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自认这些方面有所欠缺,逻辑修辞一窍不通,远不如朋友们才华横溢。
    所以他根本不会尝试与一位大乘境佛修辩难。
    你讲的非常有道理。
    我无法反驳,但我就是不想听、不认同。
    我说走就走。
    了悟眼睁睁看着他起身,笑容凝滞,他本以为自己说服了此人:
    “且慢!”
    程千仞推开禅房小门,巍峨大殿中情景出乎意料,他止步一瞬。
    身后了悟幽幽道:
    “很多人想见你,你不想见他们吗?”
    ***
    清晨,顾雪绛与林渡之后山漫步。
    山林静谧,积雪未消,雾霭飘忽,二人行至一方断崖,视野忽而开阔,翻腾云海间,巨大佛首时隐时现。
    林渡之心有所感,叩拜诵经。
    顾雪绛退开几步,站在不远处看他。
    待林渡之拜完起身,只见两位打扫后山的小沙弥匆匆赶来,捧着铜盆温水,软巾细绢请他净手。
    “林师叔祖晨安。”
    林渡之微微皱眉。
    以他修为,心念一动便身不沾尘,这寺里哪来那么多形式虚礼。
    “不必劳烦。去忙吧。”
    两僧观他神色,行礼告退,与顾雪绛擦身而过。
    顾雪绛这次是陪林渡之来,不方便以军部身份参加燃灯法会。他自称是林渡之的随侍。一般没什么人搭理他。
    两人继续散步,走过石塔林、吊桥、山岩边栈道。
    寺中僧人们在做早课,钟声、诵经、木鱼声不绝于耳。置身于这种氛围,人难免会思考因果、命运之类的哲学话题,进而反省生平,追悔旧事。
    住进慈恩寺后山的各宗门代表就受其感染,不管有没有信仰,路过佛堂大多会进去叩拜,看上去倒一团和气,张口闭口都是为苍生祈愿的慈悲。
    顾雪绛对此嗤之以鼻:“共同抵御魔族,说得好听,其实谁也不想多出力,只要雪狼骑没打到家门口,就要先在家里争出个高下。”
    林渡之从没见他拜过。
    “那些人觉得拜佛祈愿,若如愿以偿,是佛慈悲,还要上香还愿;不能如愿,是自己不够诚心,也怪不得佛。”顾雪绛解释道:“但我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抢,从来不指望谁慈悲。”
    林渡之了解他,所以不多劝。
    顾雪绛心思异于常人,他不认为杀业太重,必会不得善终,他始终相信自己是对的,因而道心通明,无所畏惧。
    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不信因果,则因果不沾身。”
    后山辽阔,想避开其他住客很容易。
    有一个问题,自入寺就困扰着顾雪绛。
    “他们为什么叫你师叔祖?”
    林渡之答道:“按照佛门的辈分,我师父与十寂法师同辈,如今慈恩寺方丈是十寂法师的弟子,与我同辈。慧德监院是方丈弟子,便称我师叔,寺中大多数弟子辈分比监院更低……只好称我师叔祖。”
    “好生厉害,你师父还收俗家弟子吗?看我怎么样?”
    林渡之摇头:“莫开玩笑,你一定不喜欢那里。”
    “那得看宝华寺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比这尊更大的金佛?”
    林深雾重,诵经声渐渐听不清了,只有二人踩过落叶积雪的咯吱声。
    “我们没有金身大佛,没有金顶大殿,不在山中,自然也没有云梯,这样说来,好像我们那儿什么都没有……”
    顾雪绛来了兴致:“那你们平时干什么?”
    “我教小师弟看书识字,师父给村民医病,师兄们春天帮大家种地,秋天打果子。”
    顾雪绛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
    “就这样啊。”
    他叹息道:“不摆高贵姿态,不伪善欺人,远离纷扰、没有争斗的世外桃源。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
    林渡之听人夸自己家乡,十分高兴:“师兄们话不多,但都是很温和亲善的人。”他忽而停下脚步,定定看着眼前人。
    “你若当真觉得好,愿意跟我一起去那里吗?”
    顾雪绛一怔,笑道:“你不想看星星了?这片大陆上,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两人正相对无言,一声呼喊打破沉默,回音震荡山林,惊得鸟雀高飞:
    “程千仞前来拜山——”
    ***
    程千仞推开门就愣了。
    大雄宝殿不知何时聚集了三四十人,有以慧德为首的僧人们。也有手拿拂尘的老道,腰佩宝剑的中年人,柳眉倒竖的老妇人,各门派服饰各异,好不热闹。
    一眼望去,殿外也站满僧侣,黑压压一片。
    寒冬昼短夜长,天色将暗,他才知原来与方丈谈了那么久。
    程千仞走出禅房,所有目光盯着他。
    “你们有事儿?”
    “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程院长好大威风!”
    这声‘程院长’叫得阴阳怪气。
    南渊学院的运行规则,在很多人眼中是非常荒谬的。
    决定一山之主或一派掌门,先看传承,再看修为,投票选举算是怎么回事?
    异数令他们厌憎,以及忌惮。
    “哦。这位是……”程千仞想起来了:“山海宗刘长老。幸会。”
    他不再是轻狂少年。不会像在太液池面对钟天瑜,两句不合立刻拔剑。一般情况下,他都愿意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你们聚在这里,不会打算杀了我吧?”
    被慈恩寺邀请,赶来参加燃灯法会的各派掌门、大长老,俱是一派上位者威严气势,但程千仞像讲笑话一样轻笑出声。
    人群神色各异,没有人笑。
    了悟从他身后走出来。
    “阿弥陀佛,程施主哪里的话。在场各派,都与你师父宁复还结过血仇,他后来将此剑留给你,因为它,你与人又结仇怨,也是多有不得已。敝寺愿做个中间人调停化解一二,这柄剑,敝寺可代为保管,为它沐浴佛光,驱除凶煞之气。”
    程千仞抱剑行走,被众人戒备地盯着。
    “那我要不乐意呢?”
    了悟道:“程施主不愿意,我们也无意伤你性命,只请你寺中暂住,听经洗尘,去去杀性。”
    众人纷纷附和“大师果然慈悲为怀”。
    大殿四壁,万千佛龛的烛光照在他们脸上,光怪陆离。
    凡事不能明说,一定要搬出‘大义’讲道理。
    程千仞都替他们累。
    “你说的很对,只有一件事错了。”
    了悟合掌:“请赐教。”
    程千仞:“宁复还不是我师父,他是我东家。从前我领他的工钱,替他算账、买菜、擦桌子……”
    众人俱是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了悟暗叹此人还算识时务,眼下与宁复还撇清关系,正好顺理成章交出神鬼辟易。
    程千仞话锋一转:“现在我接下他的剑,就为他扛血仇、断恩怨。”
    “既然是宁复还给我的,谁想要,我就替谁问问他。”
    一位拿拂尘的老道喝道:“好啊!你果然跟他有联系!与那大逆不道的杀师叛徒勾结!”
    下一刻,他的喝问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因为程千仞竟大步行至殿门口,对将暗未暗的夜空喊道:
    “宁复还,你在不在?”
    寒云辽阔,回音飘散。广场群僧手持长棍,神色漠然而戒备。
    程千仞:“你要是来了,就出来见我——”
    “程施主戏耍我等?!”
    怒喝未落,殿外竟传来一声应答。
    “来了来了!”
    来的当然不是宁复还。
    是一位绛紫色鹤氅的贵公子,和一位神色冷淡的书生。
    他们走的不快,转眼却越过人群,踏进殿门。群僧后知后觉,大惊失色。
    程千仞朗声大笑,上前与这二人拥抱。
    顾雪绛:“我来晚了,大师都跟你说了什么?学来听听。”
    程千仞:“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你看你的剑,无主宝物大家都想要,惹得这些年修行界腥风血雨,你也被追杀,不如这样,你把它贡献出来,做结盟会的彩头,抵御魔族之战,谁出力多就送给谁。一举三得,最公平了,我们都会记着你的好的。”
    顾雪绛:“哇!好有道理的狗屁。”
    程千仞:“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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