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望陛下为小民一家平反,倭王此举不知是否还有深意,陛下万不可令小人得志!”沈兴重重顿首。
    顾云容冷笑,小人得志,明面上是说宗承,但实质上说的怕是顾家。
    话说回来,凭着宗承的脾气,沈兴若跑到他面前这般胡言,不知会不会跟何雄一样被卸掉一条胳膊。
    桓澈扫了沈兴一眼。
    同样是有心翻案,沈兴这样一番措辞,可比当年蕲王的要高明得多。
    首先将他这个皇太子择了出去,把一概罪责都推给了倭王。其次,言语之间提及倭王在京畿的隐匿势力,暗示他父亲调查京畿官场。
    沈兴既出此言,便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父皇一旦着人去查,迁出萝卜带出泥,还指不定查出什么所谓猫腻来。沈兴背后之人根本不是为了帮沈家,而是要排除异己,这个异己怕是还包括他。
    再有就是,从前蕲王利用这桩事时只是一味强调他父皇被他、顾家与倭王联手蒙蔽,而沈兴眼下却是将重点放到了倭王对他这个太子的欺瞒上。
    这是避重就轻。同样的事换了个说辞而已。
    而沈兴在指出他遭受欺瞒的同时,还强调他不肯与倭王同流合污,这便是一贬一扬。
    贞元帝喝了半盏参汤,问顾云容有何话说。
    顾云容只道对沈兴之言一毫不知,愿听陛下圣断。
    贞元帝转向沈碧音,问她跟从而来作甚。
    沈碧音此刻稍缓过来些,语声却带哭腔:“陛下,民女恳求陛下还沈家一个公道!民女昨晚梦见堂姐,堂姐与民女说她这两年思思想想,总觉着沈家对不住太子妃对不住顾家,一直礼佛赎罪。民女瞧见梦中的堂姐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心酸不已,这便决定今日一道前来。”
    “堂姐最是无辜,从前做东宫妃时也对陛下孝敬有加,民女偶与堂姐见面,堂姐也总说她与沈家都是受了陛下大恩的,要时时将这份浩荡恩典铭记于心……”
    沈碧音说着说着,仿佛悲恸过甚,伏跪在地,泣不成声。羸弱的身子好似秋风里颤抖的残叶,瑟瑟不止。
    沈碧音话落许久,贞元帝都未曾开口,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半晌,贞元帝忽命内侍去将沈碧梧宣来。
    沈碧梧入殿时,顾云容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这才不过三两年,沈碧梧居然已是满面沧桑,瞧着比实际年纪要老上六七岁。
    沈碧音与沈碧梧演绎姐妹情深少顷,贞元帝竟特准两人转去沈碧梧住处叙话。
    沈碧音听说皇帝让她跟着沈碧梧去冷宫,惊了一下,却又要勉力掩起不愿,千恩万谢地与堂姐出殿。
    贞元帝复又将沈兴交给刘能,便道乏了,命众人退下。
    顾云容与桓澈出来时,见他面上阴云渐散,小声问他可是想到了解决此事的对策。
    沈兴父女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她方才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
    皇帝在听闻外面有人击登闻鼓时,竟然暂停大典,将桓澈叫到跟前问他的意思。
    且不说忽遇此事究竟是否应当暂停大典,皇帝是君父,自家决断便是,为何要先问儿子?
    这很可能是在暗示桓澈,若他迟迟不肯纳侧室,就以此为要挟。横竖皇帝如今拿他没辙,好容易抓住个把柄,似乎没有不加利用的道理。
    顾云容说出自己这层顾虑后,桓澈握了握她的手,嗓音轻柔却沉稳有力:“莫要想东想西的,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你只需知晓一点,父皇奈何不了我。”
    顾云容抿唇,她觉着桓澈这一世的性情与前世有着不小的出入。她这辈子遇见他时他才十六,她以为再过几年他的禀性会逐渐向着前世的模样靠拢,但后头却发现并非如此。
    沈碧音随堂姐回了住处。沈碧梧如今住在乾西五所。
    后宫虽大,但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然而她从前又毕竟是东宫妃,且本身未曾犯错。后来贞元帝便让她住到了乾西五所——此间是有名封大宫婢的集中住所,不算冷宫,但却是个下人住处。
    沈碧音领着沈碧音入屋后,扭头见她满眼嫌恶之色,掩上房门道:“妹妹果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还道妹妹当真长进了。”
    沈碧音见左右无人,终于敛起方才在御前的那一副姿态,扬眉道:“怎么,难道姐姐对于眼下的处境满足得很,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她声音极低,但语气里满透着飞扬得意。
    沈碧梧笑道:“听妹妹这语气,好似是有信心将我从这里弄出去。”
    “这是自然,只要姐姐配合我与父亲。”
    沈碧梧看沈碧音满面得色,端量着她道:“看妹妹这模样,莫非是寻见了什么倚仗不成?”
    “这……”沈碧音嘴角又扬起一分,“也可这么说。不过以姐姐之智,早先就应当能想到这一层,若非如此,我与爹爹怎会前来敲登闻鼓?”
    沈碧梧盯了堂妹少刻,问她是何人在背后帮他们。
    沈碧音道:“这个,姐姐便不必管了。姐姐只需知晓,只要现下好生配合我们,将来就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只姐姐是再不可能做东宫妃了,未来的东宫妃还不晓得是哪个。”
    沈碧梧观堂妹神色多时,轻笑道:“无论是哪个,也都不关妹妹的事。”
    沈碧音沉下脸来,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恢复常色。
    “总而言之,”沈碧音望向堂姐,“姐姐不想在此孤独终老的话,便照着我说的做。”
    顾云容回宫之后,就开始抄写经卷。
    她早先就想好,要在太后生辰时敬献三百卷亲手抄写的佛经,并以此所积功德全部回向于太后。
    老人家上了年纪,什么金银饰玩都是虚的,身体健朗、福寿绵延才最打紧。
    桓澈入内时,正瞧见顾云容认认真真地低头抄经。
    她缮写专注,他走至近前她也未曾发觉。
    桓澈低头看她笔下经文。
    顾云容的字娟雅秀逸,走笔之间,鸾漂凤泊,如同她的人一样赏心悦目。
    见字如见人。
    所以当初他在离京追她的途中,看到她那封言明逃跑之由的信时,居然没有气得一把撕掉。
    他又恍然想起,她好像是写过个什么札记送给了宗承,宗承后来还在他面前赞过她的字,又说她那札记写得精心,笔划工整云云。
    明知那不过是她与宗承之间的交易,但他还是听得想揍人。
    桓澈忽然不豫,但顾云容至今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遑论瞧见他的不平之色。
    他终是忍不住,用力干咳一声。
    顾云容吓一跳,回头对上他阴沉的脸,问是谁惹了他不快。
    桓澈不答,只板着脸道:“你回头也写个什么送与我吧,誊录个札记也成,若是情诗就更好了。”
    顾云容托腮:“情诗是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不过我可以画一幅画赠你。”
    “你还会画画?”
    顾云容不满道:“你小瞧我?”说着话唤宫人另取笔墨来。
    来给她送画具的是新来的夏娘与她手底下两个女史。
    顾云容看她一眼,命她搁下东西就退下,夏娘却一动不动,有些为难:“您要作画,身边没个伺候的如何是好?春砂姐姐她们都有差事,眼下暂不在。”
    顾云容正要说那换个内侍来,桓澈已经冷声道:“太子妃让你们退下,你们没听见么?”
    夏娘偷觑他,见他神情冷硬,一时吓得头上直冒冷汗,只好行礼告退。
    桓澈亲自帮顾云容铺纸蘸墨。顾云容偏头看他一眼。
    东宫那么多宫女内侍,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一个女官过来送东西,夏娘无非是想多来桓澈眼前晃一晃。
    她相信他,但并不代表她就能眼见着这些女人往他身边凑而无动于衷。
    顾云容作画期间将桓澈按到椅上喝茶,不准他偷看。画成之后,她轻吹墨迹,招手示意他上来看。
    “你猜我画的是什么?”顾云容指了指自己的大作。
    桓澈低头看了许久。
    纸上是一只四脚虫子,又肥又大,尾巴细长,口中伸出细长的舌头。
    瞧着有点像……壁虎。
    整幅画只用狼羊兼毫的小楷笔描画而成,构图简单,不似是正经的画作,倒像是小儿涂鸦。
    桓澈问她为何画这个,顾云容笑嘻嘻道:“你不是喜欢壁虎么?往后这只纸壁虎就是你的爱宠了。”
    夏娘从便殿退出之后,随行女史都看着她,其中一个小声道:“姐姐不要灰心,久闻小爷素来独宠那位,一时半刻怕是转不过来,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改了心意。”
    那女史看夏娘没反应,以为是自家马屁没拍到家,继续道:“姐姐容貌这样美,我就没瞧见过比姐姐容貌更盛的人,小爷一定……”
    夏娘忽而扭头斥道:“张口闭口嚼舌根,仔细管事姑姑知道,割了你的舌头!”
    那女史吓得一哆嗦,连忙噤声。
    另一女史心中轻嗤,什么没见过比夏娘更美的,把东宫妃搁到哪儿了?这奉承也太假了,假得好似讽刺。
    夏娘往便殿看了眼,容色微沉。
    甄氏今日往乾清宫跑了好几趟,然而都没能见到贞元帝。内侍将她挡在乾清门外,说陛下已经歇下,不允任何人前去打搅。
    甄氏回了毓宁宫。
    她不住在殿内踱步,也不传膳,宫娥端来的茶汤也不碰。
    未至初更她便盥洗了往寝殿去,又赶走了守夜的宫人,掩门熄灯。
    她独自在漆黑的寝殿内立了少顷,又回头看了眼殿门。
    桓澈一直在文华殿浏览奏疏。按制,皇太子参政之后,送往御前的奏章都要誊抄一份递呈给太子观览。所以他如今每日需阅之奏章实则与皇帝一般无二,忙碌异常。
    他过于专注,待到发觉外间暝色四合,已是初更时分。
    桓澈靠在椅背上歇了片刻,略整了案头奏疏,起身出殿,往东宫去。
    然而他才下得丹陛,就瞧见握雾迎面上前。
    “殿下请过目。”握雾递上一个小小的书筒。
    桓澈见握雾面上神色有些古怪,接过书筒,沉声问:“谁给的?”
    第九十八章
    甄氏在宫后苑万春亭附近的树丛旁立了许久,才终于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往这边来。
    待对方走近,她快步走出荫翳林木,正欲开言,却在看清对方面容之后,僵了一下。
    “你是哪个?深夜在此游荡作甚?”甄氏对着面前的内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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