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家说的是流言,不一定是真的,你若有意,无需顾及旁人。”
    沈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卫庄见她没什么要问,似乎也没话说,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她面前:“若是无意,天地广阔,以姑娘的容貌和品性,到哪里都会有好出路,这个就以备不时之需吧。”
    沈九瞧着他推过来的银票,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
    她这辈子,除了知道自己卖身有二百两银子之外,就再没见过这么多钱了,沈九怔怔的瞧着卫庄。
    卫庄道:“这是姑娘救人的回报,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他见沈九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便道,“以姑娘的处境来讲,拒绝可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沈九不再犹豫,将银票收起来,道了一句谢,又让他代自己向练月道谢,然后告辞了。
    卫庄从练月房间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里边去,看见床上的人儿屈膝躺着,正瞪着一双眼睛看帐顶。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摸了摸她的脸,问:“在想什么?”
    练月愣愣道:“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卫庄愣住了。
    她忽然坐起来,将双腿盘起,边回忆边道:“不知道这事具体发生在那一年,但也是夏天,天上有月亮,可能是十五,也可能是十六,我半夜睡醒,忽然想吃饺子,于是去灶房和面,擀皮,调陷,各种馅,有西葫芦鸡蛋,有牛肉芹菜,白菜粉条的,包了好多好多好多的饺子,一直包到没地方放了,才不包了。包完之后还数了一下。”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卫庄:“你知道我包了多少个吗?”却又不等他回答,就兴奋道,“四百三十二个,我竟然包了这么多。包完之后,自己下了十个,三个西葫芦鸡蛋,四个牛肉芹菜和三个白菜粉条。因为包的太多,根本吃不完,夏天又放不了,所以天亮之后,就把剩下的分给左邻右舍了。我东边的邻居好像是个卖豆腐的,我叫他家的媳妇叫庆嫂,庆嫂三十几岁的样子,胖胖的,嘴角还有颗黑痣。西边的邻居姓商,我叫他家的男人商大哥,商大哥长得特别高,我跟他说话,得一直仰着脖子。还有一个蔡大娘,在巷子口,我给他家的饺子最多。”
    她感叹道:“我那时候到底是有多无聊啊,要半夜起来干这种事。”
    卫庄道:“就是蔡大娘家的媳妇告诉我,她大年初二那天下午看到你在他们家门口,被四个人围堵了。”
    “四个人?”练月皱眉道,“有说长什么样子么?”
    卫庄想了想,道:“说是两男两女,都很年轻,女子一个紫衣一个红衣,男子一个黑衣一个青衣。”
    练月沉吟了一会儿,分析道:“我估计紫衣应该是紫苏,青衣是东音,至于红衣,反正我在时,除了我,好像没其他人喜欢这个颜色,他们都觉得这个色艳俗,我倒不觉得,我喜欢那种红,满得像是要溢出来了一样。”又想起什么,“不过我起来包饺子时,身上穿得衣裳颜色的确很浅,像烟白色。”顿了顿, “我好像也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不穿重色衣裳,应该是出于那种颜色太扎眼,我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换了清淡的颜色。”
    卫庄却并不接她这个关于颜色的话茬,而是继续问:“然后呢,除了这些,还想起其他的了吗?”
    练月道:“送完饺子回家之后,我在家收拾了一下,就推着车去城门口,我原来真的是卖木雕的,我有一个手推车,两个轮子和两条腿,上面架着一个长形的车斗,车斗里是各种各样的木雕,里边还塞着一把遮阳伞,估计应该是六十四骨的,我把车推到一条巷子口停下,然后把伞撑开,把木雕摆起来。哦哦,对了,”她瞧向卫庄,“我旁边就是蔡大娘,她在那卖布,我跟她的关系好像很……很……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练月说到兴致勃勃之处,看向卫庄,本是想寻求知情人的共鸣,却发现他一双眼睛正贼亮贼亮的瞧着她,瞧得她都说不下去了。
    卫庄问:“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练月愣了一下,又微微叹气:“就想起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好像那段时间,每天就这点事,睡觉、吃饭、做饭、刻木雕、出摊,其他的就没了,不过依稀记得那段日子有下过一场特别大的雨,特别特别大,城里到处都是积水,能没了脚踝。”
    卫庄顺着她的这个话,想了想,道:“那应是天启二十四年夏天的事儿,那场雨的确特别大,我也有印象。”顿了顿,“然后呢?”
    练月摇了摇头:“其他的就很模糊了,像一团影子似的,具体是什么记不起来。”
    卫庄直直的瞧着她,瞧得练月有些心虚,她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了挪,别开目光:“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是故意想不起你的,你这么看着我,我有点......”
    卫庄突然扑过去,将她扑倒。
    他亲的很重,仿佛要把她吃下去,咽进肚子里,练月有点喘不气来,可却不想让他停下来。
    他把脸埋在她颈侧,气息沉重:“月娘,快点想起来吧,虽然我们两个之间有很多不开心,但我还是希望你想起来,越快越好,我不想自己一个人记得那些,我觉得很没意思。”
    练月静了一阵,忽然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爱的根本不是现在这个忘了过去的我,你爱的只是过去的那个我。”
    卫庄闷声道:“你是在吃自己的醋?”
    练月没让他就此含糊过去:“我说得不对吗?”
    卫庄道:“之前你觉得我不爱你,现在你觉得我爱过去的你,倘若有一天,你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会不会觉得我爱的是失去记忆的你?”
    练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半晌,悠悠的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
    卫庄寻找她的唇,又亲了起来,练月整个人都被他亲晕了,不知东南西北,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就听到他的声音飘进了耳中,低低的,还微微有些喘:“月娘,你想跟我回太平城去看看吗?”
    练月的脑子是一团浆糊,反应比较慢,她正在思考呢,他又亲了上来,亲完之后声音更哑了,几乎是在逼问她了:“好不好?”
    他这一番操作勾得练月简直要化成一滩水立地飞升了,她实在无力抵抗了,于是说了一个好。
    “好”字从她齿间流出来之后,卫庄又想亲,但半路刹住了,将唇移到她耳边,小声道:“先攒着吧,这次咱们慢点来,你说呢?”
    他的呼吸洒在她耳廓上,让练月忍不住抖了一下。
    练月觉得这人特别可恨,不亲就不亲,临了还在她耳边勾她,她忙伸手推他:“那你保证,在我想起来之前,绝对不再近身勾引我。”
    卫庄直接摇头拒绝说不:“万一你一直想不起来,怎么办。”
    “不可能。”练月斩钉截铁的否决了他的万一,“其实我已经慢慢的想起了一些,只不过太模糊,近来又有了大进展,我有预感,应该很快了。”
    卫庄默了一下,道:“好,我等你想起来的那天。”
    第六十七章
    卫庄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练月说完要跟他回太平城, 他下床立刻去找东门绰说这事去了,东门焯虽然很不情愿, 但自从卫庄花三千八百两赎了沈九的卖身契之后,他就知道卫庄和练月绝非普通人,走是早晚的事情。他装模作样的挽留了两句, 然后就放行了, 让练月将事情都先交代给杨龙杨虎,交代清楚之后,他们就能启程了。
    练月之前答应金玉棠明天陪她去丞相府, 怎么着也得把这事办了再走,卫庄就说后天启程,问她觉不觉得赶。她点了点头,说可以。说完这事之后, 她说去找沈九,卫庄不用,她刚才睡觉时, 沈九已经来过了,他亲自跟她说过了。
    练月对卫庄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她很少遇到办事这么干脆利索的人,但这人有很多秘密, 这就非常烦人,譬如她想知道他到底给沈九指了什么路,他却怎么都不肯说。
    他越是这样, 她就越好奇,所以还是抽了一个时间,去后院找沈九,沈九正在收拾东西,见她来了,就拉着她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去。她问沈九打算好了么,沈九说打算好了,暂时就留在安陵了,说明后天出去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她打算先租个院子住下来,然后再慢慢想,可能会开个豆腐坊什么的,因为她家以前就是做豆腐的。
    练月问她缺钱不缺钱,沈九够用了,让她不用担心。
    练月说明天她要陪金玉棠去丞相府,倘若没什么事,能早早的回来,可以陪她在城里转一转,找找房子,沈九说好。练月见问不出什么了,就辞了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完饭时,卫庄将饭拿到她房间,跟她一块用,练月再次问他给沈九指了什么路,他说没什么,就是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让她自谋生路。虽然只是给钱,让练月有点失望,不过二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别说开豆腐坊,就是买院子都够用了,挺好。又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神奇,沈九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她的命运,而她因为认识卫庄,又改变了沈九的命运,她们也算得上是相互成全,皆大欢喜。这么一想,她算受惠人,沈九也是,只有卫庄亏了。四千两银子,虽然他并不在乎,但不管过去他们俩个是什么关系,这个人情她是欠下了,早晚得还他。
    吃过晚饭后,打手和护院照例在院子里集合,分配好各楼里的值守人员后,他们就散了,去各楼里站岗。
    金玉棠和她的侍女星河托着搁着侍女衣裳的托盘站在一旁看,练月这边完事之后,请她们进了自己的房间。
    金玉棠来找练月是为明天夏国丞相寿宴之事。
    金玉棠在上年的花魁之夜上一舞成名之后,城内权贵多有邀她过府献舞,倒不是没有经验,只是明天场合太大,多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嘱咐两句,嘱咐完之后,起身告辞。
    金玉棠告辞后,练月忽然想起自己还欠楼里几位姑娘银子,当然也想起了叶湛还欠自己银子,顺带又想起了叶荻抵押给自己的那个玉佩。
    那玉佩还在她腰上挂着,她带了这么些日子,竟也带习惯了,都忘记那是别人的玉佩。
    她将叶湛送她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两根簪子,十八封信,和抵押给她的玉佩。
    想一想,他送的东西还挺多,真是个懂得用这些小玩意收买人心的人。
    现在想一想,其实她并不是因为他一路找到安陵,也不是因为那棵桐树才喜欢他的,她是因为他的信。她真的很喜欢他写的故事,她觉得他的故事比风花雪月的情诗高级。他出身世家,前二十几年养尊处优,身上却没半点高门大族的恶习,反而有种朴素。这朴素不是说他衣着朴素或者生活朴素,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平实而稳定。
    她将东西收进一个盒子里,还写了封信塞进盒子里,不过不是什么道别信,而是账单,等他的早点铺开始盈利了,让他直接把借她的五十两还给楼里的几个姑娘们。因为此去太平城,她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在走之前,得把这些都算清了。
    除此之外,她还欠万花楼一百多两,得找个借口,让卫庄帮她先还了,然后回到自己家,扒一扒自己有没有小金库,如果有就还他,没有的话,那就等等再还。
    倘若她和卫庄将来能成亲,那就不用还了,反正他的也是她的。倘若最后闹掰了,那就攒钱还。一百多两她还得起,沈九那四千两,她无论如何都还不起,闹掰也不还。如果将来卫庄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会还一个人情,如果他不要她还,那就算了,反正他应该什么都不缺。
    想通这件事之后,她便去找卫庄。
    虽然自己一个人时想得很开,可真要开口朝他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说东道西的好一阵磨蹭,才把自己的来意道明了,卫庄听完之后,就回里边去了,没过一会儿出来了,手里拿了一沓子银票,递给她。
    让他替沈九赎身时,她没不好意思,大约因为数目太大,而且最初也并未真心想借,只是想开个玩笑。如今她正儿八经的朝他借钱,那感觉真的不太好,于是她接过银票后,飞快的道了一句谢,看也没看就走了。
    回到自己房间,练月掂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茶,方才坐下来,去看手中的银票。
    她朝卫庄借二百两,凑了一个整数,原本以为这一沓都是小数额的,所以这么厚,可最上面那一张就是二百两的银票,她将二百两的银票移走,去看下面的那张,然后呆住了。
    练月以为是自己眼花,还闭上眼睛缓了一下,睁开再看,票面上还是写着一万两,她接着去看第三张,第四张,一直到第十张,每张都是一万两。十张银票加起来,一共九万二百两。
    她放下银票,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于是拿着这沓银票,又回去了。
    卫庄的门开着,她没敲门,直接闯了进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卫庄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且还是个女人,正是满庭芳。
    她立刻将拿银票的手背到了身后去。
    满庭芳手执团扇,一边打扇子,一边瞧着她笑:“月娘,你也看得太紧了,我前脚才进来,你就跟过来了。”
    练月瞧了一眼卫庄,卫庄端了杯子喝茶,并不说话。
    练月脸上挤出一个笑,道:“芳姐误会了,我房间没有蜡烛,过来问问卫先生这有没有多余的借我使一使。”
    卫庄道:“有是有,不过一时记不起放在哪了,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等会找找给你送过去。”
    满庭芳笑道:“小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月娘这么急匆匆的找过来,当然是着急用,你这么慢待她,有点失礼。”说着站起来,“我也是闲着没事干,过来找人聊聊天,得了,不耽误你们了,走了。”
    卫庄起身相送,将她送出门外,一直见她走远了,方才转身回房间,关上了门,问:“怎么了?”
    练月将手里那一沓银票递出去,严肃道:“这是什么意思?”
    卫庄走回八仙桌旁坐下,边走边道:“给你的意思。”
    练月跟着他转了半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是九万两。”
    卫庄点了点头:“我知道。”
    练月简直被他气着了:“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就把这九万两给我?这是九万两,可不是九两,你有钱也不能这么随便吧。”
    卫庄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要用么?”
    练月道:“可我用不了这么多啊。”
    卫庄道:“那剩下的就先搁你那吧,我暂时也没花钱的地方。”
    练月觉得这人心大的简直可恨:“这是你的钱,干吗不搁自己身上,就算我们之前有关系,可我现在什么都忘了,万一起了贪念,带着这些钱跑了怎么办?”
    卫庄静静的看着她。
    卫庄最爱用这种眼神看人,练月跟他对视,从没赢过。这人的眼神很坚定,仿佛谁都不怕,不动声色看人时,好像什么都能看出来。
    练月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目光,道:“你有话就说话,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挺吓人的。”
    卫庄朝她伸手,道:“月娘,过来。”
    练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往后退:“我不过去。”
    卫庄好像知道再继续说也是废话了,便站起来,自己走了过去。
    练月下意识的往后退,边退边警告他:“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在我没想起来之前,你不能勾引我,你别忘了。”
    卫庄压根不搭理她,而是一直逼她退到了门上,她想逃,但很显然卫庄有备而来,根本不给机会,她要逃,刚好落在他手里,他握着她的腰,将她又推了回去,他另外一只手撑在门上,将她圈在了门和他的身体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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