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越来越大,李星洲没有去后宫见皇帝,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衙门前拧眉沉思。
    顺着瓦沟的冰冷雨幕打在他脚边,依旧浑然不觉。
    这个时代的残忍,是他无法想象的,在现代,生活在中国,手上有三五人命已经算罪大恶极之人,人人唾弃,个个害怕。所以,当他第一次在南方平叛时,目睹上万人死亡,尸体成堆处理,可以堆成尸山,冷风箐河水被完染成血河时他才第一次明白这个时代的残酷。
    但他知道还可以更残酷,金人其实还算好,至少除去战争劫掠之外,对于普通百姓,他们抱有统而治之的观念,这也是金人能够短时间内灭掉北方第一强国辽国的原因。
    但大规模战争就难免死亡,屠戮,抢掠,动辄就是数以万计。但金国始终在辽东一代,从汉朝开始受汉王朝统治,也深受中原文化影响,所以金军入主中原之后,称自己才是中华正统,南宋是南方蛮夷。
    而真正的残酷还有蒙古的崛起,蒙古在东线战场其实打得并不简单,而蒙古三次西征东方人并不感兴趣,所以其实中华文化圈的人很少明白蒙古文明毁灭机的恐怖之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之间、间接死亡人数肯定上亿!
    这个概念很多人难以想象,但这就是历史,人类从来不是什么白莲圣母,血脉中的兽性只要失去控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蒙古三次西征,灭亡中亚,阿拉伯世界,俄罗斯诸国,东欧诸国都被蹂躏一遍,亡的亡,没亡的也被打残,人口锐减十分严重,但无法统计,当时光是欧洲人口锐减就有几千万,但并不能完归结于蒙古,因为还赶上黑死病。
    而东线战场最为残酷血腥,也最为艰苦,蒙古三次西征只用二十多年,可东面战场却是世纪之战。
    灭西夏用了二十一年,西夏接近六百万的人口在战后只剩一百八十万左右,百分之八十的人口直接或间接死于战争。
    而蒙古最大的仇人金国更是经历了惨无人道的屠戮,忽必烈自己估计他(和他带领的军队)在金国境内屠杀一千八百万人,经历二十三年的蒙古和金国之战后,原本金国4581万余人,到1234年蒙古灭金后人口仅剩475万余人,百分之九十的人直接或间接死于战争
    这种在西方,在西夏,在金朝的传统也被蒙古人带到南宋,当时南宋因为占城稻的普及,加上商贸发达,高度繁荣,人口突破一亿大关,成为人类历史上首个人口破亿的帝国。
    不过随后因为各种原因,内斗,外部与金国连年战争等等,许多年后,到南宋与蒙古真正开战的时候,南宋有六千多万人口。
    起初蒙古依旧实行走到哪屠到哪的优良传统,但很快发现南宋人的韧性和斗争意志超乎想象,战打了接近四十年,依旧僵持不下。
    蒙古国只好改变策略,实行怀柔政策,重用投降的汉人将领,保证所有投降的城池局军民的安,局面才终于开始好转。
    最后,蒙古前后历经四十五年,终于灭亡北宋,比起金国人制造的靖康之难,凶残的蒙古人反而对宋皇族家眷给予善待。
    但前后四十五年的漫长战争,南宋人口也从六千多万,减少到四千八百万,直接或间接有超过一千万人在四十五年里死于战争,但考虑到延绵快半个世纪的漫长战争,再比起西方战场,西夏战场,金国战场等的惨状,已经好太多。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李星洲难以想象的,以千万计算死亡的漫长战争,尸体可以铺满一国国家,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他都无法想象。
    但历史的大方向已经惊人的收束在一处了,如果他不做什么,在他有生之年,这些都很可能成为事实。
    李新洲紧紧捏着四出头官帽椅的护手,手上青筋暴起。
    金人南下不只是对中原的重创,也是蒙古崛起的第一步,其实蒙古和金国战争前期,金国是一直压着蒙古打的。李星洲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铁木真这号人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铁木真得以舒服的统一蒙古诸部,很大原因就是原来的王国辽国灭亡(蒙古诸部先前臣服于辽国),而金国对草原并不感兴趣,女真人对中原更感兴趣。蒙古失去辖制,铁木真得以安稳统一大多数蒙古部落。
    其次,景国没有河套地区,没有辽东马厂,所以以重装步兵为主力,重装步兵能打防御战,但野战无法跟骑兵抗衡,骑兵就算打不过也能拖死你,超过五十斤的东西穿戴在身上,普通人别说打仗,炮一会儿都能累得气喘吁吁。
    所以一旦失去北方门户燕山府,让金国过岐沟关,进入中原,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就会成为金国大军驰骋纵横的理想战场。
    而再想据险而守,就只能退到淮河以南,一淮河流域为天险抵抗,如此江山就没了半壁。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李星洲慢慢站起来,一下感觉压力无比沉重。
    历史的大势如滚滚车轮迎面而来,他遇上了一个风起云涌的历史转折点,西方宗教的血腥碰撞,十字军东征,阿拉伯保卫耶路撒冷,东方蒙古的崛起,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征服和屠杀。
    对于景国,也走到历史的十字路口,最重要的就是东面燕山府,西面大同府。
    李星洲理了理思绪,从十二份战报中去掉几分重复的,最终挑出三分,分别来自三路大军主帅,然后撑起雨伞出门。
    走到外堂。
    整个枢密院衙门气氛沉闷,几位值守官员加门吏一共八人,已经等候在大门屋檐下。
    “王爷是要去见皇上吗?“有人问。
    李星洲点点头。
    “我们与王爷同去。”他们道。
    他明白众人好意,所谓法不责众,在政治上也有这种效应,这些情报必然不是皇上想见的,盛怒之下可能迁怒他人,一起去可能更好些。
    再者,前线战败,和枢密院多少也有关系,但至于多少,这都看皇帝的意思了,只是古代君主集权政治一直存在的弊端,追责靠嘴,看高层意思,皇帝觉得谁有责任,谁就有责任。
    李星洲摇摇头:“没事,你们不用这趟浑水,放心吧,不会出事,我心里有数。”
    “王爷”众人感激,还要说什么,他打断道:“你们继续当值吧,打了败仗,枢密院的事就更多了。”
    “是,王爷!”众人欲言又止,慢慢才逐一离开。
    从枢密院到皇帝居住的坤宁宫并不远,可今天走起来,却无比漫长,大概是雨的缘故。
    到坤宁宫门前,雨顿时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十几个太监正用扫帚卖力的把墙角积水扫进水沟里,身淋得湿透。
    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当初排水沟修得不好,现在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就算扫进去,天上还会不断下,但太监们显然不敢不努力,他们没有选择。
    他打着伞,在雨声中隐约听到了一墙之隔的舞乐声,坤宁宫内想必是歌舞升平吧,毕竟举国上下都在欢庆呢。
    这让李星洲不由得又想到宋徽宗的闹剧,匆匆忙忙给南京名字都取好,宣布归属大宋,结果两次出兵,每次十几万大军,都被辽国残兵败将大败而归,把大宋的家底都快打没了,后来面对更加强悍的金人一面倒也就不奇怪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这种天大的闹剧,又在景国发生了,这可是要为天下人耻笑的。
    不一会儿,扫水的太监发现他,就往里通报,不一会儿贵临小太监就出来了,笑脸迎他进去。
    穿过生机盎然的正庭,李星洲在屋檐下收起雨伞,里面正有宫女奏乐,还有皇上难道的笑声传来,另外一个声音该是田妃的。
    唉,在人最快乐的时候说最糟心的事,自己也是造孽啊李星洲忍不住摇头,一步跨了进去。
    杨洪昭呆滞站在岐沟关城头,远远看着北方,眼窝深陷,旁边的亲兵为他撑伞,同等的还有郭药师,也撑着伞,可雨很大,两人都湿了一半。
    岐沟关很宽,至少超过十丈,长长的青砖城墙,中间夯土,宽过一丈,两头接山,横贯东西。
    岐沟关很不起眼,险要比不上居庸关,山海关,重要比不上玉门关,雁门关因为它总是老二,第二。
    以前史书中的那些强大王朝,两汉,隋朝,都以此作为防御北方外族的二线防线,一线是山海关,居庸关,燕山府,大同府
    可到景朝,燕山府,大同府,居庸关,山海关却都在辽国手中,这些险要反成他们的阻碍。
    杨洪昭也是这样一个人,永远是第二,就如脚下的岐沟关。
    起初因为冢道虞,冢道虞的存在如天上日月,星辰无法与之争辉,他是景国立国两百余年来,唯一一个武功能和开国太祖平起平坐的人。
    以前有冢道虞,杨洪昭再努力,再立功,在他面前也只是平平无奇。
    好不容易等到冢道虞老了,没精力出征,他成为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的老将,终于能挂帅出征,平安苏府一带叛乱,他细心谨慎,将敌人行动盘料算,眼看就是大捷,就是他从二线爬上来的机会,结果遇上太子那头猪!
    最终叛乱是平了,他依旧是大帅,不过功劳最大的却是平南王。他也不敢苛责太子什么,毕竟那时的太子,就是将来的皇上,他能如何?
    上天又给他第二次机会,那就是北伐辽国,皇上终究不放心外将,还是让他挂帅,这是难得的又一次大好机会!
    结果
    他奉行一生,帮了他很多次,让他从年轻领军一路走来连战连胜的小心谨慎,却成了这次惨败的最大源头,他长叹口气,世事无常。
    如果他激进果断,敢于冒险,直接不考虑被辽国还剩的两支大军伏击的危险,急行北上,与奇袭先锋汇合,就不会有今天的惨败,耶律大石再厉害,他数万大军入城也无计可施。
    可没有如果,最令他撕心裂肺的还不只是失败,还有自己的儿子杨建业,莽撞又懂事的小子,他一生居于人下却没气败馁的支柱,已经过去二十多日,还没有一点消息。
    以前他总是想,冢道虞是比他厉害,可没他这样的好儿子,可如今
    放眼望去,岐山关以北只有茫茫雨幕,灰蒙蒙的大地,泥潭积水遍地都是,就是没有半个人影。
    他从郭药师口中听说了耶律大石率军回攻那晚的凶险,听说了因为杨虎事先就逃跑,西门没有守备,辽军泉涌而入,杨建业陷入背负受敌的死地,可他还是不信,他每天都在这等着,一连十几天过去了,还是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晚如果我没跑,或许杨将军还能回来。”郭药师在雨中凄凉道。
    “不怪你,百来人能做什么,白白送死”杨洪昭说。
    郭药师放下伞,一脸凄然:“我说的不是这个,该死的活得好好的,不该死的死了,这是什么道理,什么人间。”
    “还说不准呢”杨洪昭强撑着道,嘴唇颤抖,他都不敢去说那个字。
    “我早知道他死了,他们几百号人,前前后后都是明晃晃的火把,没人能看过来。”郭药师淋着大雨,大声道:“只是觉得不值,他年纪轻轻深明大义,奋勇杀敌,可他死了。
    欺软怕硬,早早弃城而逃的杨虎,早早就被他爹派人接回去了,生怕把他怎么样!
    一进城想着劫掠百姓,贪得无厌引起百姓暴动的童冠,现在天天在大帐里好吃好喝,哪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要不是他们,杨将军怎么会死!南京城怎么能丢!”
    郭药师越说越愤慨,他越是经历了那些血战、抉择,对杨建业这年纪轻轻却深明大义又勇猛刚强的小将就越是扼腕叹息,他英年早逝的哀痛时刻折磨着郭药师,他再三建议希望主帅杨洪昭处置这两人,杨洪昭却很谨慎,哪怕死了儿子也根本不敢。
    杨虎是杨文广的儿子,杨文广太原知府领三交军事指挥使,童冠是侍卫军步军指挥使,与杨洪昭同为三衙首官之一。
    “我说了还不知道!”杨洪昭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岐沟关外,大雨蒙蒙一片,多少英魂,埋在关外。
    杨洪昭已经绝望了,一屁股坐在雨水中,不只是儿子的死,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对外如何就像打仗,对内如何处理关系,里外都是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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