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苦读十载不容易,而能坚持读书到四十五岁更是不容易,谭盛礼说不能寒了读书人的心,故而那些人若想参加四季试来便是,世间或许没多少平庸无能的年老者还愿参加四级试丢脸,但谭盛礼的做法让天下读书人觉得窝心,哪怕你读了几十年书都没有考取到功名,只要你还在坚持,国子监的门就会为你敞开。
    这份共鸣,多次落榜的读书人最能体会,正因为能体会,心里才愈发敬重谭盛礼。
    当然,也有那试图观察谭盛礼行事来揣测四季试考题妄图在四季试一鸣惊人的读书人,无论抱着何种目的,都天天随谭盛礼出城劳作,连谭振兴他们听说后都很感兴趣,亦跟着出了城,谭振兴对种地不感兴趣,他是为谭振业攒名声去的,夏试将近,担心谭振业不上心,得在之前为谭振业扬名。
    别问他怎么想到的办法,问就是和方举人学的!
    “三弟,国子监的学生性格单纯,若见识到你的学识,必会四处称赞你,待你名声显露,邀请你参加诗会文会的帖子肯定数不胜数。”谭振兴在翰林当差,说话稳重了不少,据说是向翰林院学士学的,学士说话喜欢压着声,放慢语速,谭振兴如今说话便是这样,以前动动嘴皮子放鞭炮噼里啪啦的话如今要许久才收尾,“等认识你的人多了,你入国子监就没人说什么了。”
    前几日谭盛礼问谭振业要不要进国子监读书,谭振业以才华浅薄为由拒绝了,说是等夏试后再看,谭振兴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劲儿,能进国子监是多高兴的事儿啊,谦虚作甚,只要能学到真本事,管他什么理由呢,谭振兴又说谭振业,“国子监人才荟萃,能与他们同窗进学于你利大于弊,你看生隐弟,进国子监多少时日连我都赶不上他了。”
    “嗯。”谭振业惜字如金。
    谭振兴:“......”
    “父亲再问你你就应下吧。”和自己父亲有什么好客气的啊,谭振兴不懂谭振业到底想什么,正欲再说点什么,但听谭振业道,“再有几日书铺就开张了,届时大哥和同僚去看看吧。”
    谭振兴皱眉,偷偷瞥向谭振学,“二弟去吗?”
    不怪他多心,谭振业说书铺是徐家的他深信不疑,直到有天无意在谭振学面前说起,谭振学问他位置和名字,听他说完,谭振学纳闷地问了句,“徐家书铺为平安书铺,既搬来京城,为何又改名了?”
    没错,谭振业筹办的书铺为日照书铺,与平安书铺相差十万八千里,谭振兴就有点怕了。
    “到时候看看有没有空吧。”
    谭振兴又去看谭振业,嘴唇微张,和谭振业商量,“不若...”
    “看大哥吧。”谭振业面无表情的来了句,谭振兴怂了,“去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三弟啊,你说平安书铺为何改名啊...”日照书铺,怎么听怎么都感觉有股浓浓的铜臭味!
    谭振业从善如流,“大哥写信问问姐夫吧。”
    问自然是要问的,不问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短的,现在长了不,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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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4
    闲聊间, 不知不觉就到了田野,眺目望去, 绿幽幽的庄稼地里,零星散落着学生, 稀稀疏疏的, 谭振兴蹙起眉头, 他在翰林,隐隐听过些国子监的事儿,谭盛礼组织学生出城劳作惹来不少闲话, 连教书先生都忍不可忍故意称病在家躲清闲, 谭盛礼若有自知之明就该悬崖勒马及时收手, 谁知他我行我素, 坚持不懈, 此时看着田间为数不多的读书人, 谭振兴有些担忧, “父亲会不会惹众怒啊?”
    车里无人作声, 谭振兴话锋一转, 又道,“不过父亲也特好说话了点, 这么多学生不参加,他作为祭酒也不惩罚那些人,所谓杀鸡儆猴,看看谁敢明目张胆的偷懒!”
    “到了。”谭振学打断谭振兴的话,“父亲做事自有他的用意,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事事都以刑罚来论,早晚会失人心。”
    谭振兴歪了歪嘴,没有反驳谭振学,只是景仰谭盛礼的为人,比起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谭盛礼是真正的君子,翰林院学士没有不佩服其品行的,世人都说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殊不知是人在复杂的环境里生活久了变得复杂,这也是为什么翰林院学士宁肯守着古籍也不愿入朝为官的原因,就说翰林院那几个白发苍苍的学士,哪个不是性情古怪之人,想和他们攀关系的无不被骂得狗血淋头,但若和他们探讨学问则态度截然相反,孜孜不倦极有耐心,要不是进翰林前父亲早有教诲,他只怕也会落得个阿谀奉承的名声。
    在谭振兴看来,翰林院学士德高望重,可在他们眼里,远不及父亲高雅,可此可见父亲的为人。
    他附和,“是啊,父亲高瞻远瞩,所见与我们不同。”谭振兴跳下马车,伸了伸懒腰,“走吧,找父亲去。”
    谭盛礼坐在树荫下乘凉,手边有学生们递来的文章,许是身心劳累的缘故,学生们这两日的文章略为潦草,潜心雕琢润笔的较少,个别词句不够精准美妙,但整体更为流畅,且更有深意,尤其是杨严谨,进步是最明显的。
    他看文章看得认真,谭振兴他们不好打扰他,径直去了田间,认识他的读书人纷纷上前见礼,谭振兴彬彬有礼的颔首,这些人会是父亲引以为傲的学生,谭振兴待他们的态度随和许多,甚至有人询问算学功课他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站在读书人里,俨然已有老师之风,端庄稳重,与惠明村那个端着木盆偷偷摸摸躲在河边洗衣服发牢骚的大公子判若两人。
    何时何地,但凡谭振兴想聊就能侃侃而谈,他意气风发眉采飞扬,自信勃勃的模样看得谭生隐略感陌生,自从进了翰林,谭振兴像变了个人,想说点什么,但听旁边响起道谄媚的声音,“不知这位少爷怎么称呼,在下姓卢,是老师的学生...”
    语气夹杂着丝讨好,谭生隐转身瞅了眼,只听那穿着身金丝勾线竹纹长袍的少年回卢状的话,“在下姓叶,曾在码头见过你,今日不用扛麻袋吗?”
    卢状:“......”
    哪怕是谭振兴的学生,也不是谁都买账的,叶弘自视甚高,最初连谭盛礼都敢挑衅又怎么会将卢状放在眼里,轻蔑地奚落两句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些天累得筋疲力尽可没功夫应酬无关紧要的人,有不认识卢状的人,小声问他打听,他故意大声说,“谭家大公子收的学生,以前天天在码头扛麻袋贴补家用来着,不知什么风把他刮到这边来了嘛!”
    卢状脸色难堪,在叶弘看不到的地方拿阴沉沉的眼神瞪他,殊不知运气不好,被谭振兴逮着个正着,谭振兴懒得与他多说,只道,“回去再收拾你。”
    几个字,吓得卢状绷紧身体,屁股快速泛起疼痛来,前段时间,他娘卖了以前的宅子在喜乐街重新买了座小宅院,院子小,勉强够全家人住,但多了个卢老头就有些拥挤了,他有心让卢老头继续住在谭家,他爹娘死活不让,说为人子需孝顺,待卢老头恭顺无比,这就算了,待他就恶劣多了,他娘学谭振兴弄了根木棍,动不动就揍自己,看书打盹会挨揍,走神会挨揍,如厕的时间长了也会挨揍,连去码头少扛了两麻袋都会挨揍,他真的快被逼疯了,好不容易谭振兴愿意带他出门,谁知惹来诸多嘲笑,他收起脸上的阴沉,讪讪解释,“老师,学生我...”
    谭振兴素来对他没耐心,摆手不耐道,“无须多言,回去后自己趴着就行了。”对付卢状这样的小人,没什么比揍他更有效的了。
    卢状:“......”
    “不过那是回去后的事儿,当下还有要紧事让你去做...”谭振兴指着视野里最远的田,“那块田没人去,你去吧。”
    卢状:“......”
    “若被我发现你偷懒,哼哼...”谭振兴颇有警告意味的哼了两声,吓得卢状浑身哆嗦,急忙奔着远处跑去了,背影仓皇无助,谭振兴冷哼,“就这点段位还想在我眼皮底下作妖,真以为我眼瞎看不到是不是。”
    语毕,被不远处的杨府少爷吸引了去,有些时日没见,杨府少爷身量似乎壮硕了些,剑眉星目,瞧着像武将世家孔武有力的少爷,谭振兴满脸笑意的上前,捏着声打招呼,“是杨府少爷啊...”
    声音好不矫揉造作,听得杨严谨很想捂耳朵,谭老爷光风霁月堪比日月星辰,谭家这位公子则...杨严谨礼貌地拱手,“见过大公子。”
    “近来可好?”谭振兴问。
    “尚好,大公子呢?”
    “非常好。”
    杨严谨没话说了,想着寻个理由走开,谁知他走哪儿谭振兴跟到哪儿,起初杨严谨不懂,后来才明白谭振兴的意思,竟是要他和谭振业比试功课。
    谭振兴自认有眼力,所有人里,就杨严谨学识最高,且考过会试,谭振业会能胜他,自然而然就有名气了,不怕夏试不能扬名。
    杨严谨不知自己被谭振兴看做垫脚石了,他道,“夏试在即,小公子若感兴趣,之后有场文会,我带他同去如何?”
    “文会闹哄哄的,文章诗文多是早已备好的,看不出真实水准,你和家弟即兴作首诗如何?”
    杨严谨:“......”他不知谭振兴是何用意,但委实没空,“要不等会?”
    “好,就这么说定了啊,我们先去劈柴,待会下山请在场的人来评判谁的诗更好。”谭振兴满脸喜悦,“至于题目,就由我出罢。”
    杨严谨:“......”隐隐感觉被人摆了一道。
    但已应下就不会反悔,杨严谨拱手,“好。”
    语声刚落,就看谭振兴转身跑开,跑到个身着浅色服饰的少年跟前,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往山林走。
    杨严谨:“......”就是被摆了一道罢!
    “三弟,我已经说服杨少爷同你比试作诗了,题目由我出,走走走,我们去山里商量商量题目。”
    谭振业无动于衷,“大哥,此事有损公允,不妥。”
    “能赢就成,杨少爷心胸宽广,必不会和咱们斤斤计较的。”谭振兴绞尽脑汁地回想谭振业以前写过的好的诗文,准备出道符合那首诗的题目,这样谭振业用不着想,直接拿来用多好。
    谭振业抽回自己的衣袖,冷不丁来了句,“大哥是不是皮痒了?”
    谭振兴:“......”
    “父亲如果知晓...”谭振业没说完,谭振兴却能想到自己下场,战栗了下,抱着侥幸心思道,“不...不会吧。”
    可想到自己哪次做坏事没有被谭盛礼发现啊,他有点退缩了。
    山林茂盛,他们沿着小路进山,正纠结怎么办时,听谭振业说,“难得来不如劈柴吧。”
    成功转移了谭振兴注意,来京后就没展示过腿脚功夫,谭振兴心痒难耐,尤其发现身侧有棵枯木,兴奋地冲过去,担心言行不雅,硬是闭着嘴巴不出声,哪晓得乐极生悲,一脚踹过去,疼得他惊叫出声,而枯木未被撼动分毫。
    抱着脚原地打转的谭振兴:“......”
    不敢相信自己功夫退步,不死心地又试了遍,这次他换了惯用的右腿,咬紧牙关,奋力抬脚踹去。
    枯木晃了晃,却是未断开。
    熟悉的叫声引来谭振学和谭生隐,两人还未走近,只看有道身影远远跳开,然后咬唇瞪眼的朝一株粗壮的树干冲过去...
    树干颤了颤,冲过去的人疼得跺脚。
    两人:“......”
    三次都没将树干踹断,谭振兴受挫,气急败坏的尖叫,抬头时发现谭生隐走近,难以置信地沮丧,“我...我...”要不是顾及自己身份,早失声痛哭了,此刻极力忍着没哭出声,眼圈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谭生隐提议,“再试试?”
    收到谭生隐的鼓励,谭振兴大有孤注一掷的意思,先甩甩腿,然后撩起长袍,摆出副上战场的架势,怒吼着冲了过去...
    枯木啪的声断裂...但谭振兴的脚也被卡在了中间,疼得谭振兴嗷嗷大哭,“啊,啊,痛,痛死我了。”
    谭振学他们忙上前帮忙,谭振业双手撑住树干,用力往前掰,眼底神色晦暗难辨,“大哥,你怎么不再挑根粗的呢?”这树干有大腿粗,瞧着像枯木,实则不然,谭振兴右脚痛得不听使唤,眼泪哗哗哗涌出,无辜道,“我...我不知道啊。”
    谁知道光秃秃的树皮里藏着如此顽强想活的心啊,待缩回脚,他站都站不稳了,“呜呜呜,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没想到刚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受了伤,谭振兴自觉丢脸,无精打采的靠树坐着,不停地问谭生隐,“我是不是很丢脸啊...”他是新科榜眼,又是帝师后人,入翰林后讨好自己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若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儿,只怕会嘲笑自己无能,想想就浑身不舒服。
    “山里就我们,外人不会知道的,振兴哥别想太多。”
    “真的吗?”谭振兴擦干眼泪,“其他人会不会听到我哭了啊。”
    这个不好说,谭振兴嗓门大,有没有传到山下读书人耳朵里他也不敢保证,见谭振兴再次沮丧,谭生隐安慰他,“说三道四非君子所为,他们该不是那样的人。”从他们不怕苦天天跟着谭盛礼劳作就能看出来。
    “你说得有理。”谭振兴沉思,“他们能自降身份随父亲来乡下劳作,品行不会差到哪儿去,不过有个人就不好说了!”
    “谁?”谭生隐不解。
    谭振兴磨牙,“卢状。”
    谭生隐:“......”卢状怕是又得遭殃了。
    果不其然,回城后,谭振兴带着卢状径直去了卢家,卢家的宅子在小巷子里,谭振兴将卢状的表现添油加醋的说给张氏听,张氏会意,蹭蹭蹭地回屋拿来木棍,不用谭振兴动手,张氏自己揍卢状,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张氏隐隐领会到谭振兴的意思,揍卢状从不留情,以致于邻里在隔壁呐喊,“张氏,你打孩子归打孩子,能不能提前知会声啊,不知道你儿子哭声很恐怖啊。”
    挨了揍被邻里嫌弃的卢状:“......”
    谭振兴看卢状挨了打才离开的,到家时谭盛礼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日日外出的缘故,谭盛礼黑了点,握笔的手也不如以前细腻,不过精神好多了,谭盛礼在书房检查谭振业和谭生隐功课,两人对答如流,以谭振兴的眼光来看,下次会试,谭振业必然会高中进士的。
    哪怕没有父亲在身边教导,谭振业的功课并没变差,相反,算学这门进步神速,许多算学题在心里都能算出答案来,怕是能和龚苏安较高下。
    他静静地走到桌边坐下,听谭盛礼点评两人的功课,谭生隐的文章无论是措辞还是立意见解都恰到好处,而谭振业的文章面面俱到,看似无懈可击,实则字里行间难掩其深不可测的心计,都说文章如人,从文章就能看出谭振业的为人,不过谭盛礼不像以前挑剔谭振业文章的不足,而是多方面的探讨他文章立意...
    和谭振业探讨文章,父子两能聊两个时辰,从文章到诗经律法史书,谭振兴感觉这些内容和谭盛礼以前讲的大不相同,大抵是考虑他们会入朝为官,故而讲得更多的是为官之道...
    谭振兴还是很受用的,好比他进翰林后,不会看其他人拉帮结派拍学士马屁就照着学,踏踏实实做好分内事,闲暇时多读书,没有朋友亦不会孤独...何况翰林院有学士能与之为伍呢?
    翰林院的风气还是很好的,几位学士都不是恋慕权势之人,作风雅正,翰林院风气很好,连皇帝偶尔也会传唤几位学士进宫探讨学问呢,猛地,谭振兴想起件要事,等谭盛礼说完休息的间隙,小声道,“父亲,翰林院在传皇上为太子找老师,有意从几位学士和您之间选呢!”
    他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太子,将来的皇帝,如果能给他做老师,那不就是将来的帝师吗?
    谭振学也在翰林,却是不曾听说此事,问谭振兴哪儿听来的,谭振兴邀功道,“无意听赵学士和楚学士说此事,其中提到了父亲的名字。”
    两位学士都夸谭盛礼有帝师之才,他给太子启蒙是最合适的,谭家祖宗曾经辅佐幼帝缔造太平盛世,民间百姓至今还感念着谭家祖宗和皇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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