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扑面而来,炽烈如银河倒灌,一股巨大、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指尖席卷全身。
    一阵剧烈眩晕后,他晃了晃脑袋,觉得头脑发懵。
    只是一瞬,书案没有了,小屋没有了。眼前是乳白色雾气,茫茫然,朝歌阙站在他身边。
    他们在雾中行走,不见天地。
    等程千仞缓过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失望感。
    充满传奇色彩的‘小世界’,居然一片荒芜,别说宫阁殿宇,连点花花草草都没有。
    念头方起,他突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有初生青草。
    白雾倏忽散去,他眼睁睁看着草地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草叶上缀着晶莹露珠,泥土与花草的味道盈满肺腑。
    他们脚边,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细弱、惹人怜爱地在风中摇曳。
    一切都变了。
    生机勃勃的花木,孔雀蓝的晴空,柔软的云朵,温暖的日光。
    程千仞目瞪口呆。
    朝歌阙垂眸看着那朵花:“在这里,你所思所想,皆会成真。”
    程千仞有点尴尬:“抱歉。”
    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不经主人同意,改建了人家的后院,撸了人家的猫。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朝歌阙是个大方的主人,没有计较:“想象你从前最平静的时候。我暂且离开,不用顾虑我。”
    程千仞眼看对方身形消失,放松下来,静心冥想。
    我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是在南央城。那时我还没有修为,你年龄还小,懂事又孝顺。朋友们靠摆摊卖画、收保护费为生。我在宁复还的面馆的当伙计,生活虽然很忙很累,但过得有盼头,也知足……
    他后来有许多纵情潇洒的好时光,但要说平静,到底是在柳烟路老巷最平静。
    程千仞回到了小院。
    矮墙破屋、树下桌椅,都是旧日模样。
    他在那张和弟弟、朋友们吃饭的桌子边坐下。
    初春,树荫繁茂,禽鸟唧唧喳喳。
    这里时间流速缓慢,紧迫压力和躁郁感消退。
    忽听见有人说:“忘记来路。”
    程千仞站起身,开始洒扫庭院,打水生火,洗菜切菜。
    吃饭、沐浴、睡觉,第二天开始练剑。
    他没有用真元,单纯、认真地练剑。从日出到月落。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
    他感受不到疲累,渐渐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进入某种空茫、玄妙的状态中。
    仿佛只有他、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实存在的。
    “忘记剑。”那道声音说。
    “忘记这套剑诀的传奇历史,忘记多少伟大人物修习过它,忘记师父的教导指引,忘记招式。把剑融入天地,将自己融入剑中。”
    “练剑千万遍,然后忘记剑。”
    ***
    程千仞闭关突破的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众弟子兴高采烈,杀鸡宰鸭。开山大典上,剑阁将有一位大乘强者坐镇,以程山主精深剑术,论战力,或许可与圣人相当。加上澹山剑阵助威,如虎添翼。
    南渊弟子更兴奋:“这不是胡说,想当年程院长还是破障境,就能在太液池边,接下院判楚岚川的刀。厉不厉害?”
    热闹气氛没有持续半日,在长老们的叹息声中,欢呼化作一片死寂。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突破大乘,突破剑阁历史上、最年轻的大乘境界纪录。以程千仞的年纪,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极限。
    怀清后悔不迭:“我不该告诉大家。”
    怀明声音颤抖:“山主天纵之才,能为常人不能之事,定然创造奇迹。”
    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只有六天。
    一众长老对此忧心忡忡:“若是来不及……”
    程千仞走了一招险棋,成,则号令天下宗门,败,则入万劫不复深渊。
    傅克己抱着剑,平静道:“那便来不及罢。”
    ***
    “……我原来是个木匠,后来打仗了,三天两头征兵,村里又遭了涝,没收成,大家都去参军混饷银,我也跟着参军。排头兵,能活下来领双饷,打着打着,一起参军的,死的只剩我一个,我就升到百夫长了。我琢磨着,我这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活,还能升。
    就不知道等我回去,我那婆娘还在不在。唉,现在少了两根指头,回去也当不成木匠了……林大夫,我听说您是个修行者,怎么跑到这鬼地方?”
    林渡之:“按时敷药,伤口避水。”
    他多日未眠,眉眼间显出淡淡疲倦:“下一个。”
    话多的百夫长连忙道谢,起身走了,一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者坐下。
    林渡之想,野心勃勃、改变世界的大人物太少,世上大多是这般普通人。乱世沉浮,被某些人一挥手、一句话之间决定生死命运。
    他们不关心谁坐江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饱喝足。从前是裁缝、厨子、农民,打仗之后是灾民、流民、兵卒。
    离开顾雪绛后,林渡之在世间行走,治病救人。不分男女老幼,是贫是富,不管他们属于哪支军队,站在什么立场。
    他只是想救人,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很多人说他慈悲心肠,叫他活菩萨。林渡之每次都认真地纠正对方,不要这么叫。
    “林大夫,您是个修行者,那什么剑阁,什么开山大典,您去吗?”
    “我不去。”
    难民压低声音:“那就好,您可别去,小心伤着。听说又要乱了。到时候山上打起来,动静肯定不小。”
    林渡之面露疑惑。
    “您没听说吗,程千仞突破失败了。”
    他抓药的手停下,摇头道:“我不信。”
    说完继续抓药,不再言语。
    程千仞出关,甚至比预定时间早一天。
    初春夜空晴朗,明月如钩。
    没有清光烟霞、瑞兽祥云、泠泠仙音。剑阁上空毫无动静。
    天象未变,意味着程千仞突破失败。人们都这样说。
    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扬,半日传遍大陆。他名声太盛,上至修行界,下至市井街边、村头井口,传的沸沸扬扬。
    突破失败非同小可,不出意外,他将一辈子停留在小乘境。就算他得了机缘,能养好伤势,重塑道心,第二次冲击关隘,也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年他与多少人结仇结怨,再觅转机、再攀大道希望渺茫。
    一代天才人物,如明星冉冉升起,终似流星划过夜空,只剩一声叹息。
    “贪功冒进,到底还是太年轻。”
    抑或是怨毒、畅快的咒骂:“性情狂傲,目中无人者,得今日报应,咎由自取!”
    第97章 安危谁与共 风雨敬同舟
    程千仞虽然拒绝搬去隐仙岩, 由剑阁诸位强者守关护法, 但傅克己与一众长老不敢大意,始终关注着澹山后山。
    修行者突破大乘时, 沟通天地, 必使风云变幻。或祥云化瑞兽, 清光普照,或阴云汇聚, 狂风卷地。人们远观天象, 便知他心意是宁和还是暴戾,情况是凶是吉。
    若不能沟通天地, 天象自然不会变化。
    “他出来了。你们可以去看他。如果他不愿出来见人, 便趁早散了。”
    即使考虑过突破失败的可能, 傅克己仍一时间难以接受。想来程千仞一定更痛苦。顾忌对方自尊心,他没有和剑阁弟子、南渊学生们一起去。
    他决定单独去。
    众弟子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向澹山后山聚集。火光在山道上蜿蜒,如一条条星河。
    山上春日来迟, 夜间寒风呼啸, 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作响。
    临近后山, 人群中响起低低啜泣声。
    “突破失败必然损伤根基,山主为了剑阁,竟然走到这一步。不然以他的天资,稳扎稳打,早晚有一日超凡入圣,何至于此!苍天不公!”
    程千仞出关了, 尚不知山外人如何说他。
    他推开窗户,眼看墨蓝苍穹,弯月如钩。视野尽头群山与天幕相接,山峦轮廓延绵起伏,笼着淡淡清辉,气象壮阔。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眼中世界与原先看到的截然不同。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他回头道:“谢谢你。”
    这次突破如此顺利,水到渠成,瞒天过海,对亏朝歌阙帮忙。
    “不客气。恭喜你更上一层楼。”
    程千仞笑了笑,心防消解些许。
    稍时,他听见外面动静,放出神识感知。
    院门外来了些人,从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却不敲门,只是等候。半夜匆匆赶来,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我先去看看。”
    他这回没有让朝歌阙避一避。大概是笃信对方靠谱,不会被人察觉。
    门打开,怀清怀明站在小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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