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抬头,犹豫地看了李枭一眼。
    只见李枭皱起一双英气的眉,伸手将她拉在身边,隐入一旁的大树之后。
    他们所在的大树,在墓碑的侧后方,正好在那人的视线之外,却能将他的动作完全收入眼里。
    那是一个撑着两边拐杖的佝偻老人,瘸了一条腿,穿着陈旧的衬衫短裤,头发花白,走路的速度非常缓慢,却背了一个沉重的包裹。
    砰的一声轻响,厚实的包裹落在一旁的地面上。他掏出一次性塑料碗碟,放在另一座墓碑前,摆上了苹果、烧鸡,还有一碗米饭。
    老人一边擦拭着墓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声音苍老而虚弱:
    “哎,人老了,来得是越来越晚了。”
    “……他们说要拆迁,修M城的路……可是我不想走啊,离你们那么远,我还有什么活头?”
    “为难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意思……”
    “……我这眼睛最近有些不好使,有时后脑勺特别疼……我就想,要是你还在就好了,两个瞎子总比一个瞎子好,呵呵。”
    “娃娃要是长大了,也可以给我们看书念报……”
    “不过要是去了外地读书,不回来,我们也只能自己过,呵呵。”
    “娃娃呀,你说,你会回来看我们吗?”
    “小姑娘嫁在本地多好哟……离娘家又近,呵呵……”
    ……
    他是在与他的妻女叙旧。
    白芷和李枭对视了一眼,正要走出去,接下来,那人的动作,却让他们怔住了。
    老人擦拭完了那座墓碑,居然转过身去,开始擦周晓晓的坟墓。
    动作仔细而郑重。
    然后,不声不响地,对着她跪下,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末了,抹去额头沾着的泥土,收好东西,重新支起拐杖,向外走。
    “站住。”
    白芷还没反应过来,李枭已经窜出去,叫住那老人。
    老人回过头,仔细辨认了一下,颤颤巍巍地叫道:“李、李战?”
    他忽然慌张地向外跑。
    可是,一个瘸腿的老人能跑多快?
    李枭轻哼一声,转眼已经拦在他身前,双手制住他,将他按翻在地。
    丝毫不管他是个老人。
    几个红润的苹果从包裹里掉出来,散落了一地,变得灰扑扑的。
    李枭嘶哑道:“你是谁?”
    老人难受地呻吟,缓慢地抬头看他:“你……不是李战……”他双眼浑沌,仿佛在思考什么,忽然有了焦距:“李……枭?你还活着?”
    李枭点了点头:“你是谁。”
    老人长满皱纹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眶泛红:“哎,你还活着……真好,周晓晓也该瞑目了……我也安心了一点。”
    李枭皱眉。
    “你把我松开。”老人说。
    他依言松手,老人调整了姿势,缓缓地,对着李枭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才擦干净的额头,又染上脏兮兮的泥土。
    李枭拳头捏紧,青筋毕露,疑惑的眉毛皱得更深。
    白芷心念一动,走过去,扶起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向李枭和他妈妈磕头?”
    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我是个罪人。”
    李枭面色一冷,双目骤然暴突,瞪着老人。
    在他压迫性的目光下,老人颤抖着,将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
    “李战他……根本就没有精神病,是我给他伪造的精神诊断证明……我有罪……”
    事情发生之前,李战只是一个看起来踏实、靠谱的精瘦男人,虽然沉默不爱说话,却从来不做出格的事。以至于左邻右舍,都认为他和周晓晓是一对模范夫妻,两人恩爱如蜜。
    老人也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精神科医生,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
    那天傍晚,李战来到医院,尾随着他回了家,破门而入,把菜刀架在他妻女的脖子上,逼迫他开精神诊断证明。
    李战的样子很不对劲,身上沾了血,没有清理干净。
    像是刚杀了人。
    可是,看着面色惊恐的老婆孩子,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用一纸证明,换来一家团圆,在他看来,是不得不做的,也是相当划算的事。
    他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李战来找他之前,杀害了妻子周晓晓,并将她分尸雪藏。
    为时已晚。
    此后,男人原形毕露,潜逃至各地,前后杀害、分割了十二名女性,最终才在一个雨夜,被警方捉拿归案。
    在法院的审判中,他本该被判处死刑,却因为那张精神诊断证明,最终只不过被遣送到了精神病院,终身监禁起来。
    然而,李战不仅不是个精神病人,而且智商极高、十分冷静。
    他很快逃了出来,或者说,是被“营救”出来。
    被当年还未具规模的“鹰”。
    老人听说了李枭的逃亡。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只是努力回避着心中的愧疚感,照常生活。
    只要李战不来找他麻烦,谁也不知道当初发生过那档子事。
    李战可没有来为难他的理由。
    他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杀人的是李战,不是他。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临了。
    某天,一辆运货的大卡车侧翻,好巧不巧地,压向他正在玩耍的女儿。
    妻子跑过去想要去拉开她,也一并被压在沉重的车厢下。
    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货车砰然倒地,两个人的身影就这么消失了。
    他的妻女,没有死在李战手中,却阴差阳错地,被一辆卸货的大卡车碾成了肉泥。
    他觉得,这是他的惩罚到了。
    只是他很不解,也很心痛,为什么惩罚没有降落在他身上,而是波及到他无辜的、可爱的妻女。
    此后,他逐渐灰败下来,事业中断,也无心做其他事,只是领着低保,勉强度日。
    他常常来到墓园,看望妻子和女儿,为她们擦拭墓碑。
    ——还有一旁的周晓晓。
    白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爷是不会惩罚世人的。
    老人妻女的死,不过是意外罢了。
    只是恰好,报应在了他身上。
    她抬头看李枭,只见他咬紧牙关,脸上青筋毕露。
    青白色的大手掐住老人干柴一般的脖子,关节暴突,缓缓施力。
    老人一脸灰暗,却没有丝毫反抗,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
    “这条命,还给你……”
    看着那人即将咽气,她心惊地正想阻止,李枭却忽然松了手。
    老人脱力一般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滚。”
    他嘶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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