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谭振兴已经睡着了,做了个美梦,梦里他高中状元,比谭盛礼还好,他骑着马儿游街,谭振业蹿出来告诉他汪氏生了个大胖小子,谭家有后了,他欢呼雀跃的夹紧腿蹬马鞍,谁知马儿不听话,把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咚的声,他栽到地上,猛地睁开了眼。
    昏暗的房舍,唯有走廊的光传来,他看了眼天色,不由得皱眉,怎么还没天亮?
    有点冷,他裹紧身上的棉被忙起身躺去床上,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了,难怪前段时间父亲要自己早点歇息,原来是怕自己在房舍失眠呢,可恨没有带件棉衣了,这会凉飕飕的,脑子清醒得还能再做几道题,这场会试的题好像太过简单了,越往后越简单,简单得他都怀疑出题的考官是不是学问不高,委实没法展现他的才华。
    他裹着棉被在房舍来来回回的走,惹得巡逻的官差不住的看他,谭振兴像个没事人似的,等身体暖和些了,重新去床上躺好,嘴里喃喃自语道,“求祖宗保佑,再让不肖子孙谭振兴做刚刚那个梦啊,状元就算了,保佑汪氏生个大胖小子。”
    隔壁还在和题目奋战的考生:“......”
    这考生到底何方神圣啊,提前交卷不说,倒床就鼾声此起彼伏,竟还说梦话,可怜他们饱受煎熬。
    他们没想到的是,煎熬还在后边,谭振兴的鼾声太响亮了,而且没有规律,听着慢慢小声,冷不丁的又nong的大声起来,吓得他们手抖,幸亏还要再誊抄在考卷上的,要不然算是毁了。
    托谭振兴的福,周围房舍没答完题的考生无心熬夜答题,收了考卷上床就睡了。
    哪晓得被鼾声震得睡不着,不得已爬起来再答题,反反复复好几次,脾气火爆的考生就差没大声骂人了。
    对于他们的那些情况,谭振兴无从得知,谭盛礼大概能想象,可无能为力,他是被周围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没答完题的赶时间,早早就醒了,点燃蜡烛就开始了,谭盛礼睁着眼在床上躺了片刻,待官差放下食盒,他才起身。
    早饭是馒头和粥,味道好,谭盛礼吃了不少。
    第二场是诗词,没什么难度,在谭盛礼之前,仍然有人先交了卷。
    不出意外的,晚上照样是伴着鼾声睡去。
    第三场是策论,策论共有两题,第一题是:老彭卫灵公问。
    都出自《论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为老彭。”此乃孔圣人自谦的说法,而卫灵公问出自“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知学也”明日遂行。”卫灵公问孔子排兵布阵的方法,孔子说自己没有听过,然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卫国,孔子学问博大精深,并非真的不懂兵事,而是其反对战事,主张以理治国。
    这题只要认真读过《论语》都不会太难,谭盛礼先在心里想,想了片刻,然后在其他纸上先写文章,随即润色后誊抄在考卷上,策论不比诗文和经义,难度明显要大得多,谭盛礼写文章没有明确的风格,他想到什么写什么,没有固定的思考模式,待他把文章誊抄完成,不知哪间房舍又有人摇铃交卷了。
    他有些惊讶,策论两题,第二题讲的是人生愿望,范围空洞广泛,稍微不注意就会纸上谈兵,言之无物,他以为考生会觉得难,却不想在他还没动笔时已经有考生交卷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过境迁,天底下的读书人远比以前更有出息了,谭盛礼放松下来,写字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然而他答题的速度在对面杨严谨看来很快了,从前天起他就关注谭盛礼了,谭盛礼答题答得怎么样他不清楚,但绝对要比他想象的好就是了,几乎他还没答完题谭盛礼就交卷不说,而且他发现谭盛礼直接在考卷作答的,没有自信的人远不敢直接在考卷作答,毕竟卷面不整洁是要被主考官挑剔的。
    会试考卷采取糊名誊抄的方式,主考官们选出打得好的考卷,再找出考生自己写的考卷对比誊抄的考卷来排名次,字迹和卷面整洁程度都会影响排名,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敢像谭盛礼这样直接在考卷答题,便是他的父亲都没有这个自信。
    看了谭盛礼后,他大概能明白他曾祖父为什么要求杨家弃武从文了,有些东西,真的是血脉里带的,比如他们,哪怕他们已经读书走文官的道理,但论排兵布阵就是要比同龄的读书人强很多,骑射课也要比他们厉害,谭家人即使没落,但骨子里的书香气还没有消散,谭盛礼极有可能会成为今年的状元。
    会试前京里都在聊这次状元的热门人选,不少人看重江南书香世家的罗家人,也有人看重鲁州名门世家的人,但在杨严谨来看,还是谭家人更有希望,就冲这份骨子里的大儒骨气,其他人就比不上了,想到此,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写的文章,顿时没了拼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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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1
    科举考试最忌情绪激动, 过于兴奋和低落都不是什么好事,杨严谨料到自己这次会试极有可能落榜, 叹了口气, 不着急修饰文章词句,而是重新看题目后, 拿出新的纸又写了篇文章,他不是想写两篇碰运气, 纯粹想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左右结果不会好, 与其为了科举写些冠冕堂皇辞藻华丽空洞无物的文章, 不若实实在在写出心底的想法。
    他文思如泉涌, 没用多少时间就写了好篇。
    而对面的谭盛礼已经摇铃糊名交卷了。
    最后场是明算,因科举改革的第一次会试增添明算这门,难度可想而知, 谭盛礼边答题边注意着外边动静, 和前两场考试不同,他把最后道题做完也无人摇铃交卷,再细细看中间两题,隐隐明白是为何, 经义那门的考试由难到易, 若不翻后边直接顺着答题, 会被前两题就难得失去信心。
    明算这门,题目难度没有规律,前两道题简单, 然后两题难的,难易不等的题交叉着来,无形中给考生更大的压力。
    五十道题里,中间两道题算最难的,题目和府试最后道题差不多,谭盛礼看了眼自己写在纸上的答案,誊抄时,没有把那两题抄上去,于是他成了最先摇铃交卷的人。
    走出考场已是晚上了,几颗星星点缀着夜空,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商铺和行人,走出很长段距离才听到了喧闹声,灯光摇曳下,街上焦急等待亲人归来的家眷们站着闲聊,绵州考生的家眷认识他,焦急地上前询问情况。
    期间有晕厥送出的,也有不守纪律逐出来的,她们提心吊胆不敢离开半步,眼看离最后场考试就剩下几个时辰了,结伴来此处候着,万万没想到最先出来的会是谭盛礼,周围好些个书童盯着谭盛礼看,好像在确认谭盛礼的身份,谭盛礼朝她们拱手,简单说了两句。
    “谭老爷可看到我家老爷了?”
    “不曾。”
    “谭老爷认为题难吗?我家老爷会试前两天担忧得夜不能寐,也不知进考场后怎么样?”
    谭盛礼记得他看了眼对面房舍的考生,是陌生面孔,无法回答家眷们的问题,亏卢老头来得及时,扶他上了马车,比起旁人询三问四的情况,卢老头注意的是谭盛礼脸色,会试熬人,多少人走出那扇门脚步都是虚的,不乏晕倒不起的,谭盛礼却仍旧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泰然自若,卢老头猜他题答得不错,故而没有多问。
    谭佩珠和汪氏在门口等着,听到车轱辘声,高兴地迎了出来,身边的大丫头挥手,“祖父,祖父。”
    嗓门嘹亮,却不冒失,在薛家族学里,两人学了更多的礼仪,长辈面前大声喧哗是不允许的,大丫头喊,“祖父,祖父。”
    汪氏歪头,“世晴怎么知晓是祖父?”大丫头她们大了,人前唤丫头不好,汪氏不再叫她们小名了。
    “薛夫子说祖父有帝师之才,会试于他不是难事,最先归来的定是祖父。”大丫头言之凿凿地说。
    旁边有个爱附和人的世柔,“是啊,不仅仅是薛夫子,族学里的其他夫子也很佩服祖父。”她们认识薛家小姐,从薛家小姐嘴里听了些事,知道族学里的学生之所以安安静静听课,都是祖父教导的功劳,祖父在那些学生眼里有很高的地位。
    待车帘掀开,姐妹两看清楚那张脸,投以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兴高采烈的跑上前,要搀扶谭盛礼下马车,谭盛礼好笑,“祖父还健朗,用不着搀扶。”
    “会试既耗心力又耗体力,大丫头搀扶着祖父罢...”
    大丫头小手白皙,稳稳的握住谭盛礼的大手,看了眼马车,“父亲他们还没回吗?”
    “没。”
    前两晚都有听到谭振兴的鼾声,想来没什么好担心的,谭盛礼问大丫头在族学怎么样,大丫头捡好玩的事儿说,夫子讲课枯燥,胜在她们自己会找乐子,薛家小姐拿了绣活去做,她也带着去了,“祖父,大丫头会绣花了。”
    就是针脚歪歪扭扭的,绣得不好看,大丫头道,“我给祖父绣花。”
    族学没有女工课,平时在家看着汪氏和谭佩珠做针线活学了点,还得继续学。
    “好啊。”
    谭盛礼问了她们几句功课,到谭佩珠和汪氏身边,问她们家里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事,谭佩珠整日待在家,都是汪氏出门应酬,汪氏摇头,“家里都好。”
    “那就好。”
    谭佩珠垂着眼睑,双手捏着手帕,略微有丝紧张的问,“父亲考得如何?”
    “还行吧。”以他的学识和阅历,参加会试对其他人来说不公平,可形势所迫...唯有留两题空白来弥补心里的过意不去...
    谭盛礼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让谭佩珠她们失望,但他在房舍听到铃声响起有人提前交卷时想到的就是让两道题给这批有才华有远见的年轻人,他年事已高,撑不了太久,而他们年轻,是朝廷的栋梁,谭盛礼看了眼谭佩珠,想说点什么又咽回去了,只说,“外边风大,回去再说吧。”
    听他说话的口吻不似乡试干脆,谭佩珠皱了下眉,道,“好。”
    院子里的花骨朵开了,隐隐有香味萦绕,谭盛礼问谭佩珠,“父亲若考得不好你可会失望?”
    最初他走科举是希望让谭佩珠她们过得好点,摆脱谭家姑娘的宿命,顺便为谭振兴他们做示范,以身作则,教会他们撑起家业该怎么做,然而进了考场,对其他考生的亏欠又会蔓延上心头,尤其是这次,他感觉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很多,自己突然冒出头,占了个进士的名额,于他们而言是不公平的。
    心情复杂又矛盾。
    夜色昏暗,院子里没有掌灯,谭佩珠搅着手里的手帕,低低道,“不会的,父亲为我们已够操心的了,无论此次结果如何,我都知道父亲尽力了。”
    谭盛礼没有再说什么。
    回屋先洗漱,完了出来吃点东西填肚子,卢老头赶着马车又去等谭振兴了,乞儿随他同去,他回书房看书,快子时了,外边传来动静,谭振兴和谭振学先回来了,谭振学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谭振兴则显得尤为欢喜,明算有四道题太难了,他感觉又要写诗填充了,哪晓得不知怎么突然开窍了,刷拉拉就把题给破了,出来和谭振学对答案,答案差不多的,谭振兴不敢相信自己能答对所有题,“父亲,我感觉祖宗显灵了。”
    定是谭家祖宗听到他的心声,附体帮助他考试来了,否则依照他平日的思路,四道题起码有三道题是不会的,这次不仅破题不说,还给做对了,不是祖宗显灵是什么,谭振兴双手合十,“多谢祖宗保佑,不肖子孙谭振兴感激涕零。”
    谭盛礼:“.......”
    “那四道题答案是什么?”
    谭振兴张嘴给说了,谭盛礼问谭振学,“你和振兴的答案相同?”
    谭振学摇头,“不同,差不了多少。”
    谭盛礼:“......”明算不像经义,意思相近就行,明算的答案差不多就是差很多,他看向沉浸在喜悦里而脸颊潮红的谭振兴,“你诗文的几道题写了几首诗?策论几篇文章?”
    比起明算答案有误,谭盛礼更担心他又犯浑,诗文和策论乱来,哪晓得谭振兴一副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父亲莫不是说笑呢,题目写着答题要求,我要是乱来考卷岂不就作废了?”他每题写了一首诗,策论按照要求只写了一篇文章,他又不傻,咋可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岔子呢。
    谭盛礼:“......”懒得提国子监冬试的事儿,嘱咐他们先回屋洗漱,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谭振兴:“父亲,我太兴奋了,回屋睡不着,要不我挨着你睡吧。”他要读他的文章和诗词给谭盛礼听,让谭盛礼估算他到底能不能考上进士,若是回屋,心里总觉得没底。
    不待谭盛礼回答,他已经想当而然的回屋洗漱然后准备来这屋睡觉了。
    谭盛礼:“......”
    顾及会试刚过,到底没有拒绝谭振兴,只是谭振兴默读文章是诗词时,他没有点评,等到隔天,他去书铺买了很多文章回来,让谭振兴他们自己看,看完后自己估算在会试中的位置,这可让谭振兴不乐意了,倒不是嫌麻烦,而是谭盛礼买的文章乃鲁州和江南名门世家子弟的文章,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都有,看得他对比自己以前的文章诗词,认为这次铁定无望了。
    纳闷谭盛礼为什么会试前不拿出来,也让他心里有个底啊,亏他走出考场碰到杨严谨还拍着胸脯说自己考得不错来着,原来是错觉,以江南和鲁州两地的情况来看,他要想考上进士太难了,便是谭振学他都怀疑没有机会,不禁仔细研究他们的文章,慢慢的,他察觉到不对劲,这些文章太精妙绝伦了,不像几岁孩子能写出来的。
    传言不可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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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
    他拿着鲁州和江南两地读书人的文章向谭盛礼请教, “父亲,这文章有问题啊。”
    从县试到会试, 谭振兴自认还算读过些文章, 文章体现的是读书人的真知灼见,孩童天真烂漫,阅历不足, 文章多稚嫩, 可他看的这几篇文章, 用词严谨, 辞藻华丽,个别词句根本不像几岁孩童能懂的,他圈出某些意境深远的句子,读给谭盛礼听,“父亲,神通也不过如此罢...”
    他承认世上有神童, 可目前来看, 神童有点多,多得有点假,他怀疑这些文章是读书人近几年写的,哪怕故弄玄虚藏了写文时的年岁,谭振兴怀疑是假的。
    谭盛礼瞥了眼他圈出的文章, 没有做评价,只让他再看。
    “再看?”谭振兴心想自己说错了?
    抱着文章回去,让谭振学和谭生隐帮忙看看, 其实两人也发现文章和诗词有问题,不是时间早晚,而是这些文章经过修饰点缀后虽然流畅,差了点底蕴,这种底蕴是读书人的多年积累,饱含读书人的品行,修养,以及风格,单看两篇文章没什么感觉,看多后就觉得差了这种底蕴。
    像谭盛礼,写文章没有明显的偏好,但行文间彰显着他博爱宽厚的美德,任何篇文章里都藏着仁德二字,他看江南和鲁州两地读书人的文章完全没这种感觉。
    怪得很。
    谭振兴也纳闷,“莫不是他们学的杂?”
    谭振学摇头,“学的杂不如学的精,细看历年会试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无不是不同类型文章的翘楚,两地文风鼎盛,必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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