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快步走到他近前,却见白垣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埋下头,他身体蜷缩着靠在身后墙壁上,牙关咯咯作响,仿佛在抵御某种痛苦。杨逍正惊诧间,那药童已配好药出来,见他站在墙角围棚处,便将药包送了过来,说道:“嬷嬷,你的药拿好。薛大夫说给孩子每日早晚煎服即可,另外就是多饮水发汗,只食些清淡米粥之物,也无其他,三五日定能好转。”他见杨逍指了指围棚里的人,于是说:“前一阵暴雨,黄河各地决口,逃难到长安城的人可不少呢,这些人啊都是些孤苦无依又身患病疾的,薛大夫看他们可怜,能治的就帮忙治一下。可难民那么多,又怎么帮的过来,唉,眼见这里就快住不下了。”他又见杨逍盯着白垣看,叹了口气道:“这个人也是薛大夫从流民堆里领回来的,说他似是中了什么毒。可这人痴痴傻傻,问他什么都不会作答,既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家在何处。薛大夫总说看他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忘性大,平日又辛劳,真怕他身体吃不消呢!”
    杨逍接过药包,比划着道谢,又付了药费诊金,往客栈走的路上还在思索:“那日我与晓芙在崖下未待很久,见白垣一直没能醒转,便只道他必死了,或许当时还有一口气在也的确未可知。只是他身中金蚕蛊毒,还能活到如今……”他想起当日虽然没有解药,但曾经为白垣放过毒血,或许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九花玉露丸的功效,纵然他体内毒素犹在,却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听那药童的话,他似是已丧失了神智,想必是被鲜于通踢那一脚震坏了脑子。杨逍猜想大约白垣醒来后痴痴呆呆,什么都忘了,什么也不知晓,凭着本能从四川走回了华山附近。这周围逃难的人甚多,他混在其中,最终被薛大夫发现。他将前因后果大概想了一遍,心中突突直跳,之前一直为未能改变傅回雪三人的死运深深焦虑,如今却忽然有了一线生机,原来白垣的命其实是救回来了!
    薛大夫果然灵验,不悔吃了药精神好了许多,三日之后,她身上开始出了红疹,烧便退了下去,如此又过了几日,便已然痊愈。她在房中关了许久,早已闷坏了,央着母亲带她出门玩耍。纪晓芙被她缠磨不过,只好领她到街上去逛逛。
    不悔在草原长到三岁,从未见过中原的楼台街道,长安又繁华热闹,她小小的人儿只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新鲜。杨逍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见纪晓芙终于给不悔买了个大大糖人儿,不禁露出微笑,倒想起当年和她带着雁儿在青莲乡的时候,只可惜眼下他还不能暴露身份。他既得知白垣未死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只等找机会说服晓芙,让她莫在执拗,他们一家人便终可团圆,从此守在一处,再不用分离。
    他们一路逛着,不知不觉来到惠民药局门口,纪晓芙便对杨逍道:“如此正好去和薛大夫道谢,顺便辞行,咱们耽搁了这几日,明日也该继续上路了。”杨逍点点头,于是三人进到院中,往屋内走的时候,杨逍瞟了一眼院墙边的围棚处,发觉又多了许多人,却并没有看到白垣的身影。他微敢奇怪,不由停下脚步,看见前几日那药童正在医馆门口晒药,便走了过去。
    杨逍对着那药童比划了半天,药童好容易才弄明白他在问之前那个疯傻之人,于是叹了口气,说道:“那人死啦!说来也奇怪,前几日薛大夫忽然就想起来,说几年前还在家乡行医时曾经见过此人,带着他师妹来瞧病,他师妹当时身中奇毒,十分罕见,原本他印象很是深刻。只是此人面目全非,和当年的样子十分迥异,所以他竟一直未能认出。薛大夫说这人是什么华山派的,好像是姓白,也不知怎么竟会失了神智流落此处。他老人家还说要想办法替他清除余毒呢,没想到这人当晚就毒发而亡了,倒让薛大夫唏嘘感叹了好久。”
    杨逍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面,浑身彻骨的寒意。他麻木地向药童点点头,一时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恍恍惚惚立在那里。
    那边薛大夫送纪晓芙出来,纪晓芙再次向他致谢,他却正色道:“当道谢的应是我才对,当年我一时激愤,便要撞柱而死,若不是夫人那一挡,便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如今又怎么能够在此处济世救民,为百姓造福?”说着,向纪晓芙深深一揖。纪晓芙连忙回礼,两人再没说几句,一旁便有药童来唤,纪晓芙知薛大夫十分繁忙,连忙告辞离去。她拉了不悔,转了一圈才发现杨逍呆立在角落,于是唤他:“嬷嬷,咱们走了!”
    杨逍如梦方醒,他带着面具,纪晓芙自然看不到他脸色此刻有多难看,却觉得他眼神不对,像是惊怒,又像是恐惧,倒叫她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不由问道:“嬷嬷,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杨逍勉强摇摇头,忽然握住她的手,天气闷热,可纪晓芙只觉得他手指冰凉:“嬷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杨逍深吸了一口气,冲她比划着:“无事,逛得久了,有些疲乏,咱们回去吧!”于是三人返回客栈,一路上,杨逍一边拉着不悔,一边紧紧攥着纪晓芙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一夜未眠,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一早,仍旧收整行装,三人继续向东南而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武当山脚下,汉水与丹江交汇的河面上,有只渡船正缓缓行驶。清晨刚下过暴雨,天气炎热,水上腾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名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的青年负手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口中轻声吟诵着这篇《汉广》。江风吹起他背后长剑上的剑穗,那红色丝绦早已泛了旧色,不负往日鲜艳。正如戏文里唱道,少年弟子江湖老,他原本还年轻的面庞上也布满了风霜之意。那年轻人在心中长叹一声,暗暗想道:“晓芙,你究竟身在何处?”
    船舱中的两人互看了一眼,一起走出舱来,他们三人皆是一身玄色葛纱道袍,并排站在一处,更显得各个丰神俊朗。其中一人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说道:“六弟,你又在思念纪姑娘啦。”
    那年轻人正是武当六俠殷梨亭,只见他眼眶微微发红,低声说道:“四哥,他们都说晓芙被那魔头掳走,定是活不成了,如今四年过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我心中还存着一丝丝的指望,我只要她还能活着,只要能活着就好……”
    四侠张松溪素日里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此时竟也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他这师弟,他看了一眼的旁边俞莲舟,二哥更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于是叹了一声,说道:“六弟,你还有几位师兄弟在,待此次寻回五弟的下落,便陪你一起去找,无论纪姑娘生死,总能打探到一些消息。若她真有不测,我们一起杀上光明顶找那杨逍报仇,咱们兄弟几人情同手足,不管怎样,总是陪着你的!”
    俞莲舟也点点头道:“不错!武当七侠,兄弟同心!”
    殷梨亭心中感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说道:“四哥说的对,还是先找到五哥的下落要紧!”他顿了顿,眼中露出恨色,“那姓杨的,我迟早找他报仇!”
    渡船从丹江口顺流而下,过了老河口,三人在仙人渡上了岸。此次他们收到消息,有人暗中打探到白龟寿藏到了襄阳附近的天鹰教分坛。这些年来,为了谢逊和屠龙刀,几个门派一直在搜索他的踪影,得到消息后纷纷赶了过来。各派约在此地密会,商讨围攻天鹰教分坛之事,定要找出那白龟寿来。由于襄阳路丹江口一带是武当的地界,俞莲舟便带着两位师弟下山,在汉水仙人古渡悄悄设宴,以略尽地主之谊。他们倒不关心什么屠龙刀和谢逊,只是张翠山在王盘山失踪,从此杳无音讯,实在叫师兄弟们担忧牵挂。
    三人上得岸来,便要往镇上江汉楼去,渡口舟来船往,人声喧嚣,殷梨亭却忽听到有一女子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轻声响起:“不儿,你莫要离水太近,当心贪玩掉到河里去!”
    他浑身一震,蓦然转身,却见岸边停泊的一只客船上,有一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娃正在甲板上玩耍,那女子身形纤长,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可那声音分明是……
    殷梨亭匆匆和两位师兄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先行一步。俞张二人有些诧异,但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愿多说,只得点点头。这六弟近些年来稳重了许多,他们倒并不担心他闯祸,于是嘱咐他不要耽搁太久,便先往江汉楼去了。
    那船上之人却正是纪晓芙,他们离开奉元路后又走了十来天,终于来到汉江河畔。一路上,她见杨逍总是默默出神,心里不由有些担心:“嬷嬷年纪毕竟大了,只怕身体有什么不适也不肯说……”等快到了汉水时,她却忽然想起此处离武当山不远,生怕被人瞧见,于是纵然天气炎热,还是买了帷帽带着。他们在丹江口上船,纪晓芙想沿着汉水一路往下游走,从此都是水路,便可到达汉口,也赫哲嬷嬷也好少受些辛苦。
    不悔头一次坐船,十分新鲜有趣,在船舱里再待不住的。此时他们的客船正途中停靠休息,杨逍在舱中闭目打坐,不悔便跑到甲板上来看岸边的热闹景象。纪晓芙跟着女儿,生怕她淘气,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颤声问道:“晓芙,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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