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的手紧紧撑在那红木案上,她垂眼看着跪在底下的立秋,可心思却全然不再这处…她从不信佛,自然也不相信鬼怪之说。
    唯一可以解释的,那就是霍安北根本就没有死…
    当年周承宇找上她的时候,她便知晓霍安北不可能死于战火,他的死,与周承宇绝对脱不了干系。
    虽然她不知道霍安北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以她对周承宇的了解,那个男人绝对不可能会让霍安北有活命的机会才是…可如今,霍安北竟然回来了,无声无息得回到了这个燕京城中,回到了霍家。
    外间的风好像又大了许多…
    那锦缎布帘许是先前未曾掩好的缘故,此时便有不少寒风透过那布帘打进屋中,烛火被那寒风打得轻轻晃动,原先的明亮也开始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林氏的面容便掩在那晦暗不明之处,她素来沉稳的面上此时却呈现出几分仓惶,就连眼中的神色也有几分慌张…霍安北回来了,那她往日做的那些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晓?若是他知晓了,他,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她看着先前抄写的佛经中写着“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此三报便为因果之报”…
    因果之报…
    林氏的口中轻轻呢喃着这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平了心下的那一番紊乱才朝立秋问道:“我记得你和门房的江管事是老乡?”
    立秋原先也在出神,骤然听到这一句却是一愣,待林氏重新问了一遍她才轻轻答道:“是,江管事的确是奴的老乡。”
    她虽是这般说,可心下却是有几分疑问的,这要紧关头,侧妃突然问起这个是做什么?
    林氏听她这般说道却也未再说什么,她只是推开初画擦拭的手,待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她便握着那支毛笔寻了一张干净的纸写了一行字…待写完之后,她便又从那夹盒之中寻了一个信封,而后是把这封风干了的信对折放了进去。
    等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完——
    她便看着立秋说道:“你把这封信交给江管事,让他立刻出府把这封信送到凤梧巷的徐宅,倘若那家的人问起,就说他家主子这些年找的东西已经有所眉目了。”等这话一落,她是又紧跟着一句:“你现在就去。”
    若是让霍安北知道她这些年做得那些事,绝对不可能放过她,倒不如让那位早些知晓,让他知道霍安北还活在世上、从中找出虎符,保不准她还能借此翻身。
    立秋闻言,面上却有几分踌躇…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又听得林氏说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你如今还有退路不成?自从你收了我的银子替我办事,和我便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倘若你把这封信立时送出去,保不准我们还有命活着,不然的话…我没了活路,你一个小小的丫鬟难不成还能活着不成?”
    林氏的话并不算响——
    可在这夜色中却恍如一把锋利的刀一般狠狠地刺进她的心中。
    立秋听得这话,原先面上的踌躇尽数消散,她忙起了身接过林氏递过来的那封信…虽然她不知道这封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也不知晓究竟是要送于何处。可是林侧妃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如今她们两是在同一条船上,倘若林侧妃出了事,她那一家老小自是也活不了。
    她想到这便也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
    林氏见她接下那封信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倘若如今她身边还有有用之人,又岂会把这样重要的事交托到这个小丫鬟的手中?如今她也只能希望这封信能够送出去,她想到这便又看着立秋叮嘱一句:“小心些。”
    立秋闻言是又握紧了手中的信,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朝人打了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
    等到那布帘一起一落,这屋中便也没了她的身影,初画眼瞧着那面还在起伏的布帘,却还是忍不住轻轻问道:“侧妃,交给她,真得不会有事吗?”
    林氏听得这话却未开口,她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出事…
    只是如今立秋和她的命连在一道,为了自己的命,想来她也不敢大意。何况,除了这个办法,她这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在这坐以待毙,倒不如拼上一回。
    …
    昆仑斋中。
    林老夫人耳听着霍安北的那一字一句,还是忍不住面色煞白,连带着声音也沾着几分仓惶:“你说当年是周承宇派了杀手?这…这怎么可能?”她见过周承宇那么多回,这个大梁太子无论是为人还是行事都是没得说的,何况安北在朝中这么多年从来不涉党争,既如此,周承宇又为何要对安北下手?
    许氏虽然未曾说话,可也拧着头苍白着脸朝霍安北那处看去…
    霍安北手中握着茶盏,茶水温热,他是又用了一口茶才看着林老夫人说道:“当日天子曾私下托付给我一块虎符,只是因为这其中有些事涉及天家隐秘,儿子此时也不好多说。”
    林老夫人听得这话,她心中明白安北是为了怕她们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因此她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想着周承宇这些年呈现在他们眼前的那副温润模样,她这心下便忍不住起了几分怒火,原来杀害自己儿子的人竟然就是他…
    亏他还能在他们面前装得一副好模样!
    当真是混账!
    屋中因着先前这一番话,倒是又变得静谧起来,到后头还是许氏开了口,她仍旧拧着头看着霍安北,手握着一方帕子,口中是轻轻说道:“那王爷您此次回来,若是让那位知晓,可会生出别的事端?”她虽然不知天子托付给王爷的是什么样的虎符,可既然能让周承宇下此杀手必定是要紧的东西…如今王爷安安稳稳得回来,若是让周承宇知晓,必定又得生出一场轩然大波。
    霍安北闻言便朝许氏看去,他的眉目依旧是温和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怅然:“我此次回来还有要事,未免周承宇发现,暂时还不能留在家中…“
    他这话说完眼看着许氏那骤然变得灰暗的眼睛,心下是又一痛。
    倘若可以,他自然也不希望就此离去,他好不容易才能回来,又岂会舍得就这样离他们而去?可若是他留在家中,只会给他们带来无穷的麻烦…霍安北想到这便只好先舍下心中这份不舍,待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案上,跟着是又一句:“等我解决了那些事,我就回来——”
    许氏的确是不舍的,她盼了四年,盼了无数个日与夜,总算是盼着他回来了。
    可她却也明白…
    王爷此举为得还是他们。
    因此许氏纵然再是不舍却也未说道什么,她只是转过身子握着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等平复好心中的情绪她才转回身子看着人柔声说道:“王爷且安心去做您的事吧,我和母亲会好好待在家中等着您回来。”
    霍安北听得这话,心下是又一动。
    他有心想与人好生说道几句,只是此时时机不对,他便也只能忍了。
    霍令仪生怕母妃心中再起忧思,索性便开口问道:“父王,周承宇一直派人在找寻那块虎符,我在家中也寻了许久,那东西…真得是在家中吗?”
    霍安北闻言倒是笑了笑,他看着底下坐着的霍令仪是说道:“当日天子把虎符交给我的时候,我怕出事便也未带在身上…”等这话一落,他是又朝许氏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我送给你的那块玉佩可带在身上?”
    许氏听得这话却是一怔,不过她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在。”
    霍安北曾送给她一块玉佩,那东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相较起霍安北早年送给她的那些东西都要薄弱许多,可因着是霍安北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她便一直好生珍藏着,为怕弄丢她还特地放在香囊中。
    许氏一面想着,一面是把腰间系着的香囊取了下来,等把那香囊解开,她是从中取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样式是一条鱼的模样,看起来并无什么稀奇。
    霍令仪眼看着许氏手上的那块玉佩却是有几分怔楞,这块玉佩她旧日里也曾见过,母妃因着思念父王便日日带在身上,可若当真说起来,这也不过是一块再是普通不过的玉佩罢了。
    她想到这便轻轻开了口:“父王,这——”
    霍安北接过许氏手上的玉佩,在那灯火的照映下,他的指腹轻轻滑过那块玉佩上的纹路,而后他是说道:“这就是天子交给我的虎符…”等这话一落,他看着屋中人的怔楞,便又是一句:“不过,这只是一半。”
    “这玉佩原是块双鱼玉佩,当日天子曾把这块玉佩一分为二交予两人保管,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而另外一个人——”霍安北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他是又掀了眼帘朝霍令仪看去,口中是紧跟着一句:“便是你的舅舅。”
    霍令仪的红唇微微张着,面上也是一片怔楞,舅舅?她那个成日逗鸟走鸡、最是纨绔不过的舅舅?这…怎么可能?
    除了她之外,屋中其余几人也是一片怔忡的模样,就连素来沉稳的李怀瑾此时面上也有几分轻微的怔忡,他知道许家远不如表面所呈现的那般,无论是许浩倡还是许望舒都在掩藏自己的实力,可他却从未想到那人竟会把这样重要的事交托到许浩倡的身上。
    霍安北原本还想说道几句,帘子便被人打了起来,却是一身玄衣的关山走了进来。
    他仍旧是素日的那副模样,手中抱着剑,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神色…等走到李怀瑾跟前,他才拱手一礼,跟着是一句:“有人发现了王爷的踪迹,想送信出去,已被属下截下了。”
    第111章
    关山这话一落, 屋中便又是一静——
    众人皆朝关山看去, 面上的神色也都有几分凝重,如今霍安北是秘密返京,可不能让别人知晓他还活着的事,尤其不能让周承宇知晓…只是,谁会发现霍安北的踪迹呢?今日来这府中,李怀瑾无论是里是外都有安排, 除去他手下的关山和陆机,他还遣了十数个人,为得就是怕旁人知晓霍安北的踪迹。
    可就是这样的情况, 竟然还是出了纰漏。
    霍令仪看着李怀瑾面上的神色, 自是知晓他在想什么,她轻轻握了回他的手, 口中是跟着一句:“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霍安北闻言也同李怀瑾说道了一句:“晏晏说得没错,景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王府占地不小,倘若是府中之人自是熟悉路道, 纵然做全准备也防不胜防。”
    李怀瑾听得这话是点了点头, 只是他那素日清平的面容依旧带着几分凝重。待接过关山递来的书信, 他便取出信纸, 那薄薄一张信纸上只有一句“霍安北未死…”想来写信的人太过着急, 那笔迹并算不上端正,空白的地方还有不少残墨,可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这应该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中。
    霍令仪就坐在李怀瑾的身侧, 眼瞧着他打开信纸便也一道看了过去…
    可瞧着那字迹,霍令仪那明艳的面容却又是一沉,虽然这个字迹很是潦草,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林氏平日最爱风雅,一手媲美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在这城中素来都很有名气,纵然这回因为心急使得那字少了几分往日的样子,可一个人的习惯却是不会忘得,林氏最喜欢在那一撇一画之间多上一道弯勾。
    坐在软榻上的林老夫人看着霍令仪微沉的面容,便问道:“晏晏,你可是认出是谁的字迹?”
    众人听得这话便朝霍令仪看去。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避讳,她是点了点头,而后她抬了脸朝那坐在上头的三人看去,却是过了一会,她才看着他们轻轻说道:“若是我不曾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林侧妃的笔迹。”
    林老夫人听得这话,面上的神色却是一顿,是了,在这府中,除了林氏还会有谁呢?这些年,林氏的所作所为,还有当年许氏生产的那桩事,都足够让她死无数次了…如今安北归家,最担心的自然是林氏无疑了。
    她想到这,面上的神色越渐黑沉,就连放在扶手上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
    倘若不是怕外间的人听到声响,此时她早就抑制不住心下的这股子无名火了,可纵然她未曾发火,话却还是说了一句:“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年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把这个作孽的东西抬进家中。”
    她这话一落,屋中一时却无人说话——
    霍令仪和李怀瑾是晚辈,自然不好接话。而霍安北和许氏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年林老夫人一意孤行把林氏抬进门,霍安北和许氏身为晚辈纵然再不高兴也不好说些什么,如今亦是如此…何况,如今再说起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纵然林老夫人已经承认了当年的错误,可如今事情皆已发生,又岂是一句后悔便有用的?
    到后头还是李怀瑾看着关山问道:“可查出是送给何人?”
    屋中原先凝滞的气氛因着这句话倒是散了开来,众人皆朝关山看去,就连林老夫人也握着一方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朝人看去。
    关山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他抬了脸,屋中的烛火打在他的身上,映衬出他那张一如旧日冷冰冰的模样,可那话间的语调却要比往日多几分紧绷…烛火轻晃,而他轻轻说道:“凤梧巷,江宅。”
    “凤梧巷,江宅?”
    霍安北听得这话却皱了一回眉,他依着关山的话轻轻念了一回,而后是又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还不等关山开口——
    李怀瑾却已接过了话,他撑在红木案上的手有些握紧,眼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烛火却是一句:“那是周承宇亲信江亥的住宅,平日周承宇有事,皆交由此人去做。”此时夜色已深,外间的寒风较起先前也越发凛冽了几分,他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让屋中众人的心中都泛出了一片涟漪。
    无人说话…
    每个人的面色都是一片暗沉。
    霍令仪放在膝上的手更是忍不住攥紧了几分,她纵然再不喜欢林氏,却也未曾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在她的记忆中,林氏待父王的情谊应该不低才是。当年她替周承宇行事,尚还能说道一句“父王已逝”。
    可如今呢?
    如今她明明知晓父王还活着,也知晓对于周承宇而言,父王的存在必定会让他食不下咽…倘若周承宇当真知晓父王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寻父王,可这个女人,她明明知道,却还是做了。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
    真是死不足惜!
    林老夫人原先就不好的面色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越渐黑沉了几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生气的缘故,她只觉得气血上涌,身子更是忍不住轻轻一晃,倘若不是恰好扶住了那扶手,只怕她就该这般摔落下去…她的手撑在那扶手上,等稍微缓过几分劲道却是再难压抑心下的情绪,厉声斥道:“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现在就让人去解决了她!”
    这么多年——
    是她想得太多、考虑得太多,才一而再再而三放过林氏。可如今看来,她放过了林氏,可那个混账东西却是想要他们全家人的命啊!
    “还有一事…”却是关山开了口。
    关山面上的神色仍旧未有什么变化,连带着声调也没有任何波澜,待众人止了声循声看来,他是又一句:“先前属下拦截那个丫鬟的时候,那丫鬟为求属下饶她一命说想将功折罪,有个秘密要同老夫人说。”
    “这会那个丫鬟,属下是让人在外头看管着,老夫人可要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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