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钧点头:“可以。”
    皇帝:“……”
    他有点噎住。
    朱成钧话不多,但很实在,没一句虚头巴脑的,皇帝甚为中意,话里就留了缝,朱成钧要是机灵点,这时候就该表示出为难,好提提要求了——谁知他也太实在了!
    “你就不能谦虚点!”皇帝忍不住含笑说他,“朕问你,你就没什么要求朕帮忙的了?”
    朱成钧望着皇帝,皇帝的表情舒展,但是说了一阵话以后,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透着一点蜡黄。这是病色。
    他没朱议灵那么好打听,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皇帝病了。
    病得不轻。
    朱成钧心里下了结论,他本来无事可求,这时候心下一动,站起来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帝听他只是要问问题,奇道:“你说。”
    朱成钧先看了看左右。
    皇帝会意,命宫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一个老太监在角落里。
    朱成钧不去管他,低声开口:“我想问皇上,当年究竟是怎么避过汉王追杀,赶至京城的?”
    ……
    室内安静得可怕,又凝滞得可怕。先前那一种严谨又带着些家常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好一阵之后,皇帝终于喘出口粗气来,伸手指他:“——朱成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朱成钧道:“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求皇上的,只怀此问九年,成不成全,皆在皇上。”
    “你——你敢怀疑朕!”
    “皇上,我如果怀疑,就不会问了。”
    皇帝瞪眼片刻,发现这个歪理居然是对的——但他还是很生气!
    “那你问这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并且内心深刻觉得,代藩这一支,实在没一个正常的,这一个顶多是疯得不明显!
    “我想求个明白。”
    “求个明白——”皇帝冷笑起来,“你知道你这一求,求没了什么吗?”
    “知道。亲王爵。”
    “……”皇帝无话可说。
    赔一个亲王进来也要问,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朕告诉你!”皇帝道,“当年先帝登基以后,怀念旧都,安排朕在南京预备回迁都城事宜,朕不赞成,悄悄提前回来想说服先帝,没想到先帝年寿不永,竟就与朕天人两隔。”
    朱成钧静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皇伯父在那个时候逝世,皇上不便说出有违背圣意的言行,所以才假借托梦绕小道之说。”
    与那个神棍般的言辞相比,皇帝眼下怒极而出的话显然合理得多,只是朱成钧那个时候才从王府里放出来没多久,字都没认齐全,对于庙堂之上皇帝与太子在政见上的不同又哪里能知晓,所以他虽觉不对,无从猜测起。
    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他没有再提起来,但是,他从未忘记。
    这一个明白,他替自己求,也替先帝求。当然,从利益的角度,他干这种事没有一点好处。
    皇帝的怒气降了下来,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跟着忽然领会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说过的朱成钧其人——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以及,很投先帝爷的缘法。
    他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就冷静了不少,又带着些很不君王的幸灾乐祸之意:“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后悔了没有?”
    一个亲王位,就换这么个没奥妙的答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朱成钧摇头,然后道:“多谢皇上告诉我。”
    显然毫无悔意。
    皇帝便不满意,摆手撵他:“问完了,就去吧!别杵这叫朕来气。”
    朱成钧行了个礼,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闭目养神。
    老太监走出来,手脚轻巧地将茶盅添满。
    皇帝听着涓涓的水声,没睁眼,但是忍不住想说话,道:“这是个什么人——朕还以为他省心呢!”
    老太监嗬嗬地缓慢笑了:“皇上,这样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觉得感慨。”
    “他胆敢怀疑朕,朕感慨什么?!”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来坦荡,自然能容得下。何况崇仁郡王虽不大会说话,可是这一片心,重着呢。谁待他一点好,多少年过去了,都记得清楚。”
    皇帝没说话,许久之后,才似犹带不满地哼了一声。
    **
    朱成钧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门时,他顿了一下,往西边的一排廊房拐去。
    这时候不需要面君了,时间上不着急,内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实站在道旁等着。
    朱成钧挨间寻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间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见星裹着他的斗篷,凑在一个火盆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封文书。
    她看上去很冷,把斗篷裹得紧紧的,脸颊挨着领边的绒毛,只有手臂露在外面,纤长的手指捏着文书翻看。
    察觉到门口的光被挡住,展见星抬起头来,然后——
    呃,她看了眼堵门的朱成钧,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斗篷,感觉,有点尴尬。
    第123章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把文书放过一边, 站起来想把斗篷解下来还给他:“郡王爷——”
    她摔在雪里发愣那一会冻得不轻,回到值房只能靠着一个炭盆取暖,实在耐不住寒, 才把他的斗篷穿起来凑合一下,哪知道, 他居然还会找过来。
    她刚开口, 被朱成钧打断:“我不冷, 不要衣裳, 你出来, 有话问你。”
    展见星怔一下,值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在,她不好多说什么,转头低声与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紧邻午门, 出来便是一片宽阔的走道,走道前方,汉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桥并列延伸出去, 那是每逢朝会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地。
    值房里不暖和,外面更冷,展见星一开口, 就哈出一口白气来:“郡王爷有什么要垂询下官?”
    朱成钧一身素服,行在她旁边, 倒似闲庭散步,他说话的声音略为低沉:“皇上病了?”
    展见星微讶道:“——对。”
    不料他开口便是正事, 她说起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补充道,“八月里病的,本已快将养好了,结果十月初大同生乱,皇上气得病情又有所反复,如今还在静养当中。”
    她说得很细,朱成钧听了,点点头。
    说到大同,展见星想到了朱成锠的死,虽然他是活该,但于朱成钧来说,祖父祖母,父亲,长兄,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们已全都从这世上离去,她忽然有点不好受,低声道:“郡王爷,请你节哀。”
    朱成钧却未领情,漠然道:“我没什么可哀的。”
    展见星:“……”
    行吧,他想得开也好。
    朱成钧又问她:“皇上生的什么病?”
    展见星犹豫了一下:“说是腹疾。”
    对于皇帝这病,她心底是有疑惑的,好好的健壮男子,忽然就有了缠绵病榻的趋势,而随后病倒的汪皇后病得更重,将近四个月过去了,竟一直未见外人,宫里因此已经有了些不好的传言出来,她处皇城之中,多少听见了点。
    那些传言有些荒诞,未必是真,但由此可以看出,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了。
    “你觉得不是?”
    展见星坦白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似乎牵扯到宫闱之中,我不便打听。”
    朱成钧随口道:“怎么不便?你要是打听,该比别人都方便。”
    展见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说钱淑兰——难为他居然没忘记,还想得这么快。她摇头道:“不,我不能问,我也不想问。”
    她与钱淑兰的关系可能会在将来发挥作用,但眼下无疑是桎梏,她要是探头探脑地去瞎打听,落到皇帝眼里可不知该怎么想了。再者,她当时帮助钱淑兰只是想给母亲留一条路,并不图自己的幸进,所以本心确实也不想卷到后宫里去。
    朱成钧勾了下唇角:“只有你才这么想了……”
    换成别人,有这条捷径,不知该怎么削尖脑袋琢磨着去利用。
    展见星莫名,道:“钱妃娘娘是后宫嫔妃,我本就不该——”
    “钱妃?”朱成钧侧头,“不是嫔吗?”
    展见星意识到他才上京,许多消息是滞后的,便解释道:“钱妃娘娘九月时晋封了。”
    朱成钧并不真的在乎钱妃,不过顺口一提,听见了,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展见星在中枢任职,当然知道他被召回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先在宫道上撞见一回。以皇帝召他的用意,他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和京城方面打些交道。她心内挣扎片刻,还是低声提醒他道:“郡王爷,京中情势似有不妥,尤其涉太子事,倘若有旁人来和你闲话,你最好不要理会。”
    她知道以朱成钧的为人,并不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只是怕他不经意中了别人的谋算,故此忍不住透了口风。
    朱成钧微有意外地回望了她:“太子怎么了?”
    他不是意外太子,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没想到,她还能把这种事提醒给他。
    展见星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宫中有传言,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而是钱妃所出,皇后——阴夺人子。”
    虽然皇帝封锁消息及时,但那个宫人在宫道上嚷出太子身世时,在场人数不少,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隐瞒住,更别提皇帝随后不知为何,还试图将太子交由钱妃抚养,这反常更加助长了流言的滋生。
    朱成钧蓦然停住脚步,关于钱淑兰的过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肯定地开了口:“什么传言,这就是事实,展见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展见星哑然,知道瞒不过他,只有默认。
    “原来如此——”朱成钧失笑。
    他笑的是自己,她在他眼皮底下,居然能把这么要紧的事瞒住他这么多年,他这一生所有的蠢,全都犯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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