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东南的焉支山脚下,有广沃无际,水草丰茂的大片绿地草场,相传起始于西汉时霍去病在此地大破匈奴,屯兵秣马,之后便成了历代各朝饲养军马之处。几兴几废,到了世祖忽必烈时,蒙古人离不开战马,这里重新整划了皇家马场,有千户执掌镇守。
    此时秋意渐浓,万顷碧油油的草原呈现出一片片金黄斑斓。马场西北面的平坦之地搭建起座座营帐,豳王既在此地设诈马宴,甘州凉州两处大小官员及附近各部族首领纷纷赶来捧场。诈马宴是蒙古人传统集会,除了烤制整牛整羊,宴飨宾客,更有乐舞百戏,角斗竞技。只见草原上彩旗飞舞,号角齐鸣,四处人声鼎沸,歌舞喧嚣,端的是热闹非凡。
    场地正中央最大的一顶牛皮圆帐便是豳王的王帐,豳王携王妃帐中设宴,奉了汝阳王坐主宾席位,另有两州左右丞相,平章政事等官员作陪。蒲崇诰只是一介斡脱商,并没有资格前列行酒,只在帐外和其余众人叙坐合饮。他仍有些惴惴不安,不敢全信杨逍的话,生怕豳王什么时候就把他拎进去问话。众侍卫却坐得不耐,看一旁摔跤射箭赛马好不精彩,早纷纷散去自行其乐。
    杨逍便也随处溜达,在一处角力比武的场地旁站了站,他看那蒙古摔跤中勾腿绊脚之技巧颇有独到之处,不由看得兴味。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回头一瞧,却见范遥正立在身后冲他挤了挤眼睛。杨逍会意,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人迹偏僻之处,范遥望着眼前熙攘热闹的场景,对杨逍道:“大哥说得果然不错,这豳王和汝阳王之间大有问题。此次汝阳王前来,轻骑便装,连兵将都没带几个,显然是想避人耳目,可如今豳王却在这里大宴宾客,生怕别人不知他来了甘州,恐怕是故意为之,我方才在帐内看那汝阳王脸色可不太好看,只是当着众人不便发作罢了。”
    杨逍微微蹙眉:“汝阳王悄声匿迹,只怕还是和那佛经里的秘密脱不了干系。”
    范遥笑道:“我那日回来之后,当着汝阳王的面将宝盒呈给了豳王,他二人神色各异,眼下豳王大约也知道画卷在汝阳王手中,就不知他们何时摊牌。”他又指着不远处几座帐子说道:“那里是汝阳王营帐,大哥说起的那个小喇嘛就在其中一顶偏帐内,门口有他身边两个高手轮流看守,那两人我虽未交过手,看样子很是厉害!这小喇嘛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如此神秘?”
    杨逍隐约猜到一些,说道:“你可记得十二年前鞑子朝廷发生的两都之争?”
    范遥想了想:“大哥说的是鞑子自己和自己打起来那次?”
    杨逍点点头道:“不错,当时泰定帝在上都驾崩,太子继承皇位。谁知怀王,也就是后来的文宗竟在大都发动政变篡位,两都交战的结果是上都兵败投降,泰定帝之子失踪。那文宗先奉了其兄明宗为帝,没过多久却鸩杀了亲哥哥,自己做回了皇帝。许是报应,他做皇帝没几年也死了,不知是他死前良心发现,还是心虚害怕,他自己虽有儿子,却将皇位还给了明宗之子。这其中更有一件疑事,当今的皇帝虽是明宗长子,一开始传的却并不是他,而是其幼弟。没想到那小皇帝也很快因病而卒,这才轮到他做了皇帝,只是有传闻文宗曾斥他非明宗亲子……”
    范遥已听得头昏脑胀,忍不住说道:“这鞑子朝廷乱七八糟,传个皇位也是毫无章法,可见他们气数已尽!”
    杨逍点头道:“你这话不错,正是如此。前几个月那大丞相伯颜和文帝皇后勾结,想要改立文宗之子为帝,却被当今皇帝提前发难,废了太后和自己的堂弟,将伯颜贬黩。伯颜在贬官途中偷偷将那金盒交给斡脱商叫他转交豳王,白鹿子说里面藏着蒙古皇帝的秘密,却不知是何等诡秘机要,引得几方人马前来争抢。”
    “那小喇嘛呢?却又是何人?”
    “听那喇嘛手下叫他殿下又甚者陛下,当年泰定帝之子失踪时不过八岁左右,年纪上是没错了,极有可能他正是那没做几天皇帝的少帝,兵败后由泰定帝旧部保护遁走。这十年过去,他们未必甘心,只怕还想着拥护泰定帝一脉重夺帝位,或许也是知道了什么,便前来盗取画卷佛经,却不料反被汝阳王识破了行踪。”
    范遥拍掌道:“如此倒说的通了!大哥眼下有何打算?”
    “静观其变罢,若那秘密当真万分要紧,豳王只怕不肯就这么放汝阳王离去,且看他们何时撕破脸!”杨逍想起来又接着道:“我回头要取那汝阳王身上的倚天剑,此事你不必插手,或许可以如此这般……”
    范遥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那倚天剑便是当年孤鸿子那柄么?没想到落到鞑子手上。”
    杨逍叹道:“总算我欠峨嵋一个人情,替她们夺回来也便罢了!”
    范遥忍不住打趣:“是为了峨嵋还是为了那纪姑娘啊?”
    杨逍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他知晓芙并不打算再回峨嵋,只是她上一世曾说过,替师傅寻回倚天剑是她的心愿,他还是打算和前世一样为她办了这件事。
    两人商议既定,范遥自回大帐豳王身边,杨逍便也在帐外同蒲崇诰等人一处。此时全羊全牛皆已烤熟,仆从们抬着铜盘呈进帐来,上面跪卧了一整只烤羯羊,羊头对准了汝阳王放置,以示其主客的贵重身份。分食之前要有祭祀祈福,豳王命人将正前一侧的帐帘全部打开,众萨满沿着红毯唱唱跳跳地从帐外走入,围着那烤羊念咒祝祷。
    豳王大妃带着世子坐在左首,那世子不过三五岁年纪,听着萨满唱个没完没了哪里坐得住,他看那烤羊头上顶着银制刻牌,四蹄也套着银掌,整头羊卧在盘上十分有趣,不由站起身来,噔噔噔跑过去想要触摸。大妃正要喊他回来,不料其中一个萨满突然抓住了世子,一把将他拎起。
    这一下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料到,连汝阳王身后的鹿杖客都来不及反应,他正盯着豳王身前跪着斟酒的美人儿暗自垂涎,走神儿的功夫,听得豳王与王妃连声呼叫,那萨满却抢了世子冲出帐外。
    众人追出帐来,豳王连声喝令,早有兵士们纷纷赶来,将那萨满团团围住。那萨满无处可逃却也不慌,他手中一柄匕首抵住世子背心,喝道:“谁敢上来!”
    世子被他提在手中哇哇大哭,豳王与王妃只得这一个嫡子,平日里视若珍宝,王妃此时骇得心肝俱颤,哀声道:“王爷,切莫让他们轻举妄动!”
    豳王握了她手稍加安慰,其实也是心急如焚,大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劫持世子!快将他放下,我饶你不死!”
    那人冷笑数声,一把掀开萨满面具,却对着豳王身后的汝阳王说道:“察罕帖木尔,你还记得故人吗?”
    汝阳王凝视他半刻,缓缓说道:“原来是当年的梁王王禅,你将豳王世子放开,咱们有话好说!”
    那王禅却喝道:“察罕,你若还念着泰定帝的旧情,就快快把阿希达布放了,我也自当归还世子!”
    汝阳王问道:“王禅,当年两都之战你弃城而去,少帝也跟着失踪,原来是你将他救走的么?”
    豳王听到此处已是大为吃惊,他知道汝阳王手中抓了一个神秘喇嘛,没想到竟是十几年前两都政变中的泰定帝之子。他那时尚且年幼又在西北,不过明宗流亡察合台汗国,两都之变后文宗奉他为帝,于是明宗东归继位,这些他是有印象的。
    范遥在一旁也暗自点头:“大哥果然料事如神,眼下这人劫持豳王世子是为了交换人质,救那小喇嘛,也不知汝阳王会不会放人。”
    却听那王禅恨声道:“奸相倒剌沙平日狼子野心,关键时刻却又毫无作为,当时上都大势已去,我料他打着投降的主意,只怕还想害死少帝,便假装弃城而逃,随后偷偷将他救走!这么多年我们流亡西域,没想到才一回来,你却又派人将他擒了去,察罕,当年泰定帝如何对你,你良心何在?”
    汝阳王淡然道:“梁王果然忠肝义胆!泰定帝的确对我有知遇之恩,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文宗已然崩殂,察罕如今蒙圣上隆恩浩荡,分外倚重,自然只有一颗忠心。梁王你带着阿希达布回来,我岂能容你以他为名义,叛乱生事!”
    王禅断声道:“阿希达布是真金太子长房唯一血脉,我只要换回他平安,再没有别的念头,咱们从此销声匿迹,绝不再出现!”
    汝阳王沉吟不语,一旁豳王却已不耐,喝道:“那梁王,你快将我儿放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阿希达布也不能好过!”他暗暗向左右连使眼色,兵士们将包围圈越缩越小,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也已跃跃欲试,随时打算冲上来抢夺世子。
    王禅看的分明,吹了一声唿哨,众人正不解其意,忽然感觉地面传来微微震动之声,随即这震声越来越响,隆隆而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天边腾起滚滚烟尘,豳王和汝阳王同时色变,异口同声道:“不好,是马群惊了!”
    这马场养了不下几万匹马,此时也不知有多少朝这边奔来,豳王还想命人上前去拦,但左右宾客早已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却见那王禅趁乱跳出了包围,反而迎着马群而去。豳王妃吓得撕心裂肺地号哭,豳王也是脸色铁青。
    马群越奔越近,人们这才看清有一匹黑色的野马奔在最前方,众马都远远地跟在其后。那王禅显然骑术十分了得,他从袖中抛出一根套马索,正套中那野马脖颈,接着紧跟几步,飞身一跃,骑到了黑马马背之上,朝这边大喊一声:“拿阿希达布来换世子!”便驾着黑马朝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众马前方没了领头,便开始四散乱跑,有不少冲到大帐这边来。众人逃的逃,拦的拦,所幸在场大多数人都熟悉马性,一番折腾后马群终于安静下来,由马倌儿一一认领回厩。
    这诈马宴原本是要办上三天三夜,此时豳王爱子遭人掳走,自然是办不下去了,于是宾客们纷纷告辞,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草场上瞬间冷清下来。蒲崇诰左右找不见赤穹多吉的身影,方才一片混乱,也不知他又去了哪。他唯恐走得迟了惹了豳王的眼,便也不再多做逗留寻找,自带着其余人等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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