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声音在空阔大殿回响。
    “我不同意。”
    “如果你真的要操控剑阁阵法,杀死每个反对你的人,那么,我不同意。”
    宁复还眯着眼睛,看向出声的人。
    所有人随他目光看去。
    那人还在说话,简直不知死活。
    “看来我只能对你拔剑了。我不动澹山剑阵,你不动护山大阵,映雪剑对神鬼辟易,怎么样?宁师兄,东家。”
    形势陡转,众人震惊无语。
    第99章 一场相见,争如不见
    狂风卷雪, 从一片漆黑的殿外灌进来, 一座座金枝烛台火光摇曳。
    众宾客神色各异,仇恨、恐惧、痛悔、猜疑交织成巨大的阴影罗网, 将他们笼罩其中。
    半个时辰前, 如果他们知道程千仞突破成功, 只会压下满腔怨愤不平,设法探究他真实修为如何, 突破是真是假。现在看见程千仞有意阻拦宁复还, 却恨不得他立刻超凡入圣。
    宁复还少时以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出名,却得师父宠爱, 修行界敢怒不敢言。谁知后来他为了得证大道, 竟能将养大他的师父一剑杀了, 二十多年过去,他带着神鬼辟易亡命天涯,神挡杀神,映雪剑下白骨成堆。
    比起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程千仞出身南渊学院, 起码讲道理, 傅克己虽然冷傲,起码正派。
    都是好人。
    “这把剑,是我送给你的。”宁复还目光落在程千仞腰间:“这山主令也是我给你的。凭你,也配向我出手?”
    他语气淡淡,并不如何震怒,却令众人心惊胆寒。
    程千仞垂眼道:“赠剑之义, 恩同再造。”
    “程山主,万不可、万不可被这邪魔拿捏住,神兵通灵,能者居之!非他赠你,命中注定你该得此剑!”
    喊话的人半边身子站在殿内金柱后,声音却慷慨无畏。
    “是了,程山主乃天命所归!”
    众人纷纷应和,慧德沉默,以示默认。慈恩寺里‘德行有亏,不配神兵’的程院长不复存在,变成了大家寄托生命希望的程山主。
    程千仞心中躁郁,气息节节攀升。
    宁复还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忽而仰头大笑。
    苍茫夜空下,风雪更急,一道凌冽电光劈开昏昏大殿!
    神鬼辟易出鞘!
    跃动烛火被纵横剑气压下,场间漆黑一息。
    就在这一瞬间,程千仞已纵身飞掠!
    “铮!”
    两剑相击,磅礴真元似汹涌浪潮,掀飞一排玉案,众人召出法器,仓皇抵挡。
    须臾间烛光复明,却不见两人身形,只听头顶‘轰’地一声巨响,瓦砾梁木炸裂,碎片簌簌,烟尘漫天。
    高阔殿顶破开大洞,两道雪亮剑光追袭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冷风呜咽,伴随白雪与星光从巨大缺口中倾泻下来,如银河垂落。
    人们站在一地狼藉中,小心应付周遭残留剑气。雪花美丽,却使得人心惶惶。
    有人醒过神,猛然回头:“傅山主,我,敝派想下山。”
    傅克己抱剑而立,一众剑阁弟子聚在他身后。
    “剑阁大阵仍在宁复还手中,尔等生死在他一念之间。你可以试试。”
    他稍加停顿,补充道:“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那人不再说话。没人愿意第一个尝试,以身犯险,为别人铺路试水。
    傅克己目光落在殿西某角落。
    纵使宁复还突然出现,形势激变,程千仞也没有一刻放松对那里的关注,甚至赶在拔剑之前,传音给他,嘱咐他留意。
    代表反王的两方人马,不知何时退至人群背后,几乎没有动静传出。比起兵荒马乱的各大宗门,他们坐在角落阴影里,显得尤为镇定、低调。
    远处时而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应是剑气所至,山石崩摧,飞瀑倒灌。
    听着这些声音,众人更觉时间漫长,风寒彻骨。
    “傅山主,您觉得,程山主会胜吗?”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傅克己微感不耐,吐出两个字:“祈祷。”
    ***
    冰冷剑刃忽至颈边,一缕发丝断裂风中,宁复还歪头笑笑:“真想杀我?”
    程千仞如梦初醒,怔怔地收剑:“前夜才突破,剑既出鞘,控制不好。”
    漫天交织的剑气倏忽消散。
    他们站在崖边看云。
    风骤雪急,茫茫云海被狂风吹动,从悬崖边坠落,向谷底俯冲,如天河倾泻,无声地在山石间激荡飞溅。
    观云崖,剑阁最高处,手可摘星辰。
    云瀑飞流,天地胜景。
    “这里还是老样子。”宁复还感叹道:“你也长大了。”
    他语气像一位远行归来的父亲,让程千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想干什么?”
    程千仞以为,宁复还既然愿意现身,必知他用意。
    然而对方一来就抢阵、杀人,使局面失控。
    宁复还:“你站过这么高吗?”
    程千仞稍加回忆:“我去过南渊藏书楼顶层,比这里高。”
    他们遥望云顶大殿,奔涌夜云中,远处重阁殿宇不过是几丛光点。
    “你站在这个位置,不能与人比谁的剑更快、谁的修为更高深,要比谁的目光更长远,谁的心意更坚定。”
    程千仞:“我不太明白。”
    “居高临下,人们怕你、敬你,不够。还要让他们感激你,觉得不能没有你。”
    “现在你回去,那些人会想,程千仞做山主太好了。他能赶走宁复还,有他在,那个邪魔就不会回来。你的敌人和朋友,从此都更信服你。你才算彻底坐稳了剑阁山主的位子。”宁复还语重心长,“杀人可以震慑人心,但今夜,你要主持结盟。”
    程千仞知道他是对的。却见不得他一副苦心孤诣、舍己为人的慈父模样,没由来生出一点怒气:“如果这场戏演不下去,有人振臂一呼,不惜一死,你怎么办?”
    “你去过藏书楼顶层,应是见过南央阵法。除了魔族居住的雪域,大陆上几处重要大阵,都有两用,一为御敌,二为自毁。只要我乐意,可以让剑阁千万条灵气线爆炸,山上山下全炸飞上天,一只鸡也活不了。他们在云顶大殿,他们的弟子在山下等候,活的长、见识广、牵挂多的人,总要为自家宗门想想。”
    程千仞蹙眉回忆,除了大阵,胡易知还讲过连通其间的空间通道。自己四海游历时,估算出六处大阵,也设想过如线串珠,大陆阵法同时开启的情景……
    只听宁复还笑道:“若有人太愚钝,想不到这一层,我真的会杀了所有、反对我的人。你呢,你怎么办?”
    “那我真的会拦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程千仞知道他没有说笑,认真道:“你既已叛山,背锅的事轮不到你。如果一定要杀人,我来杀,不要操纵剑阁大阵;如果一定要做千古罪人,我来做。”
    宁复还没说话。
    程千仞以为他想不明白,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作为山主的责任。”
    宁复还忽然猛拍他肩膀,大笑:“哈哈哈哈好伙计!当年雇你才三两银子,划算!”
    “傻东家!”程千仞拂开他的手:“到底是谁杀师?”
    宁复还笑意稍敛。
    程千仞:“我读过秋暝真人的札记。”
    宁复还:“来,我把一切告诉你。”
    他们从崖边跃下,在山岭云雾间飞掠,来到澹山后山。
    薄雪铺满山坡,宁复还看到旧日小院、篱笆、草庐、老槐树。
    “你看。”
    程千仞顺他指引来到树下,见树干上两排刀刻痕迹,一道比一道高,年岁久了,刻痕周边凸起。最上方几个刻字,依稀可辨认:‘小非高一点’。
    往日场景浮现眼前,两个孩子挺胸抬头比身高,一位白衣道人在树干刻字。
    宁复还抚摸刻痕,声音微哑。
    “分明我更高,师父却说觉非高。小时候师父总偏宠师弟,我以为是他天资聪明,我较为愚笨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师弟幼时孤苦,没少受人欺负,他聪颖早慧,修行又肯下苦工,师父耐心教他,虽喜欢他进境神速,却也怕他心里有恨,偏激执拗,误入歧途……”
    “师父教我们铸了两柄剑。一柄凛霜,一柄映雪,意在不畏艰险,守望相助,凌霜知劲节,负雪见贞心,可谓用心良苦。那年我们剑法初成,要下山游历,师父算了一卦,却不提解卦,只叮嘱我照看师弟。现在想来,是卦象不好,他才不说。”
    程千仞渐渐听得入神。
    两个少年佩剑下山,见世面,交朋友,剑斩不平。
    ‘剑阁双璧’名扬四海。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胸有沟壑,意气风发。
    宋觉非自知性格有缺陷,习惯在外人面前伪装隐藏,加上宁复还背后替他收拾烂摊子、背黑锅,久而久之,世人皆知宋觉非君子仁义,高洁正直,宁复还洒脱不羁,离经叛道。
    然而世事难料,早年欺辱过宋觉非的仇家怕遭报复,议定先下手为强,设局引宋觉非自投罗网,担心他不来,谎称抓了他师兄。
    恰逢那夜宁复还在花街柳巷与朋友喝酒,酩酊大醉,宋觉非寻不到他人影,单剑赴约,中人圈套。苦战力竭,却撑着一口气临阵突破,仇家胆寒,放他离他。他不走,定要对方交出宁复还,更不信对方说辞,以为师兄已遭不测……
    待宁复还赶去,已经迟了,宋觉非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目赤红,以剑撑地,看见他叫了一声‘师兄’,才肯闭眼倒下。
    宁复还在满地尸体边蘸血留书:“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宁复还讨债杀人。”
    然后抱起师弟,日夜兼程赶回剑阁,跪在师父身前。
    秋暝把过脉,一声叹息。
    “你师弟已经走火入魔。我先为他梳理体内暴动真元,保住他性命。你去门外看着,小非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让旁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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