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不难。
    “你知道他不喜欢黔州。”以唐恒的性子,往后回来的次数恐怕不会多。
    郑鹭娘沉默了。
    “你是不是害怕拖累恒儿?”谭盛礼又问。
    “不是。”郑鹭娘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
    谭盛礼叹气,“果然如此。”
    郑鹭娘皱眉,放下衣衫,回眸看了谭盛礼一眼,忽然问,“谭老爷以为我错了吗?”她名声不好,跟着唐恒不是拖累是什么,唐恒性格急躁,与其让他因为自己和人打架斗殴,还不如她离远些,左右没多少年头好活了,不给唐恒添乱不是更好吗?
    谭盛礼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以为的成全,会让他这辈子内心都不得平静。”
    他语气平静如常,却让郑鹭娘想到了唐恒祖母,那个为了娘家人毅然决然自杀而亡的人,谭盛礼的意思是她的做法犹如恒儿祖母吧,人死了,留给娘家人却是还不尽的恩情,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顾及唐恒性子,又忍住了。
    有些事情,她认为
    里做应当,可在唐恒心里不见得那样吧。
    “跟着恒儿吧,让他陪着你。”
    郑鹭娘哑然,“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人总要往前看,否则受折磨的还是自己。”谭盛礼说,“至于外边闲言碎语,哪天转了风向也不见得。”
    世道待女子严苛,认为女子不嫁有罪,和离被休有罪,死了丈夫有罪,生不出儿子...认真想想,她们罪在哪儿,嫁不嫁人是自己选择,和离被休是逼于无奈,做寡妇更不是她们所愿,但人们就是认定她们有罪,连她们自己都是这么认定的。
    他进宫递辞呈时,皇上问他,“祭酒,朝廷安顿乞丐帮扶弱小是由读书人起的头,你说各州各府的读书人都能心怀苍生为民做事这天下会如何?”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无为而治也!”
    世道会变得很好,但他觉得还能更好。
    谭盛礼没说唐恒所求之事,他无心男女情爱,郑鹭娘真要注重那些,他给她一个名分又何妨,“我娶你如何?”
    若是能让她过得好点,不碍事的。
    郑鹭娘愣住,沉默半晌,低低道,“我...你与恒儿说我不走了,守着他娶亲生子。”人贵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谭盛礼娶她不过希望她不去计较外人闲话,郑鹭娘哪能给他添麻烦。
    “我和他说。”
    而他求娶之事,郑鹭娘没应,谭盛礼也没再问。
    他们是两日后离开的黔州,清晨早早就退房离开,没有惊动太多人,倒是在两州交界的小镇看到很多乞丐站在街头等候他们,“谭老爷,以后咱们都能去岭南吗?”
    听说那是天下乞丐的家,去了那,他们就能摆脱颠沛流离的生活,踏踏实实以种地为生。
    “除了岭南,你们还有可去的地儿。”
    “真的吗?”乞丐们惊呼,“有饭吃有衣穿?后人能考读书考科举?”
    谭盛礼:“对。”
    “那是哪儿?”
    “朝廷会安排的,相信等不了多久各州官府会通知你们。”
    京城周边的县城已经紧锣密鼓的宣扬了,最迟这个月朝廷就会来消息,谭盛礼让他们配合官府做事,千万别做犯法的事儿,乞丐们点头如捣蒜,马车停靠在路边,乞丐们站在几步远外,扯着嗓门问问题,谭盛礼有问必答,待了两个多时辰才重新动身。
    急着回去主持谭振学婚事,路上他们没有多做停留,唐恒倒老实,但凡有空闲就和乞儿去砍柴,卖柴的钱会给如兰买零嘴,等到京城,如兰和唐恒关系亲近很多。
    这可把谭振兴嫉妒坏了,眼睛没少向唐恒射刀子,唐恒也不怕他,有空就带如兰就街上转,想到自己与秀才的恩怨,他特意去岔口找人,借钱不还有违人德,想亲自赔罪道歉,谁知那儿的人告诉他秀才走了,说是要去北边转转。
    唐恒回去和谭盛礼说起此事极力撇清自己关系,那天后他就没见过秀才,秀才离开
    京城和他没关系。
    “那人洒脱随性不受拘束,只怕早想离开京城了。”
    谭盛礼无意和薛葵阳提起,薛葵阳觉得遗憾,“这辈子若有机会和他秉烛夜谈该是何等畅快之事啊。”
    芸芸众生,人各有志,薛葵阳忍不住期待这次游历的事情了,在谭盛礼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规划,谭盛礼要他收着慢慢研究。
    谭振学的亲事没有大办,请的是平日走得近的人,还有街坊邻里,廖谦兄妹几人守孝,只廖谦送了礼来,礼是交到谭振兴手里的,“孝期不便入门,还望大公子见谅。”
    “哪儿的话。”谭振兴暗暗打量着廖谦,五官清俊,气质脱俗,犹记得前些日子楚学士暗暗探他口风打听谭佩珠有没有许配人家,楚家门第清廉,若是以前,谭振兴会欣喜若狂,但听谭振业说了楚家的那些事儿后就不太看得起楚家,杨严谨他倒是喜欢,人聪明也上进,就是他老子不行,户部尚书,精于算计,小妹嫁进那样的人家会很辛苦。
    猛地看到廖谦,谭振兴看妹婿的心思就来了。
    但守孝不能谈亲事是风俗,谭振兴可不敢将廖谦逼成不孝子,挤了挤眼睛,“廖公子啊,我有件事想问你,等你出孝期了能否先来找我啊。”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看上的人不能跑了。
    廖谦拱手,“是。”正好那时候他也有事想问问谭振兴,再好不过了。
    谭振兴以为彼此心照不宣达成共识,转身回去了,遇到谭振业,还偷偷嘀咕了两句,“三弟,你觉得廖家如何?”
    “不好。”谭振业说,“杨家更好。”
    廖谦是长子,要照顾底下弟弟妹妹,而且看其志向,不像会在京城久待的人,他可不希望谭佩珠守活寡,“杨严谨品行更好,而且我打听过了,杨严谨还没说亲,大哥,你要知道,以小妹的聪慧,即便在后宫都能活得风生水起,何况是杨家呢?”
    谭振兴不就怕杨尚书是户部尚书太过精明给谭佩珠使绊子吗,他也不想想,哪有公公给儿媳妇使绊子的,谭振兴想多了。
    “那廖谦那边怎么办?”
    “大哥承诺他了吗?”
    谭振兴摇头,他又不傻,关乎谭佩珠婚事,他哪做得了主啊,谭振业说,“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怕的。”
    “父亲那边...”谭盛礼在准备谭生隐下聘的事了。
    谭振业道,“父亲离京在即,小妹的亲事就由大哥来办吧。”
    “我?”谭振兴心生怀疑,“我行吗?”
    “最近这些事大哥不就办得很好?”谭振业拍拍他的肩,“别怕,还有我呢。”
    谭振业说的事情是翰林院同僚送他妾室的事儿,明目张胆的约他出去就往他怀里塞人,吓得谭振兴身形僵硬,反应过来不惜与他们翻脸,他和汪氏相识于微,汪氏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他跟其他人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啊,何况谭家没有纳妾的习俗,他是兄长,开了这个先例无异于给弟弟做不好的示范,这种事他不能做。
    想到此,谭振兴自信油然而生,“好。”
    等谭生隐的亲事尘埃落定谭盛礼就动身启程了,离开前他进宫见了面皇上,本来要先送谭佩玉她们回绵州的,逢冉诚要回绵州把妻儿接来,郑鹭娘想去绵州,她们结伴回绵州,谭盛礼则和薛葵阳往北去了,北边是游牧民族,民风未开化,在那里,谭盛礼他们遇到了那个秀才。
    “谭老爷,你不会又是来找住的帐子吧,巧了,我带你们去?”
    谭盛礼笑着答应,自此,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就在他们离开京城不久,皇上下令在京城往西南的州府县城大兴私塾,束脩根据各地物价来划分,镇最低,县城次之,府郡稍高,但比起现有私塾束脩低得多,普通人家欢呼不已,联想谭老爷不久前来过,百姓们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朝廷办私塾,现有的私塾就空置了,出于对私塾夫子的尊敬,朝廷花钱将私塾买下,而夫子若是愿意,可以进朝廷办的私塾教书,也算为朝廷办事了。
    消息传开,举国沸腾。
    等谭盛礼和薛葵阳他们离开北边南下,府郡的私塾办得绘声绘色,田野里少有几岁孩童没入学的,他回了惠明村,途中碰到了望父归客栈回来的老人,他佝偻着背,修缮院子周围的篱笆,旁边是撒种子的妇人,还有捧着书大声读的孩子,他没有停下来打招呼,马车驶过时,隐隐听到孩子的声音,“娘,我刚刚好像看到谭老爷了。”
    妇人抬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笑着说,“可能吧。”
    谭家祖籍在安乐镇,没准是他回来也说不准。
    惠明村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真要说有,就是山脚的学堂,书声琅琅,洪亮有声,半山腰掩映在树木中的宅子旧了些,薛葵阳没来过惠明村,见此山清水秀,喜欢不已,“难怪谭老爷愿长住此地不肯入仕,此乃人间仙境也。”
    谭盛礼笑笑,“走吧,引荐赵兄给你认识。”
    赵铁生考中秀才后,在十里八村很有声望,本以为考上秀才能改善家里条件,但赵家仍不算富裕,赵铁生收的束脩不多,胜在学生多才不至于往里赔钱,共有四间学堂,学生们双手搭在桌上,脊背笔直,整齐的读着书,在他们面前的讲台旁,竖着两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赵铁生拿着戒尺,沿着书桌转了,余光瞥到窗外的人,刚开始没往心里去,直至扫到谭盛礼脸庞,手里的书差点滑在地上,学生们困惑的抬头,就看平日严苛的夫子红了眼眶,嘴唇颤抖着,“谭...谭老爷...”
    谭盛礼回村是大事,不多时,村里的百姓们都来了,马车进村时他们以为是东家来检查田地的情况,谭盛礼当年把田地卖了后,人家看在谭盛礼的份上对他们颇为照顾,年年都会来此查看询问情况。
    “谭老爷,真的是你呢,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真的能见到你。”
    赵铁生丢了戒尺,激动地握住谭盛礼的手,这些年来,谭盛礼每年都会给村里送书,学堂的书已经很多了,赵铁生指着书架给谭盛礼看,“孩子们很珍惜。”
    人多,赵铁生只来得及说几句话,剩下的就被其他人抢去了,谭辰风还是村长,唤长子去请杀猪匠来杀猪款待他们,谭盛礼好笑,“哪儿用得着铺张,随意吃点就行。”
    这天,他们像在北边时赏月把酒言欢,薛葵阳兴起,做了两首诗给村里人,谭辰风说要请人去村头离个石碑,把诗刻上去,村民们热情,酒到半夜都不见停,薛葵阳有些喝高了,见谭盛礼从祠堂出来,举起快见底的酒杯,“能认识你是这辈子的幸事。”
    “薛兄喝高了。”
    “不高。”
    唐恒扶着他,“我扶你回屋吧,乞儿来帮忙。”年纪大喝酒没个节制,明天就知道厉害了。
    乞儿躺在凉席上,望着夜空中的月亮,想到爹娘在天上看到今天的自己是欣慰的吧,还有老夫子,他至今仍能想起他慈眉善目的模样,“谭老爷,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唐恒抬头,看了眼悬在空中的残月:“......”醉鬼,都是醉鬼!
    他们在惠明村逗留了几日,然后绕去了岭南,黄山野岭间建起了很多木屋,木屋旁边是梯田山地,还有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药田,岭南这块山共有好几个村子,村长是朝廷选的,年纪老少不等,来这边安家后,他们多数都成了亲,这点出乎谭盛礼意料,乞丐里男子更多,哪儿来的这么多女子。
    “不是咱们抢的,是朝廷从外边带回来的,有些人家重男轻女...”还有青楼从良的女子,村长解释,“咱们听谭老爷的话,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谭盛礼:“你们做得很好。”
    勤奋的人,到哪儿都不会饿死,谭盛礼把搜集来的草药集给他们,让他们若是去山里见着就挖回来,卖也行,种也行,岭南的地势利于草药瓜果,若能以此营生,多年后条件就好了。
    离开岭南,谭盛礼他们又去了南境,到那边是夏天,遇到干旱,好几个镇上的人为水源打架,官府沟通无果,派人镇压,南境民风彪悍,百姓们不惧官府,几次下来,两败俱伤,谭盛礼他们到时正是最严峻的时候。
    官府知道他极有声望,迫不及待的上前求助。
    县下边共有六个镇,天气炎热,田地干裂成缝,庄稼收成不好,县令已经上报朝廷,就等朝廷指示了。
    舟车劳顿,谭盛礼身心疲惫,这几年四处奔波,身体大不如从前,没来得及喝口水,外边衙役来报说村民们又打起来了。
    县令跺脚,“怎么又打起来了?”还嫌受伤的人不够多是不是?力气都花在打架上,等秋收时怎么办?
    谭盛礼追着县令出去,唐恒陪着他,唐恒鞍前马后习惯了,提醒谭盛礼,“表舅,待会你得站远些,别不小心伤到你了。”
    打架的是群妇人,还有老人,有的人要将水引向自己村子,有的人不肯,打得不可开交,唐恒明显闻到了血腥味,县令上前劝架也挨了几棍子。
    这是一处天然湖泊,受旱情影响,水位低了很多,谭盛礼喊破喉咙也没人听他的,还是唐恒声音粗
    ,怒吼了一声,打架的妇人们这才停了。
    但也仅仅是一瞬的事儿,因为接着她们闹得更厉害了。
    唐恒:“......”他尽力了。
    多说无用,谭盛礼去检查截流的水源,共有好几道沟渠,但水流出的只有两道,县下六个镇,哪儿够啊,旁边甚至有挑着桶来挑水的。
    等她们打够了,谭盛礼问他们是哪个村的,让县令将村长请来,水源问题重大,各村互相体谅相互协作比较好。
    “我们村长受伤了,来不了!”
    “我们村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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