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双眼睛还是灵巧异常,叽里咕噜地像颗含着春水的葡萄。
    宋俨明将目光别开了去:“认不出。”
    容玉大悦。
    他自然是需要这张“脸”的。
    这两天,他在观音庙街流连了两日,才发现他这一张脸的招摇,一路走过去,路人回头频频,甚至有一两个胆大的居然尾随他。他往后是要在这样的市井之中做买卖,这样的一张脸自是不方便,宋俨明给他带来的面具可以说是解了他一大难题。
    或许宋俨明给他这面皮别有目的——或是怕有人认出他,丢了平阳侯府的分,或是怕他招惹了一堆苍蝇,给侯府添麻烦,总之,他有他的目的,容玉也有自己的打算。
    当下将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细细叠好,然后放进了锦盒里面。
    他真心实意地:“真是多谢你的这份礼物了。”
    宋俨明轻轻一哂:“你这话难得。”
    容玉打着哈哈:“我也不是那么不识好歹嘛。”
    他狗腿似的给宋俨明斟了茶水,
    “侯爷,您可真是个大好人,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害!过往若有得罪的地方,请侯爷多多包涵,嘻嘻嘻。”
    宋俨明发现他偷奸耍滑或有事相求的时候都是喊他侯爷,而无甚干系或火冒三丈之时都左一声宋俨明,右一声宋俨明地叫着,当真是小人嘴脸。
    可心里居然没觉得多少冒犯,宋俨明又瞧了一眼身边那人殷勤狗腿的模样,摇了摇头,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回吧。”
    ***
    从茶室回去的几天,容玉居然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平阳侯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关在自己的西苑里,只埋头提着笔对着一堆纸张写写画画,再过两天,容玉已经将战场转移到后院的膳房了。
    没错,他决定要实验酒楼菜品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烹饪方式等方面与现代差异颇大,很多东西得一一在前期落实才能安心。
    戚总管早就听了下人来报,说是后院那个双儿小娘日日都占着他们的膳房,戚总管本来是要找过去的,可后面听郑嬷嬷说,那小子只是在膳房的空档期才使用的,且物料皆是自己花了银钱,让阿良带进来的。
    戚总管想,这泼赖小子就没干一件正常事。
    戚总管又想起了前些日跟侯爷述职时,侯爷话里有话,只让他不要太过约束那小子,戚总管虽横竖看容玉不爽,倒也没有费心思给人下绊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了。
    很快,寒冷的十二月便来了。
    初一这天,平阳侯府,膳房。
    过了午时,膳房里开始忙碌起来晚膳来了,可几个厨娘刚进厨房,容玉已经跟阿良在里面热火朝天了,阿良只将厨娘等人都给劝了出去,说是今日由小娘来操持这一顿饭。
    厨娘们倒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贵胄侯爵那些贵人们偶有操持一两顿饭以表贤惠的习惯,只是她们见那小娘细皮嫩肉,哪里像是做得惯膳房那一套的主儿。
    是以一个个在膳房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夜幕降临,这一日宋家三兄弟皆在府中,
    宋俨明依着惯例问了些二位弟弟的近况,又指点几句。却见今晚并不同以往那样布菜,桌上除了碗筷,都空空的,正待叫了小厮来问,却看见容玉领着几个仆妇进来了。
    宋逸舟见他仍是那副鹌鹑状,想起前几日在张记糖水的画面来,剑眉不由皱了皱。
    在众人面前,容玉自然乖巧得很,朝着座上的几位福了福身子,
    “侯爷,二爷,三爷,哦,还有何伯,今日初一,我想着入府多日,还没亲手下厨给几位爷做过菜,今日便粗粗做了几道,还请几位爷不要笑话。”
    话毕,他转过身,朝着身后招了招手,送菜的仆妇们便鱼贯而入,将端盘上的菜肴纷纷放在桌上。
    容玉一一介绍,“这是‘咸骨滚豆腐’、‘酒酿蒸鲥鱼’、这边的是‘蜜汁烧鹅’、‘清炒时蔬’,还有汤品‘猪肚鸡’,哦,这个是我今晚新试的菜色‘腹内乾坤’,你们尝尝?”
    容玉特地指了指那道“腹内乾坤”,桌上四人不由得都将目光集中在“腹内乾坤”上,只见一个白盘内装着一只烤的金黄的鱼,焦香四溢。
    何伯笑眯眯地摸着胡须:“做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只小娘的这份心意也值得赞赏。”
    容玉依旧鹌鹑状,乖顺异常,声音柔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来:“这是我的分内,何伯说得我都要脸红了。”
    宋逸舟简直想立刻翻一个白眼,最终只是咬了咬牙,干脆不看他。
    宋俨明心里有几分笑意,让伺候的仆妇添了饭,然后用筷子指了指容玉特地强调的“腹内乾坤”,
    “这‘腹内乾坤’是什么?”
    容玉道:“就是市井便宜的腌咸鱼与茄子做的。”
    话音未落,何伯当即变了脸色,怎会在一国侯府的餐桌上出现这样贱民的食物,达官贵人吃的鱼自然是新鲜供应的,只有那些卖不出去的鱼,才会被渔民们用粗盐腌制了存着,贱价卖给贩夫走卒,虽说平阳侯府厉行节约,可不至于到这种的地步。
    当下沉了声:
    “小娘,你有这个心很好,可这咸鱼如何上得了桌?”
    容玉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将捆在咸鱼身上的干焦的葱段给拨开,含笑道:
    “非也,人自有高低贵贱之分,但食物并没有,若是因为是贫民吃的食物,而不去吃,那岂不是要错过许多美食?”
    他拿出一把小刀,将那一整只鱼切了片,然后放下了刀子,笑意盈盈:
    “尝尝,合该不难吃。”
    宋俨明本以为他会跳脚,没想到却讲起了道理,顿了顿,抬起了筷子,夹了一片。
    只见得筷头的鱼肉金黄焦脆,内里一圈却是绵软,含着汁水欲滴不滴,支在筷头颤颤,颇是讨喜。
    置入嘴里,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嘎吱,外面的咸鱼表皮已被烤得酥香,内里的茄子肉却是绵软无比,吸收了外面咸鱼的咸鲜,亦减轻了咸鱼味道的厚重,两者看似矛盾的食材,这般融合在一起,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容玉,眼睛里面有几分亮色。
    若没有旁人,容玉少不得直接拎了椅凳坐在他身边要他说食物测评。他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宋俨明,但让他失望的是宋俨明并没有当场点评,只是侧着脸朝着身边的几位道,
    “你们也尝尝。”
    宋逸舟看样子也知道自己的大哥并不讨厌吃这道菜,不由得几分奇怪,这咸鱼自是不好吃,他行走江湖,自然没有达官贵人的那套讲究,可也憎恶那咸到齁的滋味,鬼使神差地也将筷子伸了过去,吃了一块,等嚼了几口,他面色不由得一僵,惊讶地看着容玉。而宋文彦早已吃了一块,又迫不及待继续夹了一块到碗里。
    但听得何伯拍腿:“浑说!浑说!这哪里是咸鱼!老奴吃过咸鱼的,哪有这般美味?”
    容玉瞬间安下心来,笑着道:“确是咸鱼,这道‘腹内乾坤’是取了咸腌瓜鱼去了鳞片,将腹内掏空洗净,然后连皮切开,用姜酒浸渍半个时辰,取出抹葱碎蒜碎,再将鱼身包了去了皮的茄肉,外面拿一层猪网油围着,再绑上葱段,放在炭火上烤的滋滋冒油,等那猪网油烤焦,这‘腹内乾坤’也就做好了。”
    容玉坐了下来,自己也拿起了双筷子,“几位爷?可觉得还行?”
    宋逸舟冷冷道:“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容玉皮笑肉不笑。
    何伯发自内心道:“老奴这些年可算白活了,竟少吃了这么多年的咸鱼。”
    剩下的“咸骨滚豆腐”、“酒酿蒸鲥鱼”、“蜜汁烧鹅”、“猪肚鸡”等菜肴本就是容玉擅长,这一桌的菜几乎是一扫而空。
    一晚上,何伯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接下来的几日,主桌上的菜都是由容玉掌厨,何伯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周旋在膳房中,一双白嫩的明显没有干过重活的手居然能灵巧地做出一道道心思极巧、美味至极的菜肴,何伯本就对容玉刮目相看了几分,这些日下来,更是心悦,连戚总管偶尔对容玉的不敬被他看了,都会狠狠地批上一番。
    侯府的主桌已成了容玉的试菜场,连着半个月下来,宋家三兄弟可以说是吃遍了容玉的绝活,坐在桌上等容玉上菜已经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然而当容玉实验到足够开一个饭馆的菜品数量时,他便不再出现在平阳侯府的膳房内,立刻投入他的事业当中,并且毫不留情地抛下了三个被他养刁了胃口的三个便宜儿子。
    容玉没做饭的第一晚,宋家三兄弟在吃过了第一筷后,不由得面面相觑,面色为难地放下了筷子。
    第34章 玉香楼
    其实还是那些熟悉的菜色,也吃了那么多年,怎么偏偏就今日觉得难以入口呢。
    但觉得整桌菜肴,无一不是粗制滥造,比起前些日子吃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宋逸舟早已是耐不住性子,“戚总管!”
    戚总管闻声小心翼翼上来了,宋逸舟黑沉着脸:
    “西苑那人今日整地没有过来?”
    戚总管面色一紧,躬着身体道:“容小娘今日一早便出府了,老奴一整日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影。”
    宋逸舟看着桌上那几道菜,厌恶的神色表露无疑,同样是醉排骨,昨日的醉排骨哪里是这样难吃,想起记忆中外酥里嫩,酸甜鲜香的滋味,宋逸舟简直想将这一桌的饭菜都给倒了,然后立时将那小子押过来给做饭。
    然而后院中人可以偶尔主动掌厨以表贤惠,但自不能强制要求人家日日像个下人一般地伺候他们。
    宋逸舟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闷气堵在心口。
    宋俨明亦是没有任何胃口,但他自会比其他人来得克制,只轻叹一声,
    “吃吧。”
    这一顿饭吃得宋家三兄弟倒尽胃口,面有菜色,也不知前些年怎么忍受的,何伯倒是幸运一点,前两日他去了衢州看望故友,自然逃离了这样巨大落差的反噬。
    第二天,容玉依旧一早上就出了门了,夜幕降临了才匆匆回府,沐浴更衣关门睡觉。
    第三天依旧如此。
    第四天依旧如此。
    第五天的时候,连宋俨明都在布菜那一刻皱起了眉头,而宋逸舟已经是青筋四起了,他又不好直接发脾气,只随便指摘:
    “那人呢,不是已经允了他上主桌吃饭,怎么天天不过来?像什么话?!”
    戚总管擦着面上的冷汗:“回二爷,西苑的郑嬷嬷说容小娘今日在外操劳了一整日,刚回府沐浴过便睡去了。”
    宋逸舟:“……”
    宋文彦再一次失望地:“……啊?”
    宋俨明眼神悄无声息地暗了暗,端起碗来,微皱着眉头将饭吃了下去。
    ***
    容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忙了,这些日子,他招工,培训,修缮铺面,预定食材……十来日下来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
    他早就将金豆全给兑成了银票,付清了徐昌宗五百两的第一笔款项后,手头上仅有不到四百两的盈余,这四百两的银子对于普罗大众自然是一笔一辈子都肖想不到的财富,可对于烧钱的创业初期,花光它几乎是分分钟的事儿。
    所以每一笔支出容玉都反复斟酌着尽量做到花在刀刃上的,为了省钱,他跑了京城大街小巷的菜市场去寻求最低的物料价;铺面的装修,除了些不得不靠木匠的技术活儿,他都自己亲手去做;招的伙计也得从头开始亲自培训,回去还得细细匡算花费以及制作预算等等。
    他的体能与精力几乎被透支到了极限,一整天下来,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但心里的那份充实是任何东西都不可比拟的。
    这天,天色已黑,容玉又结束了一整日的繁忙,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平阳侯府的方向走。
    宋俨明见到他的时候,正是他面圣回来的路上,虽然容玉戴着面具,但宋俨明还是从他那修长纤细的背影中认出了他。
    将马车停在他身边,掀开了窗口的帘子,宋俨明敲了敲车窗,容玉顶着那张朴素的脸被吓了一跳,看清他来,只恹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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