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说我长得像她哥,朝歌阙指了一颗星星给我看,我很难什么都不想。”
    关于这具身体的原主、宁复还解开的封印,还有东川谋生之前,他没有记忆的一切。
    “开山大典仓促见你一面,我不敢确定,后来折损寿元反复推演……”安山王叹气:“这似乎是真的,你很可能是我的侄子。你没有死,长大了,还练了‘见江山’,令人遗憾啊。”
    他像每个人都有的远房亲戚,逢年过节时毫无感情的寒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不记得我了?”
    程千仞不孝而诚恳:“真不记得。”
    天亮了。沉重阴云破开一道缝隙,第一缕金色的晨曦洒下来,河面云蒸霞蔚,虹桥生辉。
    “或许这是兄长对你的保护,或许你是他最后一步棋。但今天过后,你将什么都不是。”安山王道:“你知道吗,其实魔王没有死。”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魔王还活着,曾试图杀魔王的朝歌阙一定会死。
    安山王见他沉默,继续道:“不出半年,我就会是很好的皇帝。”
    程千仞神情微讽:“割地饲魔,沿东川山脉建造高墙的好皇帝?”
    “最精锐的军队不该为贫瘠之地损耗,王朝的目光也不该放在东边,这一点我劝过兄长,白雪关本来就是错误。但他生平从不认错,我只想纠正他的错误。南行入海,征服鲛人,可以带回来数不尽的鲛纱和宝珠,使所有沿海渔村成为繁华富庶的港口。北去翻山,还有未驯化的异兽藏在深林代代繁衍,它们本可以供人驱策……天地浩大无边,帝王的目光在哪里,人族的明天就在哪里,要想万民富庶,江山永固,必要的舍弃,是很值得的。”
    他像教导晚辈的长者,循循善诱,态度温和。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感兴趣。很久以前,我只想过顺遂安稳日子。身边朋友可以作证,大多数时候,我都脾气挺好。人们说我‘好战’‘狂傲’‘野心勃勃’,实在是冤枉我……”
    “但我还是一路修行、不停战斗,追求更强的力量,直到今天。”他缓缓拔剑,话锋一转:“感谢你今天出现在这里,使我的道心更加坚定。”
    神鬼辟易一声长吟,冷冽锋光落在水面。
    像安山王这种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逻辑自洽、性情自负,使你无法以道德动摇他的心意。
    你只有比他更强大,一剑将他砍进对面山岩,才不用把世界交到他们手里。
    对方就像听到笑话,笑的皱纹舒展:“你的剑道已至瓶颈,跨不过圣人门槛。你觉得你对我拔剑,有用吗?”
    事实如此,云顶大殿中,如果朝歌阙不在剑阁,程千仞已经死了。此时天下间绝没有第二把剑,能从天而降救下他。
    “有用。”
    从破晓相逢到朝阳初升,他们一直在说话,就算是便宜叔侄,许多话也本不必说。
    这当然不是因为风景美不胜收、天气清爽宜人,更不是出于反派寂寞的倾诉欲。
    程千仞认真道:“你与我说这么多话,因为你紧张,因为你真的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杀死我。你需要时间观察我,以言语使我心生恐惧。”
    手中持剑,心意若有万分之一动摇,手就不算最稳,剑也不算最快。
    “所以我有机会。我想试试。”
    山风凌冽。
    神鬼辟易握在他手中,不动如山。
    第111章 来时容易去时难
    “傻孩子。我既然来了, 怎么可能给你机会。”
    安山王感叹道。
    他周身气息微妙变化, 终于不再摆慈爱长辈做派。
    天光倏忽一暗,高山流水、云淡风轻的美景不复存在。冷风呜咽如鬼泣, 河水森寒刺骨。
    澹澹水雾中, 河对岸闪现一点冷寂碧光。
    程千仞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安山王身后, 密密麻麻的碧光接连出现,从对岸密林靠近河畔。
    是雪狼, 从十余只, 到百余只,像一支埋伏已久的军团。
    狼身高大似马, 皮毛骨骼坚硬如铁, 瞳孔泛着幽幽凶光。
    程千仞对这种魔兽一点不陌生, 它们生性残忍嗜血,只有高等魔族可以驾驭,饥饿或发狂时甚至会食主。人与魔族无数次战争中,战场残尸多半进了它们腹里。
    对方从哪里找来、又凭什么调用如此数量庞大的雪狼, 许多问题涌现脑海, 但他没有时间思考, 因为当务之急是生存。
    狼群低吼着,浩浩荡荡奔入河中,顷刻水花飞溅,地动山摇。
    安山王冷漠的声音随之响起:“我了解过你每一场战斗。与你同境界的修行者,大多不如你战力高强;与你战力伯仲之间,竟不如你狠, 与你一样敢拼命的,又不如你运气好。你运气真是很好,不然在云顶大殿就该死了。仅凭这一点,我便不得不谨慎。”
    雪狼奔袭如风,话音未落,最快一匹已到大河中心,前爪高扬,一跃数十丈,狠狠扑杀下来。
    程千仞剑尖指地,纹丝不动。
    “轰!”
    半空炸开一蓬血花,距他身前三尺,淅淅沥沥的碎肉零落,砸进水中,一点猩红溅湿他衣摆。
    下一刻,爆炸声如疾风骤雨穿林打叶,无数血花在河面炸响!
    程千仞操纵剑气,冷静地计算,以最少真元完成最高效的屠杀。
    稀烂血肉染红滚滚河水,画面毫无美感,令人作呕。
    狼群不知恐惧,见血发狂地嘶吼,踏过同伴尸体向前冲锋。
    他目光穿透血雾与水幕,牢牢锁定对岸的人。
    那个人也漠然地注视着他。
    忽然间,一道森寒杀意当头罩下,如有实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逼来,压得他筋骨钝痛。
    神鬼辟易剑锋寒光闪烁,千万道剑气自其上迸射,破风之声大作。
    程千仞全身真元分作两半,一面与狼群厮杀,一面对抗安山王磅礴威压,已然气血上涌,左支右绌。
    他的剑终于动了,整片猩红河面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绵绵不绝的真元在半空猛然对冲,那些雪狼来不及哀嚎一声,便被撕裂绞碎。
    剑气牵引凌空水流,形成千万道水剑,一齐向对岸迸射。
    初春惨白的阳光下,如漫天寒星闪烁,又似狂风扬起黄沙。
    程千仞前夜潜入魔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人们只看到一闪而逝的雪花和月亮。但这并不代表他仅擅长‘平湖落雪’或‘孤峰照月’这种轻盈迅疾的杀招。
    ‘瀚海黄沙’,天崩地陷,万剑齐发。因为不得不发。
    境界差距决定真元悬殊,僵持越久对他越不利,唯有抢先发难,寻找转机。
    河水冲天时,程千仞身形虚晃,消失无踪。
    漫天水剑中,一点锋光如金尘玉屑,突破重重威压,忽现安山王身前一尺,直指眉心!
    程千仞自认这一剑是他如今境界的速度极限。换在任何时候,绝不可能比此时更快。
    “铮!”
    利器相击的铮鸣响起,对方护体真元未破,他剑势稍滞。
    一柄长枪凭空出现,横贯剑前,如拦江铁索。
    程千仞疾退!
    已经迟了,他看见长枪的瞬间,眼前光线猛然昏暗。
    仿佛天地间所有日光被那柄枪吞噬干净,仅有枪尖两个刻字撞进脑海:‘烽火’。
    “轰——”
    万千水剑倒冲,剧痛彻骨,天旋地转!
    程千仞像一只断线风筝,一飞数十丈,狠狠砸穿河畔。
    烟尘弥漫,碎石迸射。
    安山王孑然傲立,褐色稠衫被河水打湿,像沾染了凝固的血迹。
    那长枪握在他手中,因与神鬼辟易相击,枪尖星火四溅,发出恐怖的‘嗤嗤’声。
    程千仞啐出一口血,以剑撑地,从深坑中爬起来。
    对方轻飘飘还了他一式‘瀚海黄沙’。以‘见江山’对‘见江山’,便硬生生砸断他三条肋骨。
    烽火。久负盛名的皇族神枪,本为安国长公主所用。现在神枪易主,意味着原主恐遭不测。
    他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安山王淡淡道:“神鬼辟易,果然不凡。”
    这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相差一个大境界前提下,竟然没有一击杀死对方。
    早在五十年前,他已经隐约看清自己修行道路上的极限。但是今天,他看不到程千仞的极限。
    天才之所以可怕,在于他们足够年轻,又潜力无穷,像生机蓬勃的树苗,只要一点雨露或阳光,就能破开巨石,直入云天。
    他愈发认为自己不远万里,来这一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虽然辛苦了些。注定挡路的恶木,需趁早除去。就像掐灭一株杂草。
    滚滚河水将血肉残尸冲下万丈深渊,四野不再有雪狼嘶吼,只剩呼啸风声,流水轰鸣。
    程千仞站起来,因为剧痛而动作迟缓,肋下伤口止不住淌血。
    对方显然很了解他的剑。神鬼辟易之威能,在于引动天象,就像在南渊太液池蒸干半池湖水,如果不是这里地脉特殊,天地灵气封闭,他本可以一剑砍断这条大河、炸平这座山峰。
    此时此地,竟是个死局。
    这是他第二次直面这种境界的对手,如果能活下来……人生总有许多遗憾,可惜没有时间想更多。
    “嗤!”
    长枪高速破风而来!
    枪尖赤炎恐怖地燃烧着,蒸干空气中水分,留下道道青烟轨迹。
    程千仞身前光华大作,数不清的法器符箓一齐发动,多半是铸造师邱北的馈赠。
    他面对这一枪,毫不犹豫召出所有保命手段,除了剑。
    长枪之后的安山王神色忽变。神鬼辟易寒芒乍现,不知何时被对方冒险掷出,瞬间刺破他护体真元!
    他一声厉喝,怒而拂袖!
    神鬼辟易飞掠,回到剑主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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