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大人趁机立起了身,闹得好像他本来就要站起来说话似的,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嘴里的口气还是极稳的,“不过那主意不成。这钱财多少,只是个表面,说白了都已经是个结果了。那根儿在人上!你若不信,就眼前,凡贫苦人家,一家给一百两银子。过个三五年你再瞧,当日没能分到钱的那些里头倒得有多半挣了大钱了,没法子,那些钱规矩就是会往那边流的。许多人只觉着自己挣不来钱,其实他也守不住钱,也不会花钱……只是钱的事儿么?不是啊,这都是人的事儿!”
    说到这里知县大人的声音都高了许多,愤愤哼了两声道:“就说这回这学堂吧,我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许多人,费了多少力气,才总算开起来了。你晓得我预备了多少课本么?三百本!三百本!我还想着要是早上来了太多人了,就劝回去一部分,叫他们来上晚课,免得课本不够用。我还想着等衙门里的这些人当几日先生有经验了,就从镇上的官学里调些读书人上来,大概给说一说这个上课的讲究,就能多出几十个先生来。以防往后来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耽误衙门里的正常公务。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早晚加在一块儿,都没超过一百三!连我预备的单趟的一半都没到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现在消息恐怕还没传到镇村里去,咱们先不算,就说这整个县城里。之前做公差小子的得有多少人?结果来读书的就剩这么些了!我们都特地开了晚上的课了啊,就为了不耽误他们白日挣钱糊口,结果连这样都不行!我这个气啊……什么父母官!这些、这些不肖子孙!……”
    说到后来都快嚷嚷起来了,夫人起初听了也皱眉,听到后来都“噗嗤”笑出来,不肖子孙都出来了,这位大概是真挺生气的。
    夫妇两个说起来,结果发现这天下不下雨的事儿官府管不上,——幸好官仓之前都装满了的,要不然这时候想要增买都不敢随便在市面上动作;治下百姓要不要读书官府也管不上,——你觉着样样都考虑周到了,人家就是不乐意读书,你也还是没法子。
    知县大人这就够愁得慌、恼得慌的了,还有人嫌他不够乱,生要给他添事儿!
    这天把方伯丰叫来细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新粮作的事情。
    衙门的几块官田今年的晚稻都试种上了农务司弄出来的新稻种,据说抗寒且高产,不知道真假,得眼见为实。可偏偏今年又赶上这么个天气,知县大人怕到时候这新粮作的产量也受天时影响,就一直盯着问各样记录的进展。
    如今看来倒都没有差太多,方伯丰想起上年一家人齐上阵为这个良种选育出主意,不晓得是不是他多心了,难道这耐旱的一条也已经考虑进去了?想想又失笑,谁晓得如今天会旱,且谁又能知道用哪种稻子的稻花儿能叫结出来的粮种更耐旱?便是神仙也难啊,何况神仙哪有空来管这样微末小事!
    公务说完了,闲话几句,知县大人心里憋屈,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了官学的事情上。
    结果他这里还没发完牢骚,那里方伯丰就另有话要说了。他道:“大家去学堂上课都差不多轮了两圈了,闲时也聚在一起说说这教课的事情。却发现这来学堂读书的人,大人们且先不说了,也没几个,主要是孩子们,好似比寻常书塾里的学生学的都慢。我想着,这一来有我们这学堂和课业本身的事儿,毕竟不是一整天的,也没什么作业;二来是不是咱们这教法也得变变?”
    如今方伯丰同知县大人熟络了,说话也自然起来,被知县大人说了几回,也没有那么些“属下”、“大人”的话了。只是要他真的同刑狱司那几位一样,冲着知县大人“你呀我呀”的,他一时还做不到。只好这么含糊着来。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却道:“还是先想一想怎么叫那些孩子们来上课吧……看看我们一开始的打算,再瞅瞅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之前后衙开个小书塾,不是许多人还艳羡衙门里的人有地方教孩子么,怎么现在给他们开了官学堂,又不要他们使费,他们倒不乐意来了?!”
    方伯丰想了想道:“毕竟这官学堂也是个新东西,老百姓们瞧见这新的东西,多半要观望一阵子,见去的人多了,才会慢慢的也想过去瞧瞧。等去的人占数近半了,那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了。——许多人做事情并不考虑这事儿到底值不值得做,好在哪里,只看着旁人行事,就跟着做的。
    “我们这开的时候还短,估计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只觉着这事儿同他们没什么干系的,便也‘一动不如一静’了。寻常百姓过日子,多半如此的。能不变就别变,省得闹出新的什么岔子来他们更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知县大人撇嘴:“那那些个公差小子们怎么说呢?那个他们倒不用‘观望’,不怕‘乱动’了!”
    方伯丰笑道:“那给人跑腿捎话都是能挣着现钱的,即时就得见好处,又不要什么额外的花费,反正孩子们没事儿也满大街野去。这读书就算不消学费,还得有能进学堂里的衣裳吧?自己得略备些纸笔吧?更别说往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一个月的半天下来,就是半个月的整功夫了,且又不是立马能见着好处的,甚至都不知道好处在哪里,自然就不积极了。”
    知县大人道:“就是替他们考虑到了这个,所以才说晚上也开课不是?!”
    方伯丰道:“晚上来上课的话,就得大人们接送了,白天到处跑还成,晚上就不敢叫娃儿们一个人走夜路了。这大人们做了一天的活计,就想晚上歇会儿,结果还不得早睡,得接送孩子们去,大人们也懒怠。又费力气又见不到现成的好处,就懒得动弹。大人们这么一懒,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哪有小孩子乐意坐在学堂里一动不动地费劲听课的?自然是到处玩去更开心,何况跑腿挣了钱还能换点甜果子吃,学里能有什么……”
    知县大人听了会儿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这官学堂还真就来不了那么些人了?”
    方伯丰却道:“这都不能强求,倒是能下政令,可若是他们家里大人和孩子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东西的要紧,就算硬拉了来,也不会用心读书的。到时候闹得课堂上不清净,反坏了想要认真读书的娃儿们。为今之计,只能叫已经来读书的孩子们真的学到本领,涨了能耐,那些没来的看见了,才会觉出好来了,没准就愿意来了。”
    知县大人听了略想一想,叹着笑道:“看来果然还是得自己去学堂里待过、教过,才晓得里头的事儿啊。你说得很明白,有道理。”
    方伯丰笑着拱了拱手,知县大人便问他方才想说什么。方伯丰便道:“属下想着,如今只开了认字和算术两门,是不是少了点,能不能再加一门给讲如何读书的课。毕竟我们这里只管教认字,这单个的字认得了又有何用,还得能用这个认识的字去学别的东西。
    “这学东西,也是有窍门的。如何读书,读了又如何学以致用,这些东西,我看来学堂的孩子们多半不懂。许多都是凭着一股子韧劲强撑下来的,小小年纪这般心性,倒很值得赞赏。只是若能教了他们为学的法子,往后他们还能少费点力气,少走点弯路,不是更好?”
    知县大人听了呵呵乐起来:“你这主意倒不过。实在要我说来,连为人处世的事情也很可以教一下。现如今我是越来越看到这‘学堂课业’的要紧了。就照你方才说的,许多人家里的长辈大人,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指望他们能教出比自己能耐的孩子来,难!只有靠学堂了……哪怕十个、百个里头能有几个听了课就明白一些道理,走出条更好的路子来的,咱们这学堂就算没白开!”
    方伯丰见知县大人也同意自己这个提法,很高兴,就想接着商议这个课程的安排,问知县大人要不要去请县学里的管事们过来。毕竟这官学堂说起来也归他们管。
    知县大人却摇摇头道:“你当这为学和处事的道理那么容易,谁都能说明白?这事儿你别管了,我自有道理。”
    方伯丰还想这知县大人不晓得要请哪位大先生出山呢,结果没过两天,知县大人自己跑去官学堂给人上课去了……
    第340章 七娘教子
    方伯丰琢磨这事儿也对,要说起这为学和处事,大人出身京城谢家,打小受了多少先生的教诲,那见识寻常的人是比不上。大人去讲这课挺合理……可是,嗯……啧,怎么总好像哪里不太对头似的呢?
    灵素去见七娘的时候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七娘听了,七娘笑道:“我晓得,知县大人来讲课的那日,我把畅儿也送去听了半日的。”
    灵素笑了一半“嘎儿”给噎住了:“啊?!”
    七娘看看她道:“怎么了?想不明白?”
    她可不是想不明白么!毕竟他们家娃只在他们爹去讲课的时候才跟着去听的。且畅儿怎么会去官学堂读书呢,他要学认字,七年能给他请一队先生来家慢慢教。
    七娘点一下她脑壳道:“你是不用这个了!湖儿同岭儿如今跟的先生,我们是费多大劲儿也求不来的,你自然不用再操心这些。畅儿可不一样了,如今就白日里跟着先生上半日课,余下的时候都跟着我。我是想教他东西,可毕竟我自己能耐也有限,能教多少?!知县大人可是世家出身的,居然能去官学堂讲课,若不是有这个机会,寻常百姓哪有机会听京城谢家的人讲读书和处事的学问?!还不赶紧去听,傻么!”
    灵素忽然问她:“那日不会你也去听了吧?”
    七娘的头点得挺自然,还道:“我跟畅儿爹陪着畅儿一块儿去的。”见灵素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有什么干系。只不过我们是用心要去求学问的,倒是许多人看我们这阵势,心里都骂我们会拍马屁,连这样的功夫都做得出来呢!”说完了嘻嘻笑起来。
    灵素想想也是。——这填塘楼的东家夫妇带着自家的娃儿,跑去听了知县大人在官学堂里上的半日课。确实听起来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琢磨琢磨好似都是被“东家夫妇”这个名声给连累了,要说是南城里的哪家平民夫妻,这话就说不通了。就算知县大人认这个马屁,你拍了也得有用啊!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她又问七娘:“都说了些什么?你听着可觉得有道理?”
    七娘都乐出来:“呆子!这话要换了人来问,不是想给我下套,就是想跟我套话呢!也只你才能想出叫我们品评一县主官的话有没有道理了……”
    灵素嘿嘿一乐,还看着七娘不语。
    七娘想了想道:“这位大人同从前的那些还真不太一样。这官学堂开得太良心了,真是什么什么都替人想到了,真是难得得很。”
    灵素想起方伯丰说的来的人少的话,就说给七娘听了,又道:“我认识的几家里头,就有没想去读书的。我还怕她们是不明白那里头的规矩,担心花销,还特地给她们细细说了一遍,到底没用。就算学里管一顿中饭,她们也觉着白耽误半天功夫就吃一顿饭,也不上算。可这不是为了读书去的么?又不是为了吃饭去的。不过丽芬叫我少劝人家,我也没多说什么了……虽则,唉,还真是挺可惜的。”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福儿。
    七娘看看她道:“丽芬劝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人家,用不着死劝。其实这世上的人,同林子里头的兽儿没什么不一样。兽儿里头跑得慢的就先被吃了,人里头不也是如此?这从前读书都是奔着考学去的,那得真有些底子的人家才敢认真打算这事儿呢。另外的多半去书塾里混两年,一看不是这个料就放弃了。过不上半年,学堂里学来的东西就都还给先生了。
    “如今有了官学堂,往后这读书认字的人就更多了。一样的差事,有人认字有人不认字,你愿意选哪个来当这个差?技不压身,何况这认字后头还带着多大的好处,他能读得了书了,真有要心的话,就能打书上学能耐了,这么一来,那些连字都还不识的又得差人家多少?
    “所以啊,往后可见的,这不识字的只怕比如今还要不值钱了,那些如今被他们嘲笑‘白费功夫’‘读了半日也考不了官’的人,往后就是同他们争饭吃的,还稳赢他们!可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不是?这世上有许多活儿,但凡有个旁的路,都没人愿意干去。又苦又累又脏的。所以这世道就这样子了,它会把一批人逼到不得不去做这些活计,要不然这些活计不就没人做了么!不如人的,最后就是被逼得最狠的。所以说,这世间其实同林间是一样的,只是人多半看不明白罢了……”
    灵素听了就想起之前说的“因贫愈贫”的话了。就像胡嫂子一家,如今自己略伸把手,能叫他们把日子大概过顺了。可他们这一家子人都是从那么长时候的贫苦日子里过来的,虽则现在日子好过一些,这人的想法却没有变得那么快。他们想东西,担心的还是“费钱”、“费工夫”这几样。他们还没学会看长远,更别说像七娘和知县大人那样看事情想事情了。
    而孩子们生在这样的家里,长在这样的家里。他们怎么看这个世道人间,怎么安排自己的一辈子,都是跟着大人们学的。家里的大人们凡事都先这么想,那么他们自然也跟着这么想。所以福儿和她的两个弟弟都没觉着读书跟自己有什么干系,也不觉着读书究竟有什么用。
    等别的孩子们都认了字会算术,或者还看了许多旁的什么技能的书学了能耐了。他们还跟着自家长辈学这打络子、装卸东西,等到这群孩子们都到了该出力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得跟那些学了额外能耐的孩子们一处比了,他们又如何能比得过?
    这却又是一个更加隐秘却也更加难以逃脱的“因贫愈贫”的死结。
    灵素忽然觉着这人世间的因缘流转果然力量巨大,心里都有些惧意了。
    还好她想到了七娘,七娘也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却能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自己出身家庭所限制,还是有法子脱出那个箍来的。
    她便问起七娘来:“你当日是怎么……怎么学得这般厉害的?莫不是天生的?”
    七娘笑道:“你这是夸我?嗐,我想起来了,这事儿你从前还问过我呢!我跟你说我就是打小喜欢琢磨事儿,你忘了?”
    灵素道:“我没忘啊。所以湖儿和岭儿小时候我就叫他们遇到什么事情自己琢磨琢磨去!”
    七娘大笑:“你给我省省吧!你方才不是说天生么?我倒不是天生的,我也不比寻常人聪明,你那俩娃儿才真是天生的,叫人看着眼气!唉!真是人的命呐!”
    灵素道:“这个估计还真有,都是一胎生的,性子和喜好都差得远了。岭儿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湖儿就什么事儿都喜欢寻个道理,还喜欢琢磨古怪东西。要说是教出来的,我不是一样带一样教的?所以这个真是天生的!”
    七娘摇头:“天生的奇才没法儿比,我们平常人只能自己跟自己比,怎么叫自己活明白点儿,就够了。要是我非要畅儿跟你家湖儿比,不是不给孩子活路么!不能那么来。”
    灵素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之前你干啥老叫畅儿又是扫地又是洗碗了吧?”
    七娘道:“你还真想知道!你们家的娃儿又不要你教,你打听这些可干嘛!”
    灵素正色道:“我们家的不用我教,可我看世上还有很多想学却没处学去的孩子。若是你的法子能告诉她们,只怕她们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更好。”
    七娘听了微微动容道:“你这憨子的心就老是那么热!”叹了一声,才道,“其实我从前自己也没怎么细细捋过这学东西涨本事的法子。反正我自己是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来的。你只看现在什么胡嫂子焦嫂子日子不好过,我小时候家里也没多舒坦!这县城里过日子,还不如乡下,要是兜里没钱,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在你眼跟前又跟你没一文钱干系!那时候,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挣钱,怎么都要想法子挣钱。
    “我是打着这么一个主意,一点点学起来的。小孩子要挣钱哪儿那么容易了,又不是现在,跑跑腿就能挣几个铜钱,那时候可没这么多话要人传。所以就得弄脑筋。到后来包括进百杂行,我都是为了挣钱。不过如今用这招对畅儿是没用了,哪怕我哄他说家里没钱也不成。这日子就这么过着,怎么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再说这样的日子若要缺钱了,他一个小孩子也根本帮不上忙,这个点火的地方就算熄了,用不上。
    “我只好另外想法子。我自己琢磨着,这人呐,学的东西是有深浅的。比方说我知道咱们群仙岭里头有什么物产,知道咱们国朝有多少州府,这些都是最上面一层的。不过是往脑子里记点东西。
    “像去群仙岭哪里能寻着什么山货,什么时候能去摘来多少干果,一样地怎么扫干净,一个铺子怎么收管,这些就要深一层了。
    “再往深了,比方说一个事儿有始有终,做事情喜欢动脑筋,一天一月一年的对自己的日子有安排,这就比上面的那些更深了。你看见我之前教畅儿的,就是在这些上面下功夫。我发现,这些东西,越小开始教越好,养成了习惯,就生在性子里了,一辈子不会忘,也一辈子受用。这些东西不如说会背多少诗文、晓得多少典故那么显眼,可这些东西是什么事儿上都用得着的,是根。所以要紧。
    “我叫他一遍遍扫地,做别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些。一直给讲同样事情一边做一边要考虑怎么做更合适,一样事情不顺利了又要怎么坚持下去,另想办法给克服过去……就是想教他养成做事情动脑筋的习惯,晓得一件事情现在的做法未必是最好的,永远都有能改进的余地……”
    灵素听了大半天,晚上回去又赶紧都给方伯丰说了一遍。顺便边上两个旁听的,还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说完了方伯丰忙着执笔一条条捋清记下来,湖儿则掰着手指头对岭儿道:“咱们算算,遇事要动脑筋,做事要有长性,不轻言放弃,又要懂得去检视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这些咱们都会了吧……”
    岭儿点点头:“是呀,方才我可吃了细个肉包,本来我吃到三个的时候已经觉得有点饱了,不过还是加油多吃了一个。”
    湖儿很肯定地对妹妹点点头,面带鼓励和赞许。
    灵素觉着,教养什么的估摸着还是天生的力量比较大……
    第341章 灾化无形
    知县大人的教书匠工作就做了两回,便叫几个幕僚给劝住了。
    他们道:“大人去了两回,已经开始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进学堂听课去了。这学堂本来就是来者不拒的,也没有说有钱有权人家的娃儿就不让念的道理。可若是这么一来,就同咱们的初衷相悖了不说,且也叫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越发不自在了。
    “小孩子心性未定,本来是一门心思要读书认字学本事的,从前虽也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少爷等话,只是那都是耳闻而已,不算什么。这下亲眼见了有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孩子,过的这样日子,说不定自己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赶上人家。若是心性不坚的,只怕就伤了奋发之志。
    “如今已经连齐家和龚家都遣人来打听了,您要再去,恐怕那两家的子弟都要来了。之后为着不显突兀,便是嫡枝的不来,旁支的也得派几个孩子来这里坐着装装样子。那不是反多惹是非了么?”
    知县大人叫他们说得没了脾气,最后一挥手道:“成了,那老爷我就不去了,可这个道理这里也寻不出什么人能讲去。这么着,就你们里头谁替老爷我去讲吧!”
    得,劝了半天人,箍儿落自己身上了。不过这幕僚清客不就是干这个的么,几个人商议了一回,就把事儿定了,之后再有讲为学处事的课,就他们去了。反正也不过照着圣人书上说去,这些都是几百年来说烂了的道理,并不算稀罕。
    之后知县大人不再露面,自然也没有什么富贵人家再去拍马屁了。如此几回,事情就算过去了。
    在德源县人还为官学堂、官租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热闹时,西边的旱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其实德源县这会儿挺险,花后田的事儿还没完全过去,虽种了几季米袋子,这地力也没有那么快能完全养回来的。这时候要再来个旱灾,只怕颗粒无收的田地得占一半。且这会儿又向哪里求救去?西凉道灾情比这边还严重,洛兴仓已经开了两回了,等到自己这里需要赈济的时候,还真不晓得这些大粮仓里的存粮还够不够数、赶不赶趟。
    不过县城里的居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粮价稳定,能做活儿的地方越来越多。不下雨确实干热了些,不过一般做活儿的话,不下雨总比下雨好。尤其这两年客商来往太多,装卸货物最怕雨雪天气,担心淋坏了东西不说,还容易打滑,多少事故都出在这下雨天的。不下雨倒好做活儿了。
    只是这小清河、凉水河和德源河都浅了许多,不过这么长时间没下雨,这河水浅一点也是该当的。并没有人往别的事情上多想。
    官田里种着新粮作的田地,有些已经开始挑水灌溉了。要不然虽然这稻种没准还真能耐住这旱,只是到时候算起收成来,那数就不准了。这都是为了抗寒准备的稻种,可千万不能先倒在这个“旱”手了。
    灵素这阵子也都没带娃儿们去山上了。这山上梯田,东边的是靠着从后边高崖上引下来的两股水。先落到一个小池子里,再分了水路绕着田地下去,如今也还能靠这个灌溉。但是西边的可没有这么好命了,向来只是靠天,如今天靠不住了,灵素只好自己浇水。
    她浇水又哪里会真的一担担挑上去,能作弊的法子太多了,只是娃儿们若跟着来,她未免有些施展不开,故此不叫他们跟来了。只说大家活计都多,没人能帮忙看他们。读书上课的时候便读书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叫都去苗十八那里呆着去。
    她这里能浇水,那些正经山地上的可就难了。她有心偷偷帮人家把地浇了,这可东西又不是别的,怎么瞒得过人去?最后只好从后头的大湖里弄了水来,给他们寻常灌溉用的水源续上水。这最后浇地的力气还得他们自己出去。
    可她这点能耐,加上还得忙着“装人”,卯足了劲儿能管来多少人的?这时候她是真怀念自己的灵力啊。从前叫她烦心的“春风化雨诀”也好,“细雨春风诀”也罢,这会儿只要能使将出来,都是救人救地的大好事啊。可惜也只能想想。
    就在她觉着这回的旱情只怕要开始显现出来的时候,德源县居然下雨了。雨势不算太大,却下足了三天,原本已经愁眉深锁的农人们都几乎喜极而泣,不少人没等雨停就杀鸡宰羊地跑去遇仙湖边上祭神去了。
    灵素看了,心说你们倒是有该谢的人,只是却不是那些只管穿得一身整齐的神侍们。
    这三天雨下完,湖儿在燕先生那里的课就停了得有半个多月。灵素上平湖崖去的时候,谷大夫已经预备好了不少深山里的药材,叫她带下去给燕先生。谷大夫叹道:“这是拿命救命啊!”
    灵素分辨一回那些药材,记得山上哪里有的,便又去多采了些收起来。
    过了几日带着孩子们一起坐船去遇仙湖畔看望燕先生。燕宅的大管家本来想出来谢客的,一看是他们娘儿仨,才赶紧开门迎了进去。
    湖儿进门就一脸忧色地问道:“燕爷爷又画那些长条了吧?是不是累坏了?我娘带了谷婆婆给的草药来,燕爷爷吃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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