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月脸上那些温柔的表情缓慢的淡了下来,她忽然把桌上的灯吹灭,在黑暗中道:“既然没什么想问的,那你走吧。”
    卫庄微微皱眉:“你赶我走?”
    练月有些恼了:“你爱走不走。”
    卫庄坐着没动:“我若走了,你还哭么?”
    练月这次是真的怒了,她噌的站起来,道:“不送。”
    他见她要走,伸手去捉她的手腕。练月手腕一绕,躲开了。卫庄怎会让她躲掉,两人一来二去的,就打上了。结果不言而喻,卫庄压根就没离开凳子,就把她扽怀里去了。
    哇,练月想,每次见面都要被他碾压一下,这种感觉可真不太好,于是到了他怀里,也不甘心,还要挣扎。
    卫庄的两只手分别攥着她的手腕,练月左扭右扭,无法挣脱,一时情急,直接朝他手上咬了过去。
    卫庄眼睁睁的看她咬过去,也没松手,也没躲闪。
    练月狠狠地咬了一下,可卫庄浑然不动,练月更恼了,一直咬着不松口。卫庄哪里怕她咬一下,他是长剑当胸过,都不吭声的人。练月见他没反应,气得头晕目眩,可她又不是真的要咬死他,不能跟他死磕,咬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动,就自动放弃了。反正最近她的挫败感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丢丢。她恨恨的松了口,只是不解气,就拿眼睛去瞪他。
    他瞧着手腕上被她咬出来的齿痕,很工整的一排牙齿,都见血了。
    他把目光从齿痕上移到她脸上,疑惑不解道:“你们杀手现在都这样,还是就你一个人这样?”
    这剑客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视,不是对她的轻视,而是对杀手这一行的轻视。
    剑客一直都看不起杀手,觉得他们不入流,只会躲在暗中捣鬼。剑客的输赢,是定在剑上,不仅要赢,而且要赢得光明正大。可杀手刚好与之相反,同样是武学出身,但对杀手们来说,输赢不重要,杀手只要人死,至于怎么死,不重要。
    别说剑客看不起杀手,练月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职业,没有人会看得起黑暗中的老鼠。卫庄看不起她的职业,练月可以理解,但卫庄不能质疑她的职业能力,但说实话,她又确实打不过他,连挣脱都不能,于是只能杏眼怒睁,色厉内荏的喝道:“放手。”
    练月这么一喝,卫庄还真放开了她,练月从他怀里出来时,顺手将他搁在八仙桌上的长剑抽了出来,削过去,架在了他颈上。
    练月这一举动虽然快,但以卫庄的身手,要躲开也很容易,练月原本以为他会躲开,但他一动未动。
    剑架在他颈上,就像那晚他把剑架到她颈上一样。
    剑架在颈上,卫庄也并不怕她。练月见他不怕,发了狠,贴紧了一些,卫庄颈上被划出了一道像红线一样的血痕。
    练月假装凶狠道:“你若再仗着身手比我高,欺负我,我就杀了你。”
    卫庄在黑暗中盯着她,很锐利的两道目光,但声音却是悠闲的,只是很有胁迫感:“你知道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有什么后果吗?”
    这人还是这么自信,他到底凭什么这么自信?他是觉得她下不了手,还是觉得就算她真动了杀机,他也能躲开?
    练月将剑又贴紧了一点,更多的血顺着剑刃流下去,她是真的动了一点杀机的:“这么自信?”
    卫庄反问道:“你想杀我?”
    练月道:“你觉得我下不了手?”
    黑暗中“铮”的一声龙吟,练月只觉握剑的右手手腕一阵发麻,长剑被震得脱了手,练月立刻换左手去接,这时颊边劲风起,她知道人已到她身后,她右手肘往后猛顶,他闪了一下,右手摁在她肩上,左手迅速从她左肩上出来,擒住她的左手手腕,往斜后猛带,练月握着的长剑就横在了她自己颈边。
    卫庄的声音就在她耳侧:“不是我觉得你下不了手,而是我觉得你没这个能力。”
    练月挣了两下,没挣脱,便恨恨道:“你就一定要赢,是吗?”
    卫庄道:“我从不在剑上弄虚作假,你若想赢我,我可以教你。”
    练月冷哼道:“你不用得意,我若是真想赢,有的是办法。”
    卫庄握着她的手腕,把剑刃往她颈上贴了贴,意在提醒她,她现在受制于人,不要说大话。
    练月后仰着,几乎与他交颈相缠。
    卫庄的吐息就在她耳边:“是吗,那也就是说,你之前输给我那么多次,都是因为不想赢?”
    练月嘴硬道:“否则呢,你以为你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赢我?”
    卫庄极轻的笑了,他用空着的右手,将剑从她左手中取出来,噌地一声钉在地上,吐息就在耳边:“好,那我们就分个输赢出来。”他将她掉了个个,拦腰扛起。
    练月下意识的在空中胡乱踢了两下,但算不得反抗,只算得上是个有气息的活人。她也没说你放我下来之类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矜持,因为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情,也正是她期待的事情,她干吗要把送上门的人推出去?更何况,剑客这么直,说让放就放,说让走就走,一点也不懂迂回曲折,欲擒故纵。她才不要推呢,万一推走了怎么办?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被他放在床上,他欺身压下来。她望进他眼中。他的眼睛像一片黑色的海,海面是静止的,可海面下,一派汹涌。她不知道那汹涌对的是她,还是寂寞,还是别人。三个月前,她还是不在乎的,可现在她有点在乎了,这可真糟糕。
    她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他伸手抿过,神色凝重,声音却攒得轻柔:“我吓到你了?”
    她不敢眨眼,生怕他消失,只是摇了摇头,可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他飞快的用手指接住她的眼泪,眼泪在指尖氤氲开,他看了看指尖的那片水泽,复把目光移到她脸上:“那怎么哭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那道疤上,她伸手抚上,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他脸颊上的那条疤,问:“你这样厉害,也有人能伤到你么?”
    他笑了一下,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听到稚气之言的那种会心一笑。普天下的剑客好像都不爱笑,好像笑会拉低他们剑客的身份。不过想一想也是,剑是严肃的,所以剑客们通常也都是严肃的,一个剑客若是整天笑眯眯,那看上去的确有些怪。卫庄也笑得不多,即便笑也多是冷笑、嘲笑,今天这个没什么攻击性的笑,倒是非常难得了。
    他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于是她也跟着笑了:“我以为剑客都是自负的,虽然都知道天外有天,但又都不会承认天外有天。”
    她的青丝散在两肩上,他把脸埋在她青丝里,道:“年轻时是很自负,自负又轻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她道:“我年轻时也自负,杀人都不眨眼的,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杀人,杀了很多人,满身的血腥气,觉得没有人比我更会杀人。”
    他轻笑:“你这样的身手,竟然也会这样想?”
    她不服气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那时候可是府里最好的杀手。”
    他不置可否:“那看来你们府里的杀手都不怎么样。”
    她继续不服气:“杀手杀人,又不全靠武功,而是靠手段,靠武功杀人,那是最不入流的杀手干的。”
    他把脸从她青丝里捞出来,以手撑之,瞧着她:“你是说剑客不入流?”
    这人总是曲解她的意思,真让人苦恼,她无奈的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捞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握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的问:“这次没有,上次有吗?”
    练月被他问愣了:“什么?”
    他道:“你说剑客都一样,我跟那些剑客真的都一样吗?”
    练月又是一愣。她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她原本以为他当时只是随口一问。她瞧着他,她很想从他的表情中或者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可他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里有点东西,像涌动的海水,又像跳跃的火舌,可她也辨不出那些到底是什么。
    他凑近了,逼问道:“一样吗?”
    他的眼睛离她那么近,因为离得太近而显得大极了,她只能看到这双眼睛,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她想,不管是不是为了她,但至少现在这双眼睛是属于她的,她在这双眼睛里能看到自己,那还要什么呢?
    她勾住他的颈,抬起身子,亲上了他的右眼。
    他一只手肘撑着床,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她亲了好久,方才放开,却没有睁眼,而是顺着他的眼睛,一路亲下来,亲到了他唇边,她还没怎么样呢,他却已经压下来,含住了她的唇。
    第七章
    练月半夜朦朦胧胧的醒来,翻了一个身,就对到了一方宽阔的胸膛。她只觉得身子又酸又沉,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她懒得睁眼,就要沉沉的睡过去,头顶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含混不清,却叫她清醒了一些,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床上有个人。她发了一会儿怔,想起了什么来。她仰头去瞧他,剑客还睡着。练月回味过来,他叫的是“慧娘。”
    她往他身上贴了贴,剑客的身体真温暖,温暖又坚硬,让人觉得安全。人总是这样,会下意识靠近暖和的地方。她方一靠近他,他就醒了。他醒的那瞬间,意识到身前有人,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臂,似乎是想把她扔出去。他抓住她的时候,练月颤了一下,因为杀气在那一瞬间腾起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她是谁,于是松了手,似乎是清醒了。
    练月想,他一定跟自己一样,很寂寞,所以不习惯身边有人。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又低头来看她,垂眸见她一双眼睛正在暗里瞧自己,便把她往上拎了拎,声音还有些初醒之后的含混:“怎么醒了,睡不着?”
    她默了一下,悄声道:“是你把我叫醒的。”
    “哦?”他挑了一下尾音,是不信,是觉得她又在胡说八道的意思,“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把你叫醒的?”
    她小声道:“你叫慧娘。”
    他怔住了。
    练月又往下缩了缩,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卫庄的声音有些恍惚,恍惚的近乎一声叹息:“方才梦到了一些旧事。”
    剑客时刻都在防备,时刻都紧绷,即便是睡觉,即便是在最该没有理智的情|欲里,他都没有放下警惕,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拔出剑来,置人于死地。
    这次的恍惚,是练月感受到的,剑客的第一个破绽。
    她想,那些旧事一定很厉害,才让剑客产生如此大的恍惚。
    她轻声问:“我可以听一听吗?”
    剑客像沉浸在旧事里,声音很缥缈:“你想听什么?”
    练月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一说慧娘,我想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
    剑客默了一下,声音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恢复成平日里的冷峻,他用手去顺她的发:“不特别,只是让人捉摸不透。”
    练月听他这么说,便跟他拉开一点距离,瞧着他:“她伤你心了吗?”
    他淡淡道:“谈不上什么伤心不伤心,只是让我有些困惑罢了。”
    她好奇道:“困惑什么?”
    他道:“她说我不懂女人,也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她跟我在一起并不开心,所以她去找懂女人的男人去了。”顿了顿,还是困惑,“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她不开心,我却从来没发现。不仅当时没发现,即便后来她同我摊牌,我仔细去想,也还是没发现,我想我可能真的不太懂。”
    她贴上去抱他,低声替他打抱不平:“我想她可能也不懂男人。”
    他顺着她头发的手顿了一下,接着落在了她腰上,抄住腰间最美的那个弧度,往他身上带。身体紧密贴合,体温瞬间就灼烧了起来,她的心脏急跳了起来,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怦,那么强劲有力。
    他低声道:“你可真会哄人。”
    练月全身虚软,几乎软成了一滩泥,她贴着他的唇角喘息:“如果你把说实话也叫做哄的话,那我的确是蛮会的。”
    他挺进去,有一瞬间的寂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宁静,他在那宁静中瞧着她,是探究,也在赏析。她紧紧的握着他坚实的手臂,也瞧进他眼中。黑暗中,两人目光交缠,好似身体的交缠,他们此刻在一处,是彼此的归宿。
    他伸手抚开她脸颊上的乱发,声音沉到她耳边,有些隐忍,又有些压抑,还有些迫不及待:“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介意吗?”
    她喘息着,明知故问:“介意什么?”
    她的喘息就是最好的催|情剂,他声音暗哑:“介不介意以后多一个人吃饭?”
    身体蠢蠢欲动,几近临界点,她的喘息越来越重:“我不介意多做一个人的饭,就是不知道剑客介不介意做一下火夫?”
    她眸中有盈盈水光,咬出“剑客”两个字的时候,还加重了一下。他的身体骤然紧绷,蓄势待发,声音哑得不像话:“剑客说他求之不得。”
    练月觉得自己明明是个身手不弱的女杀手,可在床上却像个多愁多病身,任人翻来覆去的揉捏,一点都使不上力气反攻。她觉得这么把主动权都交给他,有点不好,意识里刚想自强不息,试着拿回一下,念头就被人扼杀了,接着是更不容还手的猛攻……如此循环往复,最后还是她放弃。男女在体力上的差异有点忒大,剑客是不大可能让她在这事上讨到一点便宜的,她在朦胧模糊中想,得赶紧在别的什么事情上找补回来,不然她全面被碾压,一点都不好。对了,他不是说可以教她剑术么,她要学他的剑术,早晚有一天要堂堂正正的赢了他,把剑架在他颈上,让他瑟瑟发抖。想到这点之后,她就开心起来。他折腾她的时候,她就有种巴结讨好他的小伏低,在小伏低里,还有种忍辱负重的兴奋。
    次日醒来,浑身紫青,练月觉得骨头架都要散了,她扭过去,瞧着剑客的容颜,真是英挺刚毅,她是又满足又愤恨。
    时间已近午时,练月临时决定今天不出去摆摊了。她摆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现在有人陪她打发时间了,出摊不出摊,便不是最主要的了。
    两人收拾了一番,去做饭,练月问他想吃什么,他还真不客气的报了一大堆菜名。卫庄报完菜名之后,练月觉得有必要去一趟菜市场,卫庄便说跟她一块去。
    菜市场有很多熟人,也有很多对练月有意思的人,卖猪肉的老陈啦,卖油粮的老朱啦,卖鱼的小周啦……这些人或鳏居或独身,每次练月来买东西,都会多给点,跟她攀攀交情。当然,中间也不乏来说合的人,譬如蔡婆。不过都被练月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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