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宅不大,只需几名护卫,就能将前前后后都顾全。
    “好,我明日就让柯境带几个人过来。”云知意毫不犹豫地应承后,喉间紧了紧。
    “不过,爹,您跟我讲实话,是言知时在外面惹了什么人,还是您……”
    “不关他的事,这回还真是我惹的祸,”言珝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对长女道,“月初盐业司送到我这里的记档有问题。他们很快就察觉送错了,派人来要回去,说是字迹不清晰,第二天重抄了一份给我送来。”
    云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记档,有什么问题?”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报,要从沅城贩十船海盐回来,”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凛,“但从盐业司第一次送来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细看,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四个多月里,全州市面上新增海盐,最多不过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盐的量,换别人可能不会立刻察觉,但言珝对数值极其敏锐,几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诵能算”的地步。
    “这不对劲。田家就算囤库存,首选也不该是海盐。”云知意笃定地脱口而出。
    她立刻就能明白问题所在,言珝有些惊讶:“你几时对盐业的门道如此精熟了?”
    云知意笑笑:“这几个月和蔺家老爷子周旋,我也不是白陪他闲聊,学到不少从前没留意的东西。”
    根据律法规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盐,无论海盐或井盐,价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的晒盐场多,海盐进货成本相对低廉些,商家售出海盐获利会略高于井盐。
    所以,原州盐业商会历来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无论是手持盐引的大盐商,还是从大盐商们手中买盐再去零售的二道贩子们,在囤积库存时,都会选择积压利润稍薄的井盐,优先抛售海盐,不会轻易将海盐留在手里。
    从言珝的发现来看,去年冬田家报称买回来十船海盐,但在之后长达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三船的量始终没有出现在市面上,这显然有悖商家常理。
    见长女陷入沉思,便再度轻拍她的肩:“绪子,不要鲁莽强出头。毕竟事情已过大半年,这事不好查了。也怪我一开始大意,只以为是盐业司文书吏誊抄出错,便没想到要留证据。直到盐业司派人来取回时,托辞理由是‘字迹不清晰’,我才惊觉不是抄错数值那么简单。他们第二次送过来的抄本,数量就完全对上了。”
    盐业司的人此举就叫“乱终出错、欲盖弥彰”。
    若单纯是文书吏大意抄错,找言珝取回时只需认个错就好,何必用“字迹不清晰”这样的蹩脚借口?
    言珝这种擅长明哲保身的老江湖,发现这么大个疑点,面上倒还端得住,盐业司的人来找他要回第一份记档时,他就打哈哈说自己上午和同僚躲懒喝茶去了,还没来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把戏最多能蒙过盐业司,田岭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确定田岭会怎么做,找你借护卫只不过图个心安,”言珝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毕竟是州牧府官员,平日里出了家门就往府衙去,很难寻到机会直接对我下手;而你也一样,通常下值后就回望滢山,有整队云氏派给你的精锐护卫,他更不会傻到轻易去动你。”
    算来算去,言珝最大的软肋就是言宅。
    这边除了几位老仆,就只一个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谱的言知时、还没满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岭真打算用点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会鲁莽的。”
    ——
    入夜,云知意坐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旁,思绪起伏驳杂。
    根据她爹的发现,去年冬,田家报运十艘海盐,最终却只有七艘的量出现在市面上。
    而霍奉卿说,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去年田家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
    原州到沅城来回将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时耗人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着三艘回来。
    但那之后,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盐。
    所以,没被检查的三艘船,到底从沅城运了什么回来?!
    这个问题困扰着云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还睡不着。
    末了,她披衣起身,独自摸黑上了朱红小楼,踮脚望向一墙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墙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书房,此刻正有灯烛的光芒透窗。
    云知意在书楼翻出个小箱。
    箱子里装了许多小石子,是云知意年少时刻意攒的。那时候,每晚看书累了想找人说闲话解闷时,她就会丢石子过墙去滋扰邻居。
    重生之后,她主动与霍奉卿缓和关系,没再这样顽劣过。之后她很快搬去了望滢山,与霍奉卿的关系也渐渐不同,再不需要用“故意惹人生气”的幼稚手段来搭话,这箱小石子自是闲置在此了。
    今夜她重新取出这箱子,心情却与年少时大不相同。
    小石子一颗接一颗丢过墙去,落在霍家院中石板上,砸出一声声闷响。
    未几,那头的房中出来个人。云知意借着月光定睛细看,却是揉着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云大人,我猜就是你。你做什么丢石子过来?我正背书呢。”霍奉安的声音听起来困得可怜。
    云知意尴尬又歉意地笑笑:“对不住啊奉安,我以为书房里是你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说事呢,晚些会过来检查我的功课。你再等会儿,准能和他吵上。”
    他从小就看着自家兄长和云知意吵吵闹闹,都习惯了。
    云知意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索性默认他的说法,赧然笑道:“算了,既他要检查你功课,今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劳烦你帮我转告他,明天我休沐,让他得空来望滢山一趟。”
    霍奉安乖巧点头后,贼兮兮地笑着指指她:“云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阴险。约人到自己地盘吵架,这是要稳赢不输啊!”
    “我可没这么想。咳,你这小孩儿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样,”云知意笑着对他挥挥手,“你快去接着背书吧,记得帮我带话给他啊。”
    “好。你放心,我记性可好了。”霍奉安笑眯眯嘀咕着,转身回房去了。
    第七十二章
    事实证明,小少年霍奉安的记性,大约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好。
    之后的两日休沐,云知意始终没有等到霍奉卿,倒是等来了最初安排这两日休沐时要等的人。
    休沐第一日来的是淮南积善堂主事,领着两个孩子。
    两年前,云知意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帮忙,自槐陵北山的神棍们手中救出一批孩子。
    被救的孩子里有几十个不愿再回自家的,当时便被送去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
    这两个孩子便出自其中。
    他俩年岁相近,约莫十三四,个头看起来却矮小得不符合年纪;一个天生跛足,另一个则右掌残缺。
    虽说早就写信向云知意禀报过详情,但淮南积善堂的主事琴姐还是走到她身边,附耳低声,再度解释了这两个孩子的情况。
    “他们早前都是父母亡故后被亲戚收养的。因为身体先天有残缺,那边便被亲戚‘献祭’给了槐陵北山里的神棍去换钱。”
    当初邱祈祯带人共救出百多个孩子,其中不愿回家的那些,几乎都是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
    这些孩子自小就过得格外苦,很清楚自己被送回后可能会过得更糟。他们害怕会又一次遭遇亲人的抛弃,所以宁愿选择跟着陌生的邱祈祯,宁愿被送到陌生远地的积善堂。
    他们或许没想过“将来”、“希望”这种虚无的词汇,只是凭着本能,选择了彻底远离槐陵,远离那个孕育他们生命,却又使他们活得绝望的地方。
    云知意听得心疼,吩咐人拿了茶果点心来,让两个孩子边吃边答话。
    大约是当年在神棍手中受过摧残的缘故,两个孩子的脑子明显有些慢,对当年在北山时的记忆也并不清晰,有时会前言不搭后语,着急起来甚至语不成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但云知意对他们保持了高度的耐心,认真聆听的同时,还用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记下他们说过的话。
    待到云知意问完,命人带他俩下去沐浴休息后,琴姐才无奈苦笑。
    “难为大小姐了。他们那批孩子大都如此,堂中的大夫这两年一直在为他们施针用药,这两个已算情况好转许多的。”
    云知意双手撑着额头,垂眸看着面前写满字词的纸。“可惜,那次邱祈祯进北山一心救人,让不少神棍的余党逃了。”
    而她自己,也因为答应过不破坏霍奉卿和盛敬侑的大局,最终放弃深查槐陵“打娘娘庙”的事。
    如今两年过去,她也只能心怀侥幸地祈望那帮神棍尚未恢复元气,不曾卷土重来。
    否则,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正在经受煎熬。
    ——
    休沐的第二日是个雨天。
    一大早,琴姐就带着两个孩子向云知意辞行,往南河渡码头去乘船回淮南。
    送走他们后,云知意恹恹坐在书房,看着昨日记录那两个孩子所言的那张纸,冥思苦想了一上午。
    吃过午饭,她小憩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没一会儿,便有人来通秉,说宿子约到了。
    云知意对此并不惊讶,她最初安排在这两天休沐,本就是算好日子在等那两个孩子和宿子约。
    于是她吩咐在后山风荷园的亭中摆了茶果点心,就着残荷听雨声,煮茶叙话。
    落座后,云知意道:“令尊令堂可还安好?子碧近来又在忙什么?”
    她和宿子约已许久未见,平日里都用飞鸽传书保持通联。
    但消息纸大小有限,宿子约每次都尽量只写云知意可能用得上的消息,不会提及太多琐事。
    宿子约笑答:“多谢大小姐挂心。我父母除了比从前忙些,别的都还好。”
    自从宿子约做起了消息买卖,宿家人都觉比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好,于是便舍了从前的危险营生,合力帮衬他。
    “子碧打小跟着父亲和我习武,书读得太少。如今家中改做斯文生意,便让她进了一家私学,”说起妹妹,宿子约眉眼温和,“不过,她比同窗们都年长许多,整天都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如毛头小孩儿。”
    听说宿子碧去进学了,云知意很是为她高兴:“你们一家也不会逼她进京考状元,能学多少算多少,读书总归不是坏事。”
    “正是。我父母也这么说。”
    宿子约噙笑颔首,话归正题:“对了大小姐,之前我在临川与邱祈祯见了一面。我俩喝酒闲聊时,随口提到他当初在槐陵北山救那些孩子的事。其中有些细节,我觉得你会有兴趣。还有,你让我派人在沅城查的事,也有点眉目了。”
    云知意收起闲叙神情:“正好我昨日见了其中两个孩子。你讲讲邱祈祯是怎么说的,我好比对。”
    说话间,小炉上的茶壶咕噜噜冒起了雾白热气,茶壶盖被顶得哐啷作响。
    宿子约拎起小茶壶,先为云知意面前的茶盏斟上,口中道:“据邱祈祯的说法,当时他们找到那一百多个孩子的地方,是两个相邻的山洞,洞外有将近三十人看守。看守之人虽做山民打扮,但绝非寻常莽汉,都是带着兵器的练家子。”
    云知意端起茶盏,脑中飞快思索着:“同一批孩子,分两个山洞安置?”
    “对,邱祈祯也觉得这一点很是古怪。就他所见,两个山洞都不算小,容纳百多个孩子绰绰有余,”宿子约迎上云知意的目光,“我与他讨论许久,怀疑是因为每个山洞的孩子‘用途’不同。”
    云知意凝眉:“那他看出两边各是什么‘用途’了吗?”
    宿子约遗憾地摇摇头:“那时仓促,他怕拖久了要将槐陵县的治安吏也卷进来混战,只管救了人就撤,没来得及细查。匆忙中只记得其中一个山洞的孩子大都肢体有缺,另一个山洞里的孩子则四肢健全。但两边的孩子眼神都不太清明,有些还发着高热,身上有古怪花香,香气却不止一种。”
    “花香?这事对上了,”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昨日那两个孩子也提到,当初在北山,时常有人用花煮汤给他们喝。花汤有时是甜的,有时是苦的,偶尔还会是辛辣的。不是每天喝,但每次喝完后都会有人在他们身旁守一夜……”
    可惜那两个孩子的记忆模糊又零碎,并不记得自己喝下“花汤”后发生的事,也说不清楚喝了那些汤后自己是什么感受。
    宿子约瞳孔一震:“大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拿他们试药?!”
    云知意也有此揣测,但她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是试药?有根据吗?”
    “倒没什么根据,”宿子约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随叔父在江湖历练时,曾到过允州。恰逢那时允州官府公审一桩‘巫医害命案’,主犯就是用活人试药,导致数人殒命、几十人疯癫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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