偏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但她不是很明白,皇帝既已属意桓澈为正位东宫之人选,为何不干脆立他为皇太子?
    桓澈命人将圣旨收起,转回头看向顾云容,踟蹰道:“容容待会儿愿意跟我同用晚膳么?”
    顾云容点头:“当然愿意,不过我还是应当先去把缘豆吃了。”
    两人去往书房的路上,顾云容看他面上无喜亦无惊,忍不住问他为何丝毫也不惊讶。
    皇帝此前似乎也未露什么苗头,此举似有些突兀。
    “我回京后递呈奏章时,皇帝曾与我说过一番话,”桓澈顿了顿,“那个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父皇的这一举动。”
    他想起那日情形,觉得还是不要让顾云容知道为好,以免她胡思乱想,这便转了话头,绕回了缘豆上面。
    两人用罢膳,顾云容坐着歇了两刻,转去书房,要拉桓澈出去散步。
    “一天到晚都忙得脚不沾地,晚来用了膳就又窝着不动怎么成,走,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顾云容勾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挽。
    桓澈抬眸凝她片刻,犹犹豫豫地随她出来。
    他被顾云容拉着四处晃悠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六哥此前给他演示的一幕。
    六哥说女人最是口是心非,尤其是跟男人置气之后。她们说不生气了,其实往往都是反话。甚至她们之后略过此事,去做旁的事,也可能并不意味着在她们心里前头的不豫就算是过去了。
    顾云容看他有些心不在焉,问他在想甚。
    他转头看她,踟蹰道:“容容当真不生我气了?”
    顾云容有些诧异,他为何还在想这件事。
    桓澈见她点头,又问:“那为何一天多不跟我说话?”
    “我看你总绷着脸不说话,以为你还气着,我觉得还是暂且不要与你说话的好。”
    桓澈低声叹息。
    兴许,顾云容跟六哥演示的那种会捏起粉拳捶着男人胸口嗔着“死鬼”的女人不太一样?还是说,六哥今日不过是在绰趣他?
    顾云容转弯时,瞧见有样东西从他袖中滑了出来,诧异一下,弯腰去捡,他却已经反应过来,抢先截走。
    顾云容隐约瞧见是几张折叠在一起的字条,撇嘴:“你那么紧张作甚?莫非是写给谁的情诗,怕我瞧见?”
    “显然不是,”桓澈看她已显出娇憨之态,知她确实不气了,心下一松,扶住她肩,俯身低头,“我的眼里心里只是你,如何给旁人写情诗?”
    顾云容嘴角才扬起,就紧跟着又听他道:“再者说,写情诗怎会用那等寻常的纸,至少也得是枫叶花笺……”
    顾云容立等沉下脸:“你都没给我写过情诗,却好似很有心得?”
    皇帝下制着衡王监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朝堂内外迅速散阔开去,惹来一片哗然。
    先前请亲王出面监国的情况并非没有,但那都是请的年高德劭的藩王,衡王是个小辈便罢了,还是小辈里的幺子,身为一个序齿最末的皇子,他如何服众,如何弹压其余诸王?
    虽然衡王的能力手腕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在众人看来,仅有这些,不足以压场,他太年轻,又只是监国,并非皇储,想来不服、不忿者不在少数。
    一时间,朝中上下反对声浪迭起。群臣又疑心是先前陨星凶兆显现,皇帝许是得了甚大病。两厢情由之下,不少反对衡王监国的朝臣跪在午门外恸哭陈情,请求面圣。
    但贞元帝说到做到,真真正正调养去了,镇日只是待在西苑精舍里,不过偶尔翻看一下奏章,也不见大臣,将一应政务俱推给了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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